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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陽春城再起禍端,鳳字營馬踏中門(2)

  袁猛抹了抹嘴,哈哈一笑,麵目猙獰道:“等會兒哪個兔崽子撒不出尿,剛好一刀捅死。”


  幾個喝酒不多沒有尿意的士子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袁猛丟了個淩厲眼神,幾名輕騎皆是一刀將其捅出個通透。袁猛白眼道:“說了別嚎,明天你們一家老小有的是機會去嚎。你們這些人,趕緊的,尿完喝飽就沒你們卵事了,別耽誤老子跟城裏的兵卒找樂子,最好一口氣來個兩三百號,才算馬馬虎虎熱手。”


  二樓臨窗角落坐有主仆兩人,主子年輕風流,握一把扇麵繪有枇杷山鳥圖案的精致扇子,以這把懷袖雅物輕輕搖動,氣態鎮靜,十分出塵。仆從是一名青衫劍客,站於身後,閉目養神。主仆即便見到這些動輒拔刀殺人的武夫,也並未有所動作,俊雅公子置若罔聞,似乎打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隻是輕搖折扇,直到袁猛投來視線,他才嘴角勾起,露出一抹鄙棄,雙指輕輕疊起扇麵,準備起身離開這汙穢場合。當他起身,一直注意主仆動靜的袁猛也跟著起身,公子哥猜出意圖,略微皺眉,啪的一聲,雙指嫻熟一記撒扇,扇麵大開,露出上麵疏密得當的名家鈐印,他做了這小動作後,那名貼身仆役猛地睜眼,精光四射。


  中年青衫劍士正要出手,臉色劇變,顧不得禮節,拉住主子的手臂就匆忙往後掠去,從二樓撞碎木牆落在街道上。


  年輕公子陰沉問道:“王濛,這是為何?”


  劍士如臨大敵道:“樓下有人以筷當劍擲出,劍意直達一品境界。”


  被劍士帶著幾次蜻蜓點水飄入小巷中,公子再度瀟灑收扇,拍了拍本就沒有灰塵的衣裳,笑道:“小小陽春城,還有這樣的高手?難怪那佩雙刀的家夥敢如此放肆。王濛,樓下高人是金剛幾品?”


  劍士臉色難看道:“興許要高出金剛境,已經有一些指玄的意味。”


  公子哥這才臉色凝重起來,冷哼一聲,走在巷弄中,猶豫了一下,丟掉那柄扇骨由象牙雕成至少值千兩銀子的珍貴折扇,道:“弄髒了本公子的扇子,這筆賬,得好好算。有一品高手依仗又如何,就不信你走得出這泱州!”


  盧府。


  這代盧氏家主盧道林的族弟盧玄朗坐在書房中,麵色陰沉。一名女婢站著揉肩,另外一名則跪著敲腿,輕重恰到好處。兩名姿容出彩的女婢竟是一對九分相似的並蒂蓮,姐妹兩人單獨而言便已明豔動人,待在一起更是分外誘人。盧玄朗是泱州極負盛名的清談名士,盧氏他們這一輩家族嫡係成員共計六人,相比泱州同等族品的幾大世族,倒也不算太枝繁葉茂,不過盧氏可謂英才輩出,先皇巡遊江南時曾親口稱讚“觸目可見盧氏琳琅珠玉”。君王這一言,便奠定盧氏在泱州的領袖地位。


  家主盧道林如今已是京城國子監的右祭酒,盧玄朗坐鎮家族根基所在的泱州,當年他在白馬寺舌戰群儒,折服群賢,再與來江南道微服私訪的老首輔展開六經是否皆史的經史之爭。論辯酣戰至夜半三更還不罷休,與盧玄朗對壘的辯手當時還未彰顯名聲,如今再看,簡直就是可怕,除了如今貴為國子監左祭酒的桓溫,其中更有當朝首輔張巨鹿!盧玄朗當年崢嶸可見一斑,如今年歲大了,雖說再做不來散發裸裎閉室酣飲的曠達舉止,但仍是江南道上交口稱讚的半聖碩儒,可最讓盧玄朗私下視作此生第一恨的是迎娶了那名寡婦,害死了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兒子不說,還給盧氏蒙上無數的恥辱。近段時間他給當年不顧反對力爭要將那放浪寡婦納入家族的兄長的書信中,頗有憤懣怨言,但兄長卻執迷不悟,就是不肯將那女子趕出盧氏。


