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淩霄之心
我仰頭飲盡了杯中酒,連廊的長椅上李淩霄那件雪絮連煙錦的披風軟軟涼涼地摩擦著我的手臂上,不盈一握。
欲取披風之暖,心裏反倒生了涼意。勾欄曲折的長廊蜿蜒無絕,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一般。
廊下綠蠟桐葉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橫逸旁出,落在青磚地上烙下一地層疊蜿蜒曲折的影子,遠處重重花影無盡無遮,一個眼錯,幾乎以為是景行在朝我走來。
究竟是醉了酒,還是相思入骨,竟也到了這樣的地步麽?
我輕聲笑一笑,"姐姐這一生可曾也喜歡過劉無忌?"
那是我頭一次在李淩霄的臉上看到嘲諷與希冀的向往,她斬釘截鐵道,"談不上有多愛,可他終究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男子,並非全無期盼與情誼,可是比照你和淮南王那種生死相許,那還真是半點不及。”
"放眼未央宮裏,除了鄭秀,怕也找不出一個真心待他之人吧?"
我給她也倒了一杯酒,她笑著推我,"如今我可是個孕婦,你叫我喝慣了酒,隻怕日後在人前叫人看出不妥當。"
"怕什麽?"我抿唇一笑,輕輕抿了抿額邊的碎發,調笑道,"淩霄,難道你不想有個真的屬於自己的孩兒嗎?"
"我哪裏會有這個福氣?"她低頭歎了口氣,目光也望向遙遙的宮牆,那穿不透的壓抑會伴隨著宮中女子的一生。
突然藍屏走了進來,看見我也笑著行禮,隨後道,"小姐,金吾衛統領封平大人送來了幾隻野兔,說是咱們大人托他送進來給小姐補身的。"
李淩霄的眼神一瞬間重重春水,溫柔得像是一個雲英未嫁的少女,我連忙湊近她,"你來給我講講,這是何時的事?老鷹抓了鷂子的腳——這都扣了環了!"
於是李淩霄含羞帶怯在我威逼的目光下,給我講述了一個禁宮中的悲慘與甜蜜並存的愛情故事。
那一年是未央宮的多事之秋。三夫人一升兩落,寵冠後宮的我不知為何,陷入昏迷,被劉無忌不死不活的安放在仙居殿。
李淩霄原本身懷龍裔,卻在七個月大時,在太液池遇到了陶誠,那個她從不喜歡卻心思詭譎的女子,她還記得陶誠遣開眾人對她說,這個孩子你生不下來,我早就買通了人在你飲食裏下了藥,你現在有沒有覺得腹中的胎兒一直下墜?
李淩霄目眥盡裂,可她確實感受到腹中的孩子不斷有下墜的趨勢,來自母親的怨恨一時充滿了她的大腦,她瘋狂的想要拉住陶誠,然而地上濕滑,陶誠隻是輕輕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她就狠狠的摔倒在太液池邊的地上。
一時氣迷心竅,後果卻不堪設想,她被抬回合歡殿,拚死掙紮一夜卻產下死胎,而這時她才曉得懷胎七個月,孩子都會有漸漸下墜的趨勢,這本來就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她欲哭無淚,根本無法去告陶誠,劉無忌雷霆震怒,她便由此失寵。
扳倒了兩個勁敵,陶誠也在此時懷孕,一舉成為未央宮中最有權力最金貴的女人。
皇帝對李淩霄毫不憐惜,她意料之中,是以也未將一腔柔情托付。隻是她的家人,卻也在此時被劉無忌連連重創,後來她聽說,家裏送了宗室的女兒進來,她冷冷一笑,她的家族實在是太不了解皇帝,送一個女人進來,不過是送了隻寵物罷了,根本左右不了皇帝的動作。
許多人覺得李淩霄會尋短見,經曆如此慘烈的事,大概換做任何一個女人都會覺得活不下去。可是李淩霄不是旁的女人,她活得下去,而且要活的不辜負自己。
李淩霄恨過,她甚至在午夜驚醒,爬起來磨刀,她不知道是第一個砍死陶誠好,還是砍死劉無忌好,月光堂堂,雨催風厲,她隻知道,砍死哪一個,她失去的孩子都不會再回來。
真正頓悟了人生之時,是因為她親眼看見失去了意識的我,看見我毫無生命跡象的躺著,可是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聽聞皇帝再也沒來看過這個看似他深愛的女子,
真正是老爺死了壓斷街,太太死了沒人抬,自古如是,皇帝的態度冷漠絕情,仙居殿便猶如冷宮一般,無人問津。
這個曾經的宿敵。那個一入宮便君恩似海的女子,如今氣若遊絲的躺在床上,令李淩霄覺得從前的一切不過是個夢境,那些兵不血刃的爭鬥仿佛都是假的,夢醒了,她們的下場一個比一個淒涼。
於是她認真的說,"我來保護你。"
此後的日子,她真的常常來仙居殿,與我說說話,或者幫她按按摩,雖然我全無一點反應,但是她覺得我可以聽見,覺得我似乎就會在某個時刻,像現在這般回來。
後來有幾個丫頭,闖進仙居殿,嘴裏不幹不淨的說三道四,為首的大丫頭生得耳後見腮,十分刻薄。
她得意洋洋道,"這裏麵的老女人曾經也風光過,不過在咱們娘娘入宮前也就敗了,就算那時不敗,也不能和咱們娘娘相比,難道陛下不喜嫩草喜歡老牛嗎?"
