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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上有胡姬抱琵琶(第二卷完)

  “老盧你好好的抖什麽?這風暖洋洋的,太陽也還沒落,不冷啊!”


  三月下旬,龜茲城以西二十餘裏外的荒原,三十餘名漢軍吏士都騎著馬,排成三排立於道路上。


  任弘在最前方,韓敢當在其側麵擎旗幟,後麵卻傳來眾人的戲謔之聲。


  “他害怕烏孫人。”趙漢兒話雖不多,卻總能在最關鍵時刻補刀,這下,盧九舌表情更難受了。


  “哈哈哈哈,差點忘了,一年前,老盧可是在壟城被烏孫女野人上過的。”


  “都別鬧了!”


  一向和藹的任弘,難得板著臉訓斥了手下們。


  “此行不比往常,事關大漢與烏孫之盟,待會在烏孫人麵前,可不要亂說話,更不可與之起衝突。”


  手下們收了笑容,齊聲道:

  “諾,任謁者!”


  “謁者”兩字被他們拉得老長,這是任弘得的新職務,和侍郎一樣,依然歸郎中令管,屬於朝官近臣,秩比六百石,任弘又升了兩級。


  任弘麵上嚴肅,心裏卻暗暗嘀咕:“不過我聽說,謁者對儀表品德要求極高,不但要求孝廉出身,還優先選美須大音,容貌威嚴,通曉賓讚禮儀者,我這點小胡須也不濃啊。”


  他摸摸故意留了顯得成熟的一點短須,遐想連篇:


  “是因為我容貌太俊了,破格任用?”


  這當然是開玩笑,應該是傅介子給朝廷去信陳述任弘在鄯善、鐵門的功勞,極力推薦的緣故吧。


  想到這,任弘對傅介子三月又三月的怨氣也消了,老領導對自己還是不錯的。


  而這謁者除了在朝中司儀賓讚外,還常擔負一項任務,那就是出使、護送。


  太中大夫為正使,謁者為副使,這是漢朝出使外國的組合之一,漢文帝元年,以陸賈為首,出使南越的使團,就是這搭配。


  這次亦然,任弘雖為使者,卻沒資格持節,因為他的任務比較簡單,不需要縱橫睥睨,隻用護送烏孫使者平安去到長安。


  “看來老傅沒騙我,這差事看上去是挺輕鬆的,回去以後積功又能升一級。”


  距離接到朝廷的使命已有幾天,加上任弘,一共三十六名吏士,來到距離輪台城200多漢裏的地方等待——之所以來這麽遠,除了朝廷上下視龜茲為無物外,也為了萬無一失。盡管日逐王的大部隊被堵死在鐵門,但斥候小隊翻天山過來也不是不可能。


  此地坐落於卻勒塔格山南麓鹽水溝溝口,在漢軍吏士們背後,是一片荒蕪的衝擊台地,上麵屹立著一座高大的烽燧。


  這裏是多年前,李廣利伐大宛時修築的哨點,用來接應後續部隊。其顏色赤紅猶如火焰,足有六漢丈高,也就是十三四米,真是蔚為壯觀,十裏外都能看到,是顯而易見的地標,也是漢烏約定匯合的地點。


  烏孫人的前哨已於早上來接頭,說今日傍晚必至。於是任弘便將髒兮兮的吏士們打發去旁邊的河水裏洗了個澡,叫他們穿上幹淨的青色禪衣,外披絳色袍,頭上戴著黑色平上幘。


  大夥都很興奮,因為覺得長達一年的西域之旅,就要結束了,他們接了烏孫人便可踏上歸途。來時說不破樓蘭終不還,如今樓蘭已破許久,也是時候歸去了。


  任弘則頭戴赤色武冠,套著魚鱗襦甲,腰掛一把卌煉環刀,撫摸著蘿卜的鬃毛,目視前方。


  終於,在太陽漸漸偏西的時候,烽燧上的人給出了信號:


  “任君,遠處有人來了!”


  任弘讓大嗓門的韓敢當替自己吼:“多少人?”


  “數十!速度很快,有車有騎。”


  “他們打著什麽旗?”


  “不是龜茲人的龍馬旗。”


  “是狼頭旗!”


