第一百七十八章 暮城好風日
晚些時候,慕容謙在房裏看書信,單庭端著湯走進來,小心翼翼道,“王爺,這是唐姑娘送來的。”
“她人呢?”目光鎖在公文上,慕容謙問得隨性。
“她沒過來。”單庭幾乎答了句廢話。
“你都跟她說什麽了?”抬眸,微藍眸光掃視於稚嫩少年,不覺令人心神一震。
“沒說什麽啊,就是按您吩咐的,房裏有重要文件,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微垂著頭,單庭有些唯唯諾諾。
“然後呢。”不徐不疾,低沉男聲繼續蔓延。
“然,然後啊,然後我就如實告訴了她一些關於您的日常生活。”頓了頓,單庭又此地無銀般添上一句,“是特別能體現您風采蓋世的那種。”
當然,接下來迎接單庭的就是從慕容謙手上飛出的文卷,“啪”地一聲正中前額,同時伴隨著一聲,“讓你胡說八道。”
“哪有胡說啊,都是事實嘛。”揉著泛紅的額際,單庭喃喃低語。
“給你一炷香時間,把人請過來。否則你也不用回來了,直接去營造司做飯吧。”半是嚴肅,半是隨意,在小護衛開口申辯之前,慕容謙已經再度埋首公文。
保持著苦瓜表情,單庭不敢再多說,隻得退出來去找雪瑤,心裏叫苦不迭。那個姑娘,一眼就看出來是個蠻不講理,傲慢霸道的潑婦,雖然長得清俏幾分,可王爺怎麽就看上她了,不開眼啊,真是不開眼。想自己好歹也跟在王爺身邊五個月,竟比不上一個來這兒不到五天的姑娘,唉,男兒薄命乎。
那時的單庭還未見識過世間種種虛與委蛇,所有想法,都是極單純,眼裏,自然也隻有一個威比高山,闊愈滄海的主子;其餘人等,立在他的王爺身旁,都是多餘的陪襯。而在此之後,當他了解了各種緣由,隻覺得自己一下老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
“姑娘,王爺請您過去呢。您就算不給我麵子,也得給王爺麵子不是?”此時,單庭正在為自己晌午的冒失買單,一臉陪笑地遊說雪瑤。
“王爺的地方,寸土寸金,我一個風塵女子,哪敢擾人清淨。”拿捏著姿態,雪瑤有些陰陽怪氣。
“我說笑的。姑娘是仙女下凡,人間無二。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我一個無名小卒計較呢。”單庭竭力搜索腦海中能用來哄女孩子的詞匯,可惜實在貧乏。
雪瑤揮揮手,做一個“過來”的手勢,待他靠近幾步,鈴音俏皮,盡是頑劣之味,“你沒有聽過一首詩嗎。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是可,最毒婦人心。早就提醒過你,惹到我,一定完了。”
“啊,”小護衛有些絕望悶歎一聲,“你不過去,王爺會讓我去營造司做飯的。”
“嗬,”雪瑤被他逗得喜笑顏開,繼續調侃道,“去做飯也不錯啊,至少還不用餓肚子呢。比當他護衛強吧。你想啊,他今天讓你給他找這個姑娘,明天找那個姑娘的,萬一遇到個開黑店的,你可以等著給閻王當護衛了。再或者,他哪天發脾氣了,隨便給你幾劍,你小命不是都要交代了?”
“你胡說!王爺英明神武,才不是那樣的人呢!”單庭著急了,連忙辯駁,“我八歲時第一次見王爺騎高頭大馬,征戰歸來,那樣恢弘闊大的場麵,也隻有王爺能與之相配。十一歲,我應征入伍,因為年紀小被退回來,直到十三歲才成為北翎軍隊的一員。經過三年,終於才當上王爺的護衛。沒想到,竟然毀在你手上。唉。”說到最後,單庭聲音低了,有些惋惜,也頗為乞求地看著雪瑤。
“十六歲了,真是好年華啊。你想成為像他那樣的人?”雪瑤若有所思,腦海中不由浮現自己十五六歲,還在街上四處遊蕩,順手牽羊的時光。那時,抱著一個莫名的執念,一切都是輕鬆愜意的。直到她與他的生命開始交錯,她徹底看清權力的美妙,然後任由欲望膨脹,渴望一朝得勝,天下權傾。而慕容謙那樣的人,動一根手指都能撼動半壁江山,該是任何一個少年向往的吧。
可惜,她猜得並不全對。
“當然了,我要做一個像王爺那般的大英雄,馳騁疆場,披荊斬棘,為北翎開疆擴土,一統天下!”單庭露出笑,是少年稚氣,是壯誌豪情。
“然後呢,打下江山之後幹什麽?”挑眉微笑,鳳眸凝視於他。
“解甲歸田啊,說書的都這樣講。”單庭說得理所當然。
“孩子,軍營這三年你算白混了。”雪瑤搖搖頭,似乎對方已無可救藥。
“我是認真的,而且我早不是孩子了。”單庭拿出據理力爭的架勢。
看他既機靈又淳厚的模樣,雪瑤有意戲謔,“比我小這麽多,怎麽不是孩子,沒讓你叫我姑姑呢~”
“你還比王爺小那麽多呢,也沒見你叫聲大叔啊。”單庭反應極快,登時回將一軍。
雪瑤一時語塞,順手拿了旁側一本經卷直敲在單庭腦袋上,“讓你亂說話,等著去營造司做飯吧。”
“啊,”單庭出聲叫痛,小聲嘀咕著,“不能都這樣吧。”再瞥一眼雪瑤存心整他的高傲神情,又隻得連連軟語道,“好姐姐,王爺在等你呢,快去吧,好姐姐。”
“這還差不多。”雪瑤起身,慢條斯理走向門外。
“妖女,潑婦。”身後單庭喃喃自語,從那孩子般的神情看來,與其說痛恨,倒不如理解為慪氣。
“你說什麽呢?”雪瑤突然轉身,鳳眸炯炯,像是質問,又像得意。
“沒,沒有,”單庭左右而言他,“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南楚公主啊?”