  泱州四大家族,如今排名依次是江心庾、伯柃袁、湖亭盧和姑幕許,本來以盧氏的家底,實力穩居第二,可正是因為這個從不被他當作兒媳婦的放蕩女子,才讓伯柃袁氏的名聲趕超。


  這下可好,那北涼王世子要來泱州了。


  盧玄朗惱恨之餘,夾雜著不方便與人訴說的苦水,原先那江心郡後生劉黎廷的妻子,怎會有本事驚動宮中那位寫《女誡》的娘娘,這裏頭有他不為人知的安排,本意是忍痛也要刮骨療傷,將那害群之馬逐出家族,再不能由著她興風作浪,將盧氏的數十代辛苦積攢下的口碑糟蹋殆盡,但是他哪裏能料到宮裏的娘娘尚未施力,就得到驚人消息,娘娘竟然被皇帝陛下驅逐到了長春宮,徹底打入了冷宮!


  手捧一本聖人典籍的盧玄朗將書砸在桌上,嚇得姐妹花女婢纖手一抖,情不自禁地加重了力道,更惹來年輕時好養性服石之事的盧玄朗一陣疼痛。這名大儒以前服餌過當,至今不說夏日,便是冬天都要袒身吃冰來散氣,所幸比起其餘三大家族一些服食五石散後癰瘡陷背、脊肉潰爛的清談名家要好上許多,隻是對江南道士子來說,這些到底不算什麽。盧玄朗因服散而吃痛,可以咬牙去忍,但卑賤婢女服侍不當,馬上就各自挨了他一記耳光,她們的滑嫩臉頰頓時浮現出一個手掌印,盧玄朗這才心情略微好轉,示意一名女婢去拿回書籍,攥在手中,冷聲道:“香爐,真是再應景不過的說法!”


  房門口傳來冷哼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兩位婢女臉色雪白,映襯得那手印越發鮮紅。


  盧玄朗煩躁地揮揮手,她們趕緊低頭離去,甚至不敢喊出敬稱,隻是閉嘴逃離。因為那人素來不喜她們說話,說會汙了她耳朵。


  門口站著一位韶華早已不再的老婦,神情陰冷,那張毫無福祿麵相可言的臉,看著便讓人覺得陰森。


  老婦陰陽怪氣地說道:“來這裏的時候碰到那賤貨了,還跟我有模有樣地請安來著,這樣賢惠的兒媳,盧玄朗,也就你挑得出來!真是好大的福氣!”


  盧玄朗冷淡說道:“長兄為父,我有何辦法。”


  老婦磔磔冷笑,聲音如同厲鬼,“好一個輕描淡寫的沒辦法,我兒便是被你這等識大體給害死的!”


  盧玄朗怒道:“泉兒一樣是我兒子!”


  老婦譏笑出聲,“盧玄朗,你可是有好幾個兒子,我卻隻有泉兒一子!”


  盧玄朗頹然道:“我要看書。”


  老婦死死盯著這本該是相濡以沫的男子,臉孔扭曲,轉身丟下一句:“盧玄朗,別忘了我父親是誰。當年你沒攔下那骨頭沒幾兩重的寡婦進門,也就罷了,這次要是你還敢讓那姓徐的小雜種入了家門,我跟你沒完!”


  盧玄朗等她走後,將一本聖人典籍撕成兩半,氣喘籲籲地靠著椅子。


  管家急步而來,神情慌張地敲了敲門,顧不得平常禮儀,隻見他嘴唇青白,彎腰附耳說了一個轟動全城的駭人消息。


  聽完後盧玄朗臉上陰晴不定,十指緊緊地抓住椅子,這位曾被其父讚許每逢大事有靜氣的江南名士露出一抹驚恐,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


  盧府沒來由地在大白天關上府門,昵稱二喬的丫鬟趕忙回院子將這個敏感消息說與小姐,這位江南道上風頭最勁的狐狸精寡婦正躺在榻上看一本才子佳人的小說,隻是比起《頭場雪》實在不堪入目。


