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章 雄鹿的憤怒
夜色降臨,寒風更是冷冽,吹襲在傷口上,便隻剩下冰冷的刺痛,古北口城牆上一片沉默,軍士們極其痛苦地壓抑著,並沒有因為傷痛而大聲哀嚎。
反而越是這般,就越是讓人窒息般憋悶。
事實已經證明,他們勝利的幾率已經比氣溫還要低,一千人麵對上萬女真勇士,還有二三萬的民夫輔兵,即便有古北口能倚靠,終究還是無法抵擋女真人的刀弓和鐵蹄。
有沒有人會想過後退?
有,而且還很多。
但有沒有任何一個人臨陣脫逃?
沒有,一個都沒有!
他們是嶽飛手底下的兵,他們跟著嶽飛從易州雄州便開始了征戰,能夠活到現在的,都是真正敢於直麵鮮血和死亡的勇士。
他們的戰鬥技能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明白軍人的終極使命,他們明白保家衛國的真正含義,他們或許沒有太好的文采,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他們比任何一個書生,都更加懂得舍生取義的道理。
楊再興的勇猛無敵,得到了所有軍士的認同,他們並不明白這名降將為何會如此拚命,直到他們聽說,楊再興是楊家的後裔,他們才有些明白。
這就是血脈延續下來的魂,是楊業楊延昭以及楊氏無數忠烈的英魂,在讓他楊再興為捍衛大漢而奮勇,他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楊氏,乃至於曆朝曆代其他忠於漢民族的英雄們的縮影。
就如同他們每個人身上所肩負的一樣,長久的征伐,並非給予他們什麽,而是用鮮血和死亡,喚醒了他們血脈中的某種特質。
這是漢民族數千年來積累下來的特質,承平年代或許見不到,但每逢災難降臨,每當漢民族受到滅亡威脅之時,就會不斷有越來越多的人,被喚醒這種特質,而後站起來為漢民族的延續而拚死戰鬥!
你之所以軟弱,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無能,而是因為靈魂上的孱弱。
你的靈魂之所以孱弱,是因為你沒有任何信仰,而漢民族的最終信仰是什麽?
是家。
家的力量是延續漢民族的最主要推動力,所以漢民族比任何一個民族都要重視家族的規矩,比任何一個民族都要重視親情和血緣,他們能夠將族譜從春秋戰國開始,一直記載到後世,上千年的傳承不斷,每一個家,每一個姓氏,都有著一段傳奇,都是一個奇跡。
這就是漢民族的信仰。
當他們在不斷的犧牲之中,體會到這一點,被喚醒心中的信仰,他們就會明白,在外敵入侵之時,必須站在最前線,用自己的身體,用自己的性命,替身後的家人,抵擋敵人和災難!
弟兄們都懂了,所以即便他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即便他們的肉體在承受著無法忍受的痛楚,但他們都沒有後退,因為他們的靈魂,已經足夠強大!
不是每個人都是楊再興,不是每個人都是嶽飛,但古北口上的每個人,靈魂都似嶽飛楊再興這般強大!
弟兄們不敢卸甲,隻是將內襯的布衣撕扯下來,包裹身上的傷勢,這才五六天的時間,一千人便已經傷亡大半,隻剩下可憐的二三百人。
沒有了內襯的布衣,冰冷的鎧甲就這麽貼在身上,他們隻能靠著微弱的火堆,抱著兵刃,稍微眯一下眼,不少人閉上眼睛之後便再沒睜開,到得第二日整個身子都已經冰冷僵硬。
悲傷是必然的,但弟兄們的心裏已經坦然,這是沒有退路的絕境,他們早已意識到這一點,他們要將自己的骨血,融入到這段長城之中,為身後的家人,築起血肉的防線!
楊再興脫下鎧甲,在親兵的幫助下,將身上的箭頭都剜出來,整個過程他沒有皺一下眉頭,隻是朝旁邊替弟兄們處置傷口的嶽飛說道:“要是有一口酒就好了…”
嶽飛同樣是遍體鱗傷,但他保持著一貫的作風,從來都是先給弟兄們處置了傷口,空閑下來之後才自己包紮傷勢。
作為一名主將,他是極其合格的,這與他平素裏嚴厲甚至到了嚴酷的治軍態度有著極大的反差,也正是這種反差,更讓弟兄們心生佩服。
禁酒從來都是嶽飛在軍中的第一鐵律,但此時,他聽得楊再興有些調侃的話語,卻也隻是嗬嗬一笑:“是啊,要是有酒就好了…”
聽得嶽飛如此回應,楊再興卻沉默了,他沉默了許久,才呼出一口濁氣來,朝嶽飛說道:“能當你的兵,不冤。”
嶽飛心想,世道崩壞,當誰的兵不冤?
隻是麵對楊再興的目光,他並沒有說出口,而是提醒道:“後頭的戰鬥還長著呢,歇一歇吧。”
楊再興沒再說什麽,誰又知道後頭還有沒有戰鬥?
如此眯著眼睛,仿佛隻有一時半刻,又仿佛度過了極其漫長的嚴冬,當第一縷晨光噴薄而出之時,古北口以南,傳來了沉悶的馬蹄聲!
