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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這隻手淨若潔玉,骨節勻停,生得如同其主一般好,此刻掌心朝上,修長的指以自然的方式微微舒展,停在了薑含元的麵前,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應。


  薑含元慢慢站直身體,目光從這隻手上收回,轉向車外之人。


  他始終注視著她,當二人再次四目相對,他的麵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頷首了一下,是為致意。


  薑含元沒有回之以笑,但也沒令他等待太久。


  在車外投來的許多目光注視裏,她慢慢地,向他伸去了自己剛剛才鬆開匕首的那隻手。


  他便收攏五指,輕輕握住了她予以回應的手,牽住,帶她下了翟車。


  薑含元的手,是粗糲的,指掌覆繭的手。但被對方握住,二人指掌不可避免相互貼碰,她卻仿佛感覺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這男子手心處的膚暖。這令她不適。


  足落地,她便不動聲色地往側旁靠了些過去,二人袖下那本就隻是虛虛相握的手,自然便相互脫離了。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他也收回了他的手,隨即微微偏臉,朝向她,又低聲提醒前方台階,便如此,引著她,跨入了攝政祁王府的大門。


  片刻前發生在門外的那一場意外,如向廣闊湖麵投入的一粒石子,隻在大門近旁引出一陣小小騷動,很快便歸於無痕,便如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樣。


  婚禮循著既定步驟進行,隆重而肅穆,最後,二人被引入新房,禮讚奉上了合巹之酒。


  這是婚禮中最重要,也最受重視的一個步驟。


  盛酒的一雙合巹尊,通體以白玉雕作,高足相聯,雙杯之間,又有玄鳥立足於其下的瑞獸之背,祥瑞皆作莊嚴之貌,二杯便如此,左右相互貼依,緊密無縫,靜靜地置於鋪了絳錦的案麵之上。


  他率先雙手端取起了左杯,禮服大袖之中的雙臂平舉,以標準而優雅的動作徐徐抬高,最後停於他的胸前,目光隨即望向他對麵的新婦,靜待著她舉杯。


  薑含元的目光落在餘下的那隻杯上。


  本為天南地北客的陌生男女,飲了這杯酒,從此便就共一體,同尊卑,相親愛,不相離。


  她伸出雙手,也穩穩地端起了這盞為她而留的玉杯,若他那般平舉於胸後,抬起雙目,平靜地對上了對麵這男子的目光,在禮讚的稱頌聲中,和他相互行禮,隨即將杯送到唇邊,一口而盡。


  放落合巹玉尊,至此,二人結成了夫婦。


  禮官退出,侍人放落一道道的帷幕,將今夜的新人留在內室的深處裏,隨即悄無聲息,亦退了出去,房門閉合。


  重重帳幔深垂,正對著床榻的那麵牆前,擺了一座碩大的落地鎏金卷枝燭台,燭台上燃滿紅燭,光耀灼灼,滿室纁金,爭相輝映,照著床榻前剩下的那兩個人。


  二人依然保持著方才禮讚退出前的樣子,並肩坐在榻沿之上,中間隔著一臂的距離。身後,那兩道被燭光投映在了紅帳深處的影,如一雙躍然上牆的畫,一動不動。


  起初誰也沒有說話,靜悄悄,不聞半點聲息,忽然,一支紅燭的火苗爆了朵燈花。


  伴著一道輕微的“嗶啵”之聲,燭火晃了一晃。


  男子的身影也隨之動了一下。


  他轉過了頭,望向身畔之人。


  “何侍郎道你一路甚是辛苦,實在是有勞你了,今日事又多,你想必乏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他開了口,率先打破沉默,對她如此說道,神色極是自然,語氣極是溫和。說完他先起了身,走到床榻旁的一架衣帽掛前,背對著她,微微低頭,開始自己解起了腰間的束帶。


  隨了他的動作,安靜的內室裏,起了細細的來自帶扣和衣物相擦而發的窸窸窣窣之聲。


  “殿下,我有話說。”


  束慎徽解帶畢,抬手正要掛起,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他的手停住,轉頭,見她已站了起來,雙目望著自己。


  他麵上並無任何異色,隻示意她稍候,重將方才解下的腰帶束了回去,略略整了整衣物,全身重歸整齊後,轉過身,向著她,麵含笑意:“何事?”


  “殿下何以擇我為妃?”


  薑含元問。


  他目光微動,看了她一眼,沒有立刻回答。


  “殿下若是不便,無須答我。我這裏有幾句話,和殿下說明,也是一樣。”


  她繼續道,“父親,自然了,還有我,從前未曾對朝廷有過半分不忠。從前如此,現在,將來,亦會是如此。今我忝據攝政王妃之尊位,殿下你的善意與期望,父親與我皆是明了,銘記於心。金甌傷缺,至今未補。薑家人既身為武將,又幸逢明主,縱然以軀報國,也是在所不惜。”


  “以上,請攝政王知悉。”


  她的語氣平靜,神色坦然。


  她說話的時候,他麵上原本含著的笑意消失,神色轉為嚴肅,目光直落她臉。


  她也望著他眼,沒有任何的避讓,便如此,二人又對視了片刻,他凝定的肩忽然略略動了一下,緩緩點頭。


  “甚好。我會將你父女二人的忠心,上達到陛下麵前。”他的語氣,帶了幾分如他素日裏與大臣對話似的口吻。


  “末將代父親多謝攝政王。”


  薑含元向他行了一個鄭重的全禮。


  他看著她,唇角動了動,應是笑,算作回應,隨即便停在了原地,既沒話,也沒再繼續片刻前那脫衣解帶的動作了。


  她也不動,行完禮後,站直,依然如方才那樣,立在榻前。


  就這樣二人相對,默立著,忽然,似有一縷暗風從外間而入,竟透過了重重的帷帳,侵入內室,惹得燭焰大片跳躍,二人燭影亦隨之在錦帳裏輕晃。


  內室裏的氣氛,忽然好似也憑添了幾分尷尬。


  他的目光掠過她身後那張闊榻上的錦繡被衾,微微清了清嗓,再次開口:“薑氏,那麽……”


  他略略一頓。


  “歇了?”