  這時候,任弘也望見遠方路麵上,出現了一麵黑底白紋的狼頭旗。


  那不是史塔克。


  而是烏孫人的旗幟。


  任弘知道,匈奴崇尚的是鷹,但烏孫人,確實是狼圖騰的民族。


  這跟烏孫的中興之主獵驕靡有關,一百多年前烏孫與月氏都居住在祁連敦煌間,後來月氏強盛,擊破烏孫,殺死烏孫王難兜靡。烏孫部落四散,或鑽進魔鬼城成了沙民,或投奔匈奴。


  烏孫王子獵驕靡剛剛誕生,在月氏追殺時被遺落在草原上,等烏孫人回來以為獵驕靡已死時,卻看到了令人驚異的一幕:

  有隻蒼色母狼正在給獵驕靡喂奶,另外還有黑色烏鴉叼著肉在一旁飛翔。


  這簡直是羅馬建城傳說的翻版啊,任弘是不太信,但匈奴人卻信了。


  烏孫人將此事講給匈奴冒頓單於聽後,冒頓異之,遂將獵驕靡收為養子,幫他恢複了烏孫部落。


  後來獵驕靡為匈奴西擊月氏,報了父仇,並滯留在伊犁河穀,吸納月氏、塞人加入,向中亞的七河地區擴張,造就了現在強大的烏孫。


  眼看烏孫人終於來了,大夥紛紛在馬上坐直了身子。


  “咦,怎麽還有一麵漢旗?”


  眼尖的趙漢兒發現,除了打頭的一麵蒼狼旗外,烏孫人的隊伍末尾,竟還有一麵赤黃色的漢旗,這是幾個意思?

  不等他們細想,車騎馳騁來得很快,不一會,烏孫使團便馳騁到了麵前。


  最先抵達的是十多名典型的遊牧戰士,他們頭戴護蓋兩耳的尖頂皮革帽,又高又尖,穿著皮褲和高幫靴,胯下高大駿馬,個個都裝備斯基泰弓,弓套和箭袋裝飾得很精美。亦有戰斧、矛、劍等武器,身著皮甲胄,上麵還縫著獸骨或馬蹄製成的硬片。


  若非他們的長相,漢軍將士定會以為這是匈奴人來了。


  任弘放目望去,在尖皮帽下的臉龐是多種多樣的,有赤發碧眼的典型烏孫人、塞人,也有介於東西方容貌的月氏種。總之,與趙漢兒那種典型的圓臉杏目完全不同。


  更誇張的是,還有幾個頭發火紅的烏孫女人,亦是全副武裝,麵貌凶惡,看到她們,盧九舌又開始打哆嗦了。


  這十餘烏孫騎兵衝到漢使吏士麵前,警惕地望著他們,而與遊牧者戰鬥多年的吏士們也下意識地摸向武器。


  “讓開!”


  就在這時,一聲稚嫩的命令發出,是熟練的漢話。


  一匹雪白的小馬走到任弘麵前。


  白馬上是個十分年輕的少年,大概才十三四歲吧,嘴上沒毛,頭發是赤色的,眼睛卻是黑的,顯然是個混血兒。


  任弘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典型的烏孫貴族,頭戴豹尾氈帽,身穿皮服,脖子上掛著一大串金掛墜,再看其劍鞘、馬鞍和腰帶上掛滿的金飾,都顯示了佩帶者的身份不同一般。


  他遂朝之拱手:“大漢謁者任弘!在此等候烏孫使者。”


  少年還之以禮,報上了名:“烏孫王子,萬年!”


  “原來是萬年王子。”任弘打聽過,嫁去烏孫的解憂公主與烏孫王生有三子,長子元貴靡,次子便是萬年。


  任弘看了看其身後左右:“莫非王子便是正使?”


  讓一個未成年人做使者,烏孫也太兒戲了吧,以為人人都是甘羅麽?


  萬年聞言卻曬然,看了看左右用烏孫話道:“他說我是使者。”


  烏孫人也都哈哈大笑起來,而萬年則在馬上直起身子,朝後續到來的隊伍一指:“她來了!”


  ……


  “她是誰?”