楊再興和嶽飛第一時間警覺起來,軍士們的雙眸也都亮了起來,他們紛紛站起來,走到城牆邊上。
晨光之中,一騎掀起滾滾風塵,他高舉著一柄長槍,槍杆上套著一帆大旗,隨著獵獵展開,一個蘇字赫然入目!
那是大焱宣帥的帥旗!
當楊再興和嶽飛決定用驛馬替杜玦送信之時,很多人都曾經想過,宣帥會做出何等的回應。
但隨著這幾日的死戰,那些好奇的人已經死了大半,剩下的人,也已經沒有心思再好奇。
可就是這個時候,驛卒回來了,還帶回來了蘇牧的帥旗,或許,這就是宣帥的回應了吧!
這帥旗代表著蘇牧,也就意味著,如果可能,宣帥是願意跟他們死守古北口的,可惜他是一軍主帥,他還在坐鎮大定府,而大定府的凶險程度,或許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比古北口還要惡劣。
漢人們常說禮輕情意重,心意到了,也就足夠了,對於這些在古北口上賣命的弟兄們而言,蘇牧的心意,確實到了,而可悲的是,他隻能做到這一點。
弟兄們也會抱怨,為何劉延慶王稟等人就是不願多發兵馬來古北口?他們為何就沒有宣帥和嶽飛等人的遠見?
明知道古北口是遼東通往中原的要塞之地,為何就不能派遣大軍前來駐守,非要讓他們這一千人來麵對數萬敵人,要這一千人全部死在這裏?
戰略需要考慮全局,或許遠遠不是他們這些小兵能夠理解的,他們的聲音,也無法被那些大人物聽見,即便聽到了,大人物們或許也根本不會在乎。
但現在他們知道,更是親眼見證,杜玦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小人物,他的聲音,被蘇帥聽到了,而蘇帥也在意,更用最直接的方式,做出了最有力的回應!
他們可以賣命,他們可以大義凜然地去死,但他們不想被遺忘,而蘇帥,仍舊記得他們。
當這麵旗出現在古北口將士們的視野之中時,很多人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晨光的明亮,是那麵旗帶來的,而非天上的朝陽。
他們在顫抖,目光隨著那麵旗幟移動,當那麵旗幟插上古北口城頭之時,他們身上暖洋洋的,仿佛又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這麵旗是死物,不能療傷,不能吃喝,或許關鍵時刻能當武器來用,它不能帶來生的希望,卻帶來了死去的意義!
驛卒將旗幟交給嶽飛之後,終於還是倒下了。
接連五六日馬不停蹄的來往,早已榨幹了他的每一滴力氣,他喝了水,恢複了一些元氣,而後在眾人的矚目之下,帶來了宣帥的回話。
“蘇帥.……蘇帥有令……”
眾人聽得此言,紛紛側耳,然而嶽飛卻心頭一緊,將那驛卒壓了下來,朝楊再興遞了個眼色,後者點了點頭,便將周圍的士卒都驅散了。
那驛卒有些莫名其妙,但主帥的命令屬於機密,嶽飛如此做法也無可厚非,待得士卒散開,他才朝嶽飛稟報道。
“蘇帥.……已經下令,幽州方麵會第一時間派來援軍,古北口的守軍.……三日之後,也就是……二月初七,就可以撤離古北口.……”
嶽飛並沒有釋然,麵色反而更加凝重,這也是他剛才緊張的原因。
從蘇牧賜下帥旗,他就隱約感覺到,蘇牧是在給弟兄們一個希望,一個生的希望。
這是好意,毋庸置疑的好意。
但對於現在的守軍而言,卻是壞事。
人最怕的是沒有希望,但在絕境之中,在九死一生的戰場上,有希望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未必見得,否則又怎會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
有時候,人就應該絕望,絕望所帶來的力量,會比希望更加瘋狂,而這種瘋狂的力量,或許才能夠讓更多的弟兄存活下來。
蘇牧的用意是好的,但劉延慶和王稟等人並非不知道古北口的重要性,他們是在防備,他們需要大軍坐鎮幽州,因為幽州是整個北方戰場真正的大後方。
大定府的地理位置已經太過靠前,後遼姿態曖昧,不知何時就會發動攻擊,大定府孤懸在外,根本就沒有依托。
而雁門關和太原府雖然有種師中的秦鳳軍,但誰敢保證就一定能夠抵擋得住黨項人的鐵騎?
更漫說蒙古人還沒有出場,這場戰爭還有太多的未知之數,需要幽州這個大本營做出調遣和中轉。
即便蘇牧下令,幽州方麵想要馳援古北口,也絕不可能會如此迅速,執行的力度能有多大,也未必如想象之中那麽的美好。
嶽飛沉默了片刻,而後走到城頭來,嘴唇翕動了許久,麵對期期艾艾地弟兄們宣布道。
“宣帥說了,他替整個大焱的百姓,謝謝諸位!”
嶽飛鄭重地朝弟兄們行了個軍禮,他能夠看到弟兄們眼中的驕傲,仿佛他們的犧牲,終於得到了認可,許多人甚至濕潤了眼眶。
然而驛卒卻很是憤怒,這是在瞞報!
他很清楚這個情報對於弟兄們而言,是多麽振奮人心的事情!他實在不明白嶽飛為何要將這麽振奮的情報給瞞下來!
他本想揭破,但他抬頭的瞬間,卻看到了楊再興。
這位在戰場上萬人無敵的第一猛將,正看著嶽飛的背影,眼角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