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聽潮亭草論軍政,老供奉巧算聯姻(3)
曹官子神情落寞道:“怎麽不想?都說她與皇帝陛下一起殉國了,可我始終不信小公主會死。西楚龍氣仍在,欽天監不敢承認而已。”
白衣僧人仰頭喝了一口酒,“曹長卿,你是為我的新曆而來?離陽王朝沿襲舊曆,本是奉天承運,可吞並八國後,顯然已經不合時宜。欽天監在忙這個,我這邊倒斷斷續續,不太著急。你想著動些手腳?給你那位亡國小公主保留一線複國生機?”
曹官子突然站起身,一揖到底,久久不肯直腰。
白衣僧人歎氣道:“曹長卿,你當真不知道這是逆天篡命的勾當?龍虎山上任天師的下場,你不清楚?”
這位二十年間幾乎一舉問鼎江湖魁首、傲氣不輸任何人的曹官子仍是沒有直腰。
白衣僧人猶豫了一下,沉聲說道:“不是我不幫,而是大勢所趨,舊西楚根本無法成事,有老太師孫希濟裏應外合又能如何,真當全天下人都是束手待斃的傻子嗎?徐驍、顧劍棠沒死,六大藩王沒死,如今再加上張巨鹿,還有皇宮裏那位。曹長卿啊曹長卿,聖賢隻說力挽狂瀾於既倒,可狂瀾已過,大局已定,你又能做什麽?莫說是你,便是齊玄幀這等仙人都沒用!”
曹官子直起身,怔怔無語,一臉淒涼。
千佛殿外,電閃雷鳴,很快便大雨滂沱。
白衣僧人低頭望著曹官子代替徒弟所下的白子,決然不顧,哪裏是曹官子滴水不漏的官子?一時間有些戚戚然,長歎一聲,“罷了罷了,這壺酒是好酒,我隻能保證這位西楚小公主不死,其餘的,愛莫能助,你如果再得寸進尺,我頂多下山去皇宮要一壺酒還你。”
曹官子再次作揖,灑然轉身,走入大雨中。
這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儒家豪氣長存。
白衣僧人即便身在釋門中,依然有些感傷。
剛要入睡便被雷聲驚醒的小和尚趕忙撐了油紙傘跑來,看到師父手中多了一壺酒,再聯想到方才那個走出千佛殿的中年書生,納悶地問道:“師父,這酒是那讀書先生送你的?”
白衣僧人點了點頭。
笨南北收起傘,咧嘴笑道:“我撐了一把,拿了一把,剛才碰上這位先生,就借了他一把。”
白衣僧人瞪眼道:“借他作甚?牛年馬月才能還你!一把傘,可要好些銅板!”
小和尚為難道:“那咋辦?我在寺裏講經,大住持也不給我銅錢哪。明天要是東西和師娘問起,就糟糕了。”
白衣僧人無可奈何道:“算了,就說我買酒好了。”
小和尚感激喊道:“師父!”
白衣僧人白眼道:“師父要去一趟寺裏藏經閣,躲一躲你師娘,你睡去吧。”
小和尚忐忑道:“師父,要不我還是跟師娘說實話吧?”
白衣僧人站起身,狠狠在這笨徒弟腦門上敲下一板栗,“笨蛋!”
