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太液池（上）
年關將至，西北邊境傳來八百裏加急戰報，長留王劉景行親自率軍出征，隻攜帶少量軍需物資，越過大漠，踏過黃沙，斬殺周將數人，渡河偷襲齊家少將軍，奪取其戰旗和戰鼓，叛軍士氣大振，周軍力有不逮，節節敗退。
長留王劉景行率五十萬之眾的大軍赫赫壓境而來，上挑著一杆重明鳥的大蠹，兵強馬壯，一路無往不克！
劉無忌聽聞這消息該是什麽樣的表情我沒第一時間見到，當時他人在上林苑和周家姐妹遊玩。不過我能猜測到他內心的崩潰，幾個月前他就不顧淳於衷的強烈反對，令鎮西將軍淳於淩峰前往東海尋找傲來國了。
如今的蜀州早已納入劉景行的囊中，朝廷根本沒有能與之抗衡的將領，大軍長驅直入勢如破竹，不到兩日光景，荊州也已盡入囊中。
消息傳回大周，滿朝文武皆伏案驚懼。眼看朝廷重鎮接連慘痛失手，大將軍淳於衷氣得吐血倒地，劉無忌暴跳如雷，稱帝多年，他已經很少這般暴跳如雷了。
我不曉得他心裏到底是如何看劉景行的，雖說失了蜀州令大周門戶大開，可若是當年我認識的劉無忌，他定會帶領他的黑雲騎奮力拚殺奪回蜀州。
可是自從長生不老藥在他心中有了位置後，現在的他不但珍惜羽毛不會再戰，甚至臉上有了不甚在意的模樣。
他對劉景行大規模的反撲有些恐懼，他在朝中點兵點將，準備發兵蜀州，卻依然沒有將淳於淩峰調回來的意思。
崔美人在這個節骨眼終於侍寢，一夕之後風風光光封了夫人住進了合歡殿，大戰之際，劉無忌也沒有冷落了他身邊的美人們。
前半生他殺伐果斷，無數朝野權臣死在他手裏，而他的後半生開始越來越像一個帝王，
他開始憂心他的子嗣，還有他自己的身體。他想長生不老的心野草一般蓬勃蔓延，甚至令他看不清眼前的戰況，大概他從未想過若是當不成皇帝，要長生不老又有何用？
然而另一種聲音悄悄在未央宮裏流傳，他們在議論如今的雲昭儀，也就是我，當年曾和逆賊劉景行牽扯不清。而且比當年還有鼻子有眼，隻說劉景行大軍壓境而來必定是為了奪回我。這樣高級的謠傳是誰的手筆，簡直用腳想也想得出來。
劉無忌近日卻依舊頻繁的來長樂宮，這日，也是一夜溫柔夢。
次日清晨，我四更時分便起床梳妝，岫煙在旁聲音不大不小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辛苦，怎不多睡一會兒呢？＂
我笑笑道，＂服侍陛下難道要道辛苦？你這蹄子越發多事。＂
岫煙抿嘴一笑，上來給我挽了一個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鶯羽珠釵，並一朵苗銀蝴蝶押發。衣裳也刻意往素淡裏走，一件七成新的雲雁紋錦滾寬黛青領口對襟長衣。剪裁合身簡潔，花飾是衣料自有暗紋鏤花，連常見的衣領刺繡也一並略去，隻在袖口疏疏繡幾朵淺黃色的臘梅花。
劉無忌打了個哈欠，挑了簾子走到我身邊，瞧著我笑道，＂朕瞧著岫煙說的在理，寒酥你最近料理宮務辛苦，眼圈也總是紅紅的，可是累得眼睛也不適？＂
我對鏡扶正蝴蝶押發，微笑帶著一些憂傷，＂這有什麽呢，臣妾候著陛下皇後是應該的。如今皇後身子已經好了許多了，臣妾總該將六宮事務交還給皇後才是。＂
劉無忌 走過來扶著我的肩，撥一撥我耳上的銀嵌米珠耳墜，道，＂為何突然說起這些？你和皇後素來交好，她也是信得過你掌管六宮，朕見你怎麽打扮得這樣素淨，瞧著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點妃子的華貴氣派都沒有。＂
我長歎一聲，含笑把臉頰貼在他的掌心，柔聲細語，＂臣妾終究是險些死過一次的人，至今不能想起從前，卻也蒙受陛下恩寵多年，隻是如今宮中流言甚囂，臣妾不曉得誰是長留王，可偏偏不知如何解釋，陛下，您可會保護臣妾？＂
他半是憐惜半是嬌寵，撫這我的臉頰，拉著我的手道，＂朕昨晚已經下令嚴查傳謠者，殺無赦！＂
我親自把金鑲玉束帶束在劉無忌腰間，盈盈望著他道，
＂陛下信任妾就足夠了，何必要添人命？＂
他停一停，盯著我看了看，＂寒酥，你心裏會永遠將朕放在第一位是嗎？＂
我心裏冷笑一下，便道，＂妾與陛下，既是君臣又是夫妻，陛下自然是妾頭頂的蒼天。＂
這些流言自然有一個出處，那就還是賊心不死的陶誠，皇後一襲雪青色宮裝，以銀線疏疏繡了幾朵蝴蝶穿花，仿佛遠遠就要到來的一點春意，對我說道，＂她這樣的人，除非殺死，否則她隨時隨地都會反擊。＂
我不言，隻起身看著窗外紛揚的白雪，鄭容華遲疑道，＂那陶氏已經被貶為了庶人，關在掖庭那種地方，竟然還能傳出這樣惡毒的流言來，當真是個厲害人。＂
皇後看著我道，＂你還在顧念什麽呢？再不下手，她就要來咬你的咽喉。＂
我的手指從雕花紋錦的窗上緩緩撫過，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靜。
這一年，長安的雪也是很大。
我下了懿旨令眾妃不必來請安。於是大家要麽不出門要麽出門不步行，這樣一來未央宮清靜了很多，走到哪裏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穿著紫色銀鼠皮大風毛披風，帶著岫煙一起在太液池邊閑走。太液池南岸日光最充足，因而飛雪已有綿綿飛絮之狀。
我笑道，＂日色正好，這雪也正是好看，倒是你我有福可以同賞。＂
突然身後的岫煙猛地跌倒在我腳邊，竟是一位素衣的宮女手持木杖走過來。
她輕笑道，＂這不是昭儀娘娘嗎？＂
我定睛一瞧，不是陶誠又是何人！
我淺淺一笑，＂果然世上隻有一個陶誠，在什麽境地都能反擊。＂
我早就感覺陶綰和劉無忌才是天生一對，不但善用陰謀看樣貌也愈發相似。初見她時她如芙蓉花一般清麗脫俗，如今眉梢眼角卻有了掩不住的紋路。尤其是嘴角邊，好似兩道深深的傷痕，原來日日假笑也是令自己受傷的。
＂昭儀有興致賞雪，昔日的姐妹怎麽會不來同賞？＂陶誠笑容滿麵道。
我看看她，隻是微不可聞的點了一下頭，正如每一位高位妃嬪麵對宮女那樣，高貴優雅卻又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