那群丫頭發出一陣毫不掩飾的笑聲,李淩霄覺得氣血向上湧,連手腳都涼了。
她從地上拾起一根竹杖,疾步奔過去,也不吭聲,衝進那群丫頭中間,連抽帶打,打得那幾個女孩子鬼哭狼嚎一般,連門都摸不著,好不容易認準了大門,一窩蜂似的掉頭就跑。
李淩霄手執竹杖,威風凜凜地站在門口,就好像一位橫刀立馬的將軍。
她終於破口大罵道,"爛了嘴的小娼婦!再敢胡沁,看我不打爛你們的嘴!"
這是她一次罵髒話,這也是她第一次動手打人,迎著風她笑出了聲,果然這才痛快!
然而她打得人卻不是別人,正是才剛入宮不久,李家宗室選來的女兒,也就是她的表妹,李香娃的宮女。
一入得宮來,便被劉無忌封了美人,李香娃原則上也算是一個美人,可惜心腸歹毒,又沒什麽算計,聽了丫頭的回報,自然惱恨,隻以為皇帝必是寵愛自己的,從前雲頭上的表姐雖是夫人,可如今又算得了什麽?怎麽敢打了她的丫頭與她叫板呢?
於是她使了計策,隻說她宮裏丟了珠寶,眼見了賊人進了合歡殿,她便回稟了陶夫人,
陶綰自然樂見有人替自己羞辱李淩霄,隻擺擺手,很順利的放行。
於是李香娃得了倚仗,以新寵美人的身份,闖進了合歡殿,耀武揚威的站在李淩霄麵前,
"你憑什麽打了我的人?小時候你便欺壓我們宗室的姐妹,如今你失了寵,還得意什麽?"
李淩霄穿著一套式樣簡單的藕色衣裙,麵上未施脂粉,卻峨眉淡掃,別具一格。
她冷冷道,"你隻不過區區一介美人,本宮卻還是夫人,你便是要來硬碰硬,也待你有一日也自稱本宮之後吧!"
氣得李香娃幾乎倒仰,還未等她喘過氣來,李淩霄笑道,"難怪我瞧不起你們宗室,原也教不好孩子,上不得高台盤!"
李香娃麵如豬肝色,隻對身後宮人吼道,"你們不拿下她,還等什麽?給我打她,撕了她那張利嘴!"
李淩霄眉峰一挑,幾步上前就給了李香娃一個大嘴巴。打得李香娃幾乎翻了白眼。
李淩霄獰笑道,"看看今天撕爛誰的嘴!"
她又狠狠抓住李香娃的頭發,下死勁的扇她的耳光。
周圍的丫頭也是從小養在官宦人家,是以也未見過李淩霄這般拚命的打法,愣了半晌,待李香娃翻著白眼,已經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
她們才衝上來拉李淩霄,然而無論怎麽拉扯打罵,也未能將李淩霄的手拉開,她恍若無人一心一意隻要暴打李香娃。
合歡殿傳出瘋狂的打鬥聲,已經順著莊嚴的屋脊房簷而驚動了一個人。那是正在宮中巡查的金吾衛統領封平,他帶的一隊人馬就停在了合歡殿門口。
這是李夫人的住處啊,他自言自語道,"怎會傳出這般激烈的打鬥聲?"
低下的金吾衛副將神秘一笑,"大人,李夫人失寵了,想來是惹了哪位寵妃。"
封平狹長的眼睛輕輕一眯,正要走人時,合歡殿裏飛出一個宮女,正好砸在他麵前。
封平歎了口氣,既然非要我管,我和個稀泥便是。
然而他沒想到會看見這一番情景,五六個宮女釵環委地,人仰馬翻,李淩霄的長發淩亂不堪,衣裳也扯破了口子,臉上也被劃了幾個口子,甚至見了血,卻依然凶悍的揍著身下的李香娃,連一雙光潔柔潤的粉拳,都打得青紅瘀腫。
封平愣了愣,隨即咳嗽了一聲,李淩霄聞聲後抬起了頭,向他看過去。
就這一眼,封平的心便水光炸裂一般,淪陷了。後來他說,從沒有見過一個女人,眼中都是熊熊的烈火,那一刻,她像是一位女將軍,女戰神一般。
大周以柔弱為美,很多女子都瘦的弱不勝衣,整個人風吹一吹便破了,臉色亦是蒼白,
而在李淩霄身上,他看到了女人的活力,看到了女人身上迸發的,生命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