小和尚燦爛一笑。
白衣僧人諄諄教導道:“南北啊,明天師娘生氣的話,對你來說最多就是少吃飯多幹活,可你師娘心情不好,總喜歡去山下買些一年也穿不上幾次的衣裳,這可都是師父的血汗錢哪。”
小和尚恍然大悟。
白衣僧人笑道:“去吧,睡覺去。”
小和尚嗯了一聲,道:“東西怕打雷,我去門外給她念經去。”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這徒弟。
站在千佛殿門口,看到在泥濘中奔跑顧不得雨水的笨南北,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禪,不負如來不負卿。”
夜幕中,白狐兒臉站在聽潮亭三樓外廊,很難相信這座七王中占地規模僅次於燕剌王的北涼王府沒有一個主子。不說王妃早逝,摘去大柱國頭銜的徐驍遠在京師,連那個世子殿下都跑出了北涼,長女徐脂虎還好,嫁人後到底是一瓢潑出去的水,次女徐渭熊奪魁了不以貌取人隻以才華評定的胭脂副榜,仍在上陰學宮求學,而北涼王的幼子黃蠻兒徐龍象則在龍虎山修行,這讓白狐兒臉偶然偷閑出神時有些啞然自嘲。當初遇到與難民乞丐差不多的徐草包,哪裏會想到能有今天的登上聽潮閣三樓,原本已經做好與北涼王做買賣的最壞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在這聽潮亭裏遍覽群書,後來借徐鳳年繡冬、春雷雙刀,談不上什麽後悔心疼,對他來說,除了留著命練刀,沒什麽舍不得、放不下。
白狐兒臉雙手扶在微涼的欄杆上,思緒萬千。他與世人一樣,以往對打天下打下這座尊榮府邸的徐驍懷有不小成見,隻是這一年多待下來,再回頭來看那駝背微瘸的老人,總有些由衷的佩服。
“內外十一夷,敢稱兵杖者,立斬之。”“天下疆土,凡日月所照,山河所至,皆為我離陽王朝之臣妾。”
這兩句豪言壯語,並不是那些詩壇文豪的紙上談兵,而是出自因胸無點墨多年被士子詬病的匹夫徐驍之口,更難能可貴的是徐驍幾乎做到了!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南宮先生,難得看到你偷懶。”
白狐兒臉身後傳來冷清嗓音,略帶著笑意。白狐兒臉轉身,望著眼前男子,搖頭道:“不敢被李軍師稱作先生。”
“恭喜登上三樓,比我想的要快上一年時間。”
來者正是國士李義山,在那人才輩出、策士璀璨的春秋國戰中,他依然是最出類拔萃的。當年此人與西蜀人趙長陵並稱徐人屠的左膀右臂,左趙右李,大體上是一人謀略一人決斷,其中趙長陵擅長陽謀,李義山側重陰謀,眾多有損陰德的絕戶計皆是出自他手,兩人合璧,配合得天衣無縫。趙長陵嘔血病逝於西蜀國境內,是非功過終是難逃過眼雲煙,而李義山留在聽潮亭給北涼王出謀劃策,隻不過看他氣色,也是病入膏肓,不像長壽人。確實,當年西蜀破國,順勢滅去數個反複無常的南蠻豪強,正是李義山提出高於車輪者,不管婦孺,皆殺。蜀州至今提及李義山,都可讓小兒止啼。這等不計陽福陰德都要建功的人士,怎能活得長久?
白狐兒臉問道:“有一事不解,想請教李軍師。”
李義山點點頭,微笑道:“請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白狐兒臉本就不是客氣的人物,徑直問道:“北涼王公認僅是能領兵的將才,而非能將將者的帥才。春秋國戰,其餘三大名將極少如北涼王這樣每逢戰陣必身先士卒,西壘壁一戰,無疑是史上兵甲最盛的一場巔峰國戰,但他仍是把指揮權大膽交由你與那陳芝豹,親率精銳鐵騎直搗黃龍。那為何北涼軍隻能姓徐,而不是其他?”
李義山望向無人拋餌便永遠寂靜的聽潮湖,輕輕笑道:“當年我與趙長陵也爭執過這個問題,誰都沒說服誰。答案不在我這裏,在徐驍、徐鳳年父子手中,南宮先生大可以繼續冷眼旁觀。趙長陵這人啊,可惜生在了亂世,否則肯定是治世能臣,不比張巨鹿差。那時候我與他最大的分歧便在以後誰來執掌北涼軍,是徐家子孫,還是誰?所以我與徐驍說幸好趙長陵死早了,以他嫉惡如仇以及非黑即白的剛烈性格,不管咱們的世子殿下是真韜晦還是假紈絝,都瞧不順眼啊。我呢,運籌帷幄之中製勝千裏之外,大概是比不上他,但脾氣要好上很多,所以才能活得比他長。要不你以為徐鳳年那家夥為何三天兩頭來送酒給我喝?這小子,精明著呢。趙長陵不喜歡這類小聰明,我反而很欣賞。再就是他做軍師時,都在軍帳內事必躬親,我比較懶散,所以許多事情都能看在眼中,多知道些世子的心性。這家夥是我看著長大的,那次因為覆甲女婢趙玉台的事,惹惱了王妃,罰這小子抬臂提著兩本書麵壁思過,才多大的孩子,能提多久?但他堅持著不肯認錯,又不願意偷懶,便頭頂一本,嘴裏咬著一本,這根骨性子,確實與王妃一般無二啊。當然,這點小事,說明不了什麽,咱們世子殿下以後能否順利世襲罔替,接掌三十萬鐵騎,還不好說。”
白狐兒臉猶豫了一下問道:“就不擔心那小人屠?”