  他重又看向她,語氣裏,帶了幾分征詢的意味,卻也無需她的回答,問完了,便不再說話,默默轉過身,再次背對著她,又一次開始寬衣解帶。


  隻是這一回,不知何故,或是束帶扣絆卡住,過程似乎不順,許久,方解落了他身上的那枚文玉腰帶。


  他一手執帶,懸於架上,又低頭,慢慢地除著最外層的衣裳,這時,聽得外間傳入了一道謹慎的輕微叩門之聲。


  “何事?”


  他停了手,轉過頭,應聲發問。


  前來叩門的是李祥春。


  “啟稟殿下和王妃。陛下來了,人就在外。”


  那老太監在外間門外說道。


  他整個人肉眼可見地好似陡然間鬆了下來,迅速又整好衣物,一把扯回束帶,很快係好,隨即轉向她,用帶著幾分歉意的口吻解釋道,“陛下應是聽聞了今晚的意外,等不住,親自來了。我先出去瞧下。”


  他說完話,神色已恢複成了他一貫的沉靜,邁步朝外去,走了幾步,忽又停住了,再次望向她。


  “薑氏,你想必乏了,不必等我,自管休息。”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那幾重纁赤帷帳之後,伴著輕微的開門和閉門聲,腳步漸漸遠去。


  正如束慎徽所言,少帝束戩是為今晚在攝政王府大門之外發生的那件意外而來的。他人在宮中,一聽到這樣的事,當場便驚怒,性子又急,根本就等不到明早,立刻出了宮,直奔攝政王府來了。


  李祥春跟著束慎徽朝外走去,低聲不住地告罪:“……老奴無能,實在是勸不回陛下。老奴若再不來請殿下,陛下自己就要闖入了……”


  束慎徽雙目望著前方,沒有應聲。很快,轉到了少帝所在的昭格堂。


  這裏是他平日用作見客的一處堂院,未經允許,外人不可擅入,所以此刻,通往內裏的那兩扇雙柱間的門雖開著,劉向卻沒敢進去,帶著人,正等在台階下的遊廊附近。


  他今晚已審完那名刺客了。


  侏儒兒應是死士,被拿後,意欲咬破口裏藏的毒丸自裁,卻哪裏逃得過劉向的眼,捏開下頜取了毒丸,隨後親自訊問,酷刑加身,不料那侏儒兒竟是個天聾地啞,一無所獲。與此同時,天門司下暗門中的人去往長安城眾多伎坊裏的訊問也無成效。之前無人見過這名侏儒兒。


  結果並無太大價值,加上今夜又是攝政王和王妃的洞房之夜,劉向陳倫等人便沒敢來擾,碰頭後,打算明日稟報。不料少帝收到消息,召他入了宮,盤問一番,怒火衝天,直接就連夜出宮,來了在這裏。


  劉向豈敢阻攔皇帝,隻好同行,一路跟了過來,這會兒立在堂外,遠遠看見一身禮服的攝政王從遠處走了過來,忙快步迎了上去。


  “殿下!陛下他……”


  束慎徽沒等他說完,擺了擺手,上台階,入了昭格堂。


  少帝束戩此刻正在廳中走來走去,焦躁不已,忽然頓腳,拔腿就要出去。


  王府裏的小侍張寶,正彎腰縮脖地貓在門旁的角落裏,窺著廳內的少帝,見他跨出了門檻,似乎是要直接闖去新房那邊了,急忙出來,噗通一下跪在了檻前:“陛下!陛下!攝政王和王妃在洞房呢!”


  少帝沒提防門外突然竄出個大馬猴似的影子,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火了,抬腳就要踹過去,那腳都踹到了張寶的胸前,最後卻又硬生生地停住,頓了一頓,放了下去。


  少帝從前常出入王府,張寶也常跟在他後頭走動,自然知道他的性子,自己今晚這是沾了攝政王的光,否則,少帝這一腳,怕不早將自己踹下台階滴溜溜滾做圓子了,急忙又磕了個頭,“奴婢爹爹已去了,陛下可再等等?若就這樣過去,萬一……萬一……怕是有所不便……”


  少帝年後便十四歲了,長於宮中,於男女之事,自然也非懵懂不知,聽這張寶吞吞吐吐仿佛意有所指,皺了皺眉,抬眼望向堂門的方向,恰見一道身影朝裏走來,眼睛一亮,立刻繞過張寶,衝了出去,幾乎是撲上去,一把便攥住了那人的衣袖。


  “三皇叔,你可來了!擔心死我了!你沒事吧?”


  束慎徽說自己無事,入內。堂中燈火明亮,束戩見他衣著整齊,麵帶笑意,觀之確實和平常一樣,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實在是太險了!三皇叔你沒事就好!”


  放下了心,他又想起聽來的關於當時情景的描述,雖人沒在近旁,卻也心有餘悸,牙齒根都咬得吱吱響了,恨恨地道:“不必問了!除了高王成王餘黨,還有誰要置三皇叔你於死地?看來前次殺的人,還是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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