“你覺得呢,”女聲狡黠,亦清脆動人,“如假包換。”
“我忽然想起來,大概在八年前,王爺曾巡遊江南,對南楚寧和公主一見鍾情,後來,王爺娶了寧和公主,兩人如膠似漆,琴瑟和鳴。照你所說,你是南楚長公主,那寧和公主應該就是你妹妹,王爺是你妹夫?!”單庭恍然大悟一般,滿眼驚喜,“快說說,你妹妹是不是既溫柔又漂亮,既端莊又賢淑,我真是好奇,到底什麽樣的女人才能令王爺傾心相待?”
聽他一席話,雪瑤忍俊不禁,又隱隱覺得命運弄人。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和慕容謙初見時的幾句話。
“當然了,鎮北王是我妹夫。他孝敬我這點,算什麽。”
“喂,你笑什麽呀?”
“我妹妹和他指腹為婚,隻是現在還沒過門嘛。他叫我姐夫也是早晚的事。”
慕容謙娶的是寧和公主,她唐雪瑤是寧天長公主,細細想來,他還真該是她名義上的妹夫。
事實變化,誰都不知道明天,而一句戲言,也有成真的時候。
“記著,下次再以訛傳訛的時候把時間說對了,是七年前。”雪瑤說得簡短。
“王爺真是你妹夫!”重重一記肯定,單庭絕不輕易放棄,“快說說,寧和公主到底什麽樣的美人啊?”
“什麽怎麽樣。既然是我妹妹,你看我不就知道了。”雪瑤被他問得無可奈何。
單庭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雪瑤一番,但看她烏發高綰,鳳眸美目,窈窕身姿,翩翩衣袂,這樣的女子,的確俏豔無雙,隻是薄唇一啟,卻未免太伶俐霸道了些。情不自禁地,單庭搖搖頭,不知所以。
“怎麽,你很不滿意?!”高亮女聲隨之就到,不留回轉。
單庭再慌忙搖頭,連連辯解,“沒,沒有。”
“你知道他們的最後結局嗎?”忽然少了歡快,雪瑤望著近在咫尺的明滅燈火。
“好像寧和公主得重病暴斃,王爺悲痛欲絕,發誓終身不娶。”明明不知情,單庭卻說得篤定若親見。她這個當事人站在一旁,隻有自愧不如的份。
“嗬。”冷冷一笑,雪瑤覺得諷刺。原來那些情比金堅的故事,那些滄海桑田的傳說,都是這樣造就的。
“那你妹妹——”單庭的八卦精神還未結束,轉眼已到房門口。
“我說單護衛,要不這樣,我留下來給你講故事,就不進去了。好吧?”雪瑤索性停下腳步,一雙明眸鎖住單庭的眉眼。
“不不,您請。”單庭也站住,連做“請”的手勢,再不敢移動分毫。和王爺搶人,除非他不想混了。
“一個男孩子,比姑娘還愛打聽,真替你害羞。”才走出一步,雪瑤回頭,嫣然巧笑,又帶了捉弄之意。說罷,快步進了房門,隻留下一剪青黃衣角,猶自徘徊不散。
“我不是孩子了。”單庭仍立在原地,喃喃低語,似要發誓與稚嫩訣別。
倚在門框處,雪瑤偷望著桌案前的慕容謙,輕咳一聲,不多踏進半步。
“還在生氣呢?”慕容謙抬頭,含著不明笑味。
“我哪敢啊。像我這樣的姑娘,不到十天就換一個。我就該自覺躲得遠遠的,省得王爺你煩了,讓人拿棍子攆我走。”踱著步子在他麵前,鈴音微瀾,似嗔似怨。
“和那些姑娘比的話,”唇角笑意更濃,勾染邪氣,他的目光,玩味中摻雜審視,“你的確不行。要溫柔沒溫柔,要端莊沒端莊,琴棋書畫樣樣不精,還給我惹了一堆麻煩。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