李義山怕冷,便是伏天時分,可在這清涼山上聽潮亭,夜中仍是涼風習習,他忙提起葫蘆酒壺喝了口暖胃,這才喟然歎道:“徐驍似乎不怕,可我卻怕得很。連南宮先生這種外人都看出來了,當局對峙的世子殿下與陳芝豹如何不心知肚明?一想到這陳芝豹西壘壁前單騎獨行拖死武聖葉白夔妻女的手段,我不得不怕啊。也許你不知道,陳芝豹劍術不俗,最出彩的仍是槍法,比起當年槍仙王繡,也就是他的師父,足可並肩。陳芝豹的兵法,素來是力求一擊得手,想必兵法以外,不外乎如此了。要知天下事多是身不由己,當年趙長陵與我何嚐不是與眾多心腹暗示徐驍幹脆反了?雖說徐驍忍得住,但陳芝豹能否忍下,天曉得。京城那位,這十來年中可是花了大量心思在這裏邊的。不瞞南宮先生,不是李元嬰惜命,隻是怕大廈轟塌,對不住那白衣敲鼓的王妃啊。”
白狐兒臉似乎被李義山無形中透露出來的肅殺氣息感染,心情有些凝重。
李義山長呼出一口氣,仰頭喝了口烈酒,哈哈笑道:“今日下樓與南宮先生說這些肺腑之言,無非是希望他日南宮先生登樓頂出聽潮亭後,能記著這份淡薄情誼。鳳年的小聰明,可都是我這將死之人悉心傳授的,南宮先生莫要惱怒這小子的油滑才好,鳳年的心性既然相似王妃,自然是不差的。”
白狐兒臉隻是點了點頭。
李義山卻知道已經足夠。這個親眼見過無數硝煙的男人神情恍惚道:“如今太平盛世,不說百姓,便是一些年輕將軍都無法想象那種數十萬甲士酣戰的波瀾壯闊了。那樣的景象,雖白骨累累,卻依舊能讓無數男兒前仆後繼。北涼是個好地方,馳來北馬多驕氣,歌到南風盡死聲,雖憂亡國而不哀,才算胸襟。隻是不知道此生還能否看到鳳年領兵馳騁,踏破北莽十三州。”
“風聲雨聲雷聲大江聲,還是比不得北涼的馬蹄聲啊。”
李義山笑著轉身離開外廊,白狐兒臉看向這枯瘦背影,百感交集。
白狐兒臉重新望向遠方,冷不丁皺了皺眉頭,他似乎有些後悔當時沒有答應一同出涼州了,惱火這破天荒的情緒,冷哼一聲,強行壓下。
恢複平靜後,白狐兒臉眯起比徐鳳年還要好看的桃花眸子,眺望東海方向,咬牙道:“天下第二嗎?”