  帶著疑問,任弘放目望去,除了輜車外,還有那麵越來越近的赤黃漢旗。


  暫時看不清旗幟下是什麽人,但人未至,聲先聞。


  最先傳來的是陣陣琵琶之音,還沒彈成曲調卻先有了情緒:悲傷。


  而後響起的是清爽年輕的女聲: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這是嫁給獵驕靡及其孫的細君公主所作《悲愁歌》,任弘曾聽鄯善王夫妻唱過,看名字就知道了,吐訴遠離故鄉,不適應西域的悲苦之情。


  如此歌詞,配合琵琶傳出的弦弦淒楚,悲切中隱含著思念,似乎在訴說著一位遠嫁異國的公主,終日以淚洗麵,望向故國,一生都不曾如意,最後鬱鬱而終。


  烏孫人紛紛讓開一條道,任弘伸長了脖子看去,望見那麵赤黃漢旗下,有一匹黑馬,正馱著一位身穿男裝的女子緩緩靠近。


  這女子懷中抱著一麵琵琶,但與龜茲的曲頸梨形胡琵琶不同,竟是直柄圓形。


  此為“秦琵琶”,是來自大漢,吸納了西域特點的樂器。這秦琵琶四弦有柱,小巧可愛,可以抱在馬上彈唱。


  那年輕姑娘,便是邊彈著秦琵琶,邊往這邊走的,她低眉隨手彈奏,輕輕地攏,慢慢地撚,將樂曲尾聲拉得很長,如同細君公主那久久不散的香魂。


  但當女子抬起頭,看到遠處那座火紅色的烽燧時,一撥弦,曲調卻轉了。


  隨著她指尖大開大合,琵琶之音陡然高昂,似銀瓶炸裂,水漿奔迸;又像殺出一隊鐵騎,刀槍齊鳴!

  她的歌聲,也變得與先前不同。


  “千馬求婚兮昆彌王,吾家嫁我兮萬裏疆。”


  “天為穹廬兮地為床,葡萄為酒兮玉為觥。”


  “居西極思兮心念漢,永為赤子兮報母邦!”


  這是任弘從來沒聽過的歌,一下子就從《悲愁歌》的哀苦情緒,變成了自強與無畏!


  硬生生唱出了一股巾幗的豪邁之氣!


  任弘眼前似乎浮現出另一位大漢公主的形象:縱然知道自己的命運,卻毅然登上征途。異域的廣闊天地讓她心曠神怡,別樣的食物亦能品嚐出美味。故國是忘不掉,但肩上承擔的使命,也不能忘!

  結束得也幹脆利落,一曲終了,四弦一聲轟鳴,好像撕裂了布帛。


  任弘耳邊,烏孫人依然在張嘴,但話語聽不到聲音了,連坐下馬兒的嘶鳴也自動屏蔽,隻剩下這樂曲和歌聲。


  直到那女子終於走到了跟前。


  她才十六七歲年紀,騎著一匹幾乎純黑的西極馬,隻四蹄上的毛為白色。身上穿著一襲深綠色百葉紋絲綢裳,修長的雙腿踩著高幫皮靴。


  頭上學漢人男子裝束,紮了椎髻,以潔白玉簪固定,露出了飽滿的前庭,隻鬢後留下了濃密的黑發。


  雖然與萬年一樣是混血兒的模樣,皮膚極其白皙,但她的鼻子雖沒高到那麽誇張,深目的雙眸打量任弘時,黝黑有光。


  眼中沒有害羞、柔媚,有的隻是英氣十足!


  甚至還有點咄咄逼人!


  任弘詞窮了,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熱巴,娜紮,熱依紮?好像都不如她美,東西方人種的優點,都集中在她臉上了。


  看著這少女一步步逼近,任弘稍稍移開了貪婪的目光,不顯得太過失禮,他們的手下們則一個個都看呆了。


  萬年打馬過去,對女子笑道:“阿姊,你還真聽母親的話,見到第一座漢家烽燧時,便彈起她唱的歌,如此突兀,也不怕人笑話。”


  “對了,漢使在找烏孫使者,他以為我就是。”


  萬年轉過身,又向任弘介紹道:

  “漢使,在你麵前的,是熱海最美的花,赤穀城最好的琵琶手,烏孫昆彌與大漢公主的長女,烏孫國瑤光公主!”


  頭銜真長。


  但“瑤光”還不錯,任弘記下了這名,鄭重拱手。


  “大漢謁者任弘!在此等候烏孫使者。”


  該死!任弘發現,自己竟將對萬年說過的話,直接複述了一遍。


  比起任弘的失誤,美麗的烏孫公主則落落大方多了。


  她沒有行女子之禮,反倒放下秦琵琶,微微作揖,嘴角微翹:


  “任君久等了,我便是烏孫使者。”


  ……


  PS:第二卷《不破樓蘭終不還》完,晚上0點30上架。


  選擇繼續支持七月的二三子,我們下章章說見。


  稍後會有上架感言,和12月加更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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