聽說老劍神要傳授兩袖青蛇,徐鳳年被震驚得無以複加,不等他反應過來,李淳罡冷哼道:“借劍。”徐鳳年腰間春雷顫鳴不止,下意識要按住這柄古樸短刀不讓其脫鞘。
羊皮裘老頭嗤笑一聲,說道先讓你小子見識一番吳家劍塚的禦劍上昆侖。一番氣機角鬥,徐鳳年如何能勝過這在聽潮亭下閉關多年的老劍神,春雷仍是被老劍神一指牽引,躍向當空。
李淳罡手指一壓,春雷下墜,手指複而一旋,春雷在他身前圓轉迅猛,最終形成一圈明亮刀影,不見刀身。
老劍神任由春雷在空中旋轉畫圈不止,伸手一抓,握住刀柄,古樸春雷刀身上瞬間炸開兩道青罡,如同兩尾通玄的青蛇縈繞盤旋。老劍神也不提醒徐鳳年小心,以刀作劍,劍氣凜然,一劍便劈向正琢磨其中禦劍門道的徐鳳年,劍氣遊蕩,頃刻間直射臉麵。徐鳳年上次在武當山上,與一名東越皇族出身的大內侍衛對敵,那名刀客用一對蠻錦雙刀,最讓徐鳳年重視羨慕的便是那人獨有的拔刀術。眼看青蛇洶湧襲來,徐鳳年靈犀一點通,不知怎麽就摸著了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玄意。
既然青蛇劍氣已是避無可避,繡冬便電光石火間拔刀出鞘,一氣上黃庭,持刀硬扛下這一條冷冽劍罡。站在坡頂的徐鳳年當場被這兩條交纏一起的青蛇給推到坡腰高處,地麵上塵土飛揚,世子殿下的袖口與鞋子都算是報廢,羊皮裘老頭兒卻是仗勢欺人,一劍複一劍,劍氣再漲,青罡更濃,徐鳳年根本來不及換氣,所幸大黃庭四樓可兩氣生青蓮,再扛下一記青蛇出洞,這下子直接從山腰逼退到坡腳。
老劍神眯著眼站在坡頂,問道:“你這拔刀有些小意思,老夫若沒看錯,是東越皇族的成名手段,從不付諸筆端秘籍,隻是口口相傳,你小子如何學來的?”
徐鳳年體內氣機翻滾如潮水,一身大黃庭本就剛剛平穩下來,頓時難受得厲害,苦澀道:“以前見過一名東越皇族拔刀一次,算是偷學。”
老劍神點點頭,不以為意,隻是笑眯眯問道:“休息夠了?”
徐鳳年當機立斷,那叫一個斬釘截鐵說道:“還沒!”
老劍神哪裏是那等好心人,哈哈一笑,手中青蛇再起,來勢洶洶,不是徐鳳年不想避其鋒芒,而是完全逃不掉,隻能用最笨拙的法子去硬碰硬。所幸李淳罡似乎故意有所留力,每次出手並未下狠手,氣焰比起官道上那兩條百丈劍罡,像是軟刀子割肉,估計是想試一試大黃庭到底能生出多少朵青蓮來。徐鳳年一咬牙,雙腳一沉,身陷泥地,以姑姑傳授的劍招覆甲去抗衡這一道青蛇劍罡,可惜老劍神的劍氣何等摧枯拉朽,繡冬被層層劍氣大浪拍礁般壓彎到不能再彎。砰一聲,徐鳳年連人帶繡冬一起倒飛出去,幾個狼狽翻滾,才起身,下一條青蛇遊弋而來,徐鳳年拚死再換《敦煌飛劍》中的捧笙對敵,再度被擊飛時心神恍惚間有一絲明悟。上乘劍道分禦劍與生罡,舍劍意求劍招,故而吳家劍塚稱雄,但這有一個瑕疵,劍士修為越是艱深,便越需要一柄神兵,例如吳六鼎出塚便帶上了那柄素王。而後者長劍本身隻是依托,劍罡才是王道,如以傘、以水珠作劍時的李淳罡,已算天下萬物皆可為劍,隻不過真正對上這兩袖青蛇,徐鳳年才知道李淳罡當年之所以能夠劍道登頂,就在於這位老劍神不管禦劍還是生罡都相當了得。青蛇遊弋,看似直線一掠而來,實則可在氣機牽引下肆意扭轉方向,馭氣精妙至分毫,才有這般大千氣象。
老劍神手提春雷,緩緩走下山坡,“小子,還沒死啊?”
徐鳳年被激起了凶氣,打腫臉充胖子笑道:“還沒!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