  聽到二喬的稟報後心不在焉,她以為弟弟最快也要兩三天以後才到陽春城,對於盧府的小動作並不在意,她可不傻,江心郡劉黎廷所在的家族才算泱州二流末等世族,如何能入了皇宮大內的法眼。湖亭盧氏與其餘三大世族聯姻複雜,一榮俱榮稱不上,但一損俱損是真的。沒有盧玄朗默認,如何能搬出宮裏娘娘的大駕,甚至說不定幕後策劃的,就是盧玄朗這個名義上的公公,隻不過她懶得計較罷了,甭管盧親泉到底是怎麽個死法,克死夫君的黑鍋,總得由她背著。不管公婆兩人如何刻薄,平日裏作為兒媳婦該有的禮儀,她還是做足了十分,至於因常去名山大寺裏聽玄談名士們辯論,被腹誹詬病,她更不上心,她就喜歡看著那些自詡風流的名士俊彥看到自己入席後跟打了雞血般興奮燥熱,因此在報國寺被姓劉的妻子扇耳光時,她隻是笑,天曉得是誰可憐誰。


  遠嫁江南,這些年算是把這些門閥士子都看透了,大多眼高於頂,靠著祖蔭不思進取,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江南道郡府出去的清流官員,以在京城做言官為例,與北地諫官截然不同,喜歡三天兩頭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跟皇帝陛下過不去。他們不怕廷杖,不怕戴枷示眾,時不時就要鬧出撞柱的死諫,感覺就像是生怕天子不生氣不惱火。他們恪守正統,忠於禮法近乎偏執,無怪乎被許多讀書人說成江南道出身的官員最像臣子。


  但江南道也確實出了一小撮相當厲害的角色,通曉權變,手段練達,能夠經世濟民,可這幾位手握權柄的文臣武將,無一不是走出江南道鯉魚跳龍門後,就再不願回來,對於清談玄說也不熱衷,但沒人否認正是這幾位重臣,真正撐起了江南道的繁花似錦。如果要她來說,執掌一半國子監的盧氏家主盧道林算一個,吏部尚書庾廉和龍驤將軍許拱也都能各自算一個,至於盧玄朗等一大批享譽大江南北的所謂名士大儒,差了許多格局眼界,這些老家夥也就隻會盯著族品的上升和下降了。升了,欣喜若狂,降了,如喪考妣。在他們眼中,春秋國戰中為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武夫,隻是粗蠻將種而已,將門一說,貶多過褒,在江南道這邊,尤其不討喜。


  若她隻是普通將門子女,早就被道德君子們戳斷了脊梁骨,好在她是誰,是人屠徐驍的長女!


  最心疼敬愛眼前這位主子的丫鬟一臉期待地輕輕問道:“小姐,世子殿下什麽時候到咱們陽春城啊?”


  寡婦徐脂虎拿手指刮了一下小丫頭的秀美臉蛋,調侃道:“你自己掐指算算,這兩天問了幾次了?十次有沒有?”


  小丫頭紅著臉道:“奴婢是盼望著殿下能給小姐出氣呢,劉黎廷與那悍婦實在太可恨了。”


  徐脂虎丟掉書,伸了個懶腰,笑道:“最遲也就後天吧,上次我這弟弟寄信來已經要到雄寶郡了。”


  被寡婦用十兩銀子從路邊買來的丫鬟二喬笑出聲,秋水眸子彎成一對月牙兒,乖巧伶俐道:“相比二郡主,殿下還是更喜歡小姐一些呀。”


  徐脂虎摟過這丫頭纖柔的身子,下巴抵著她的額頭,開懷笑道:“就你會說話。”


  盧府外,剛從盧玄朗那邊領會意思的二管家聽到刺耳馬蹄聲後,給了個眼神,一個在湖亭郡地位能媲美六品官吏的門房趕忙打開側門,隻許一人進出。二管家本不姓盧,盧家念在其忠心耿耿,便賜了個盧姓,別小覷了這改姓,在衣冠士族看寒門子弟如看狗的年代,已是莫大的榮光。二管家如今叫作盧東陽,十數代都是侍奉盧氏的大管家隨著家主去了京城,他在湖亭郡盧氏家族就是大權在握,熏染於盧氏樸正家風,最喜於大雪天腳踏木屐,鶴氅大袖,自稱此生最好寒衣、寒飲、寒食、寒臥,湖亭郡便給了一個“四寒先生”的雅致名銜。他單獨走出側門,看到由四五十精銳輕騎護駕的一行人,心中微凜,但站姿穩如泰山,指了指懸於一旁的“免”字牌,語調冷漠道:“今日盧府不待客。可交給我名刺,得空了再訪。”


  校尉袁猛臉色陰沉,但一時間不好發作,世子殿下不在場,而且這裏頭畢竟還住著殿下最親近的長郡主,不好貿然行事。至於盧氏在江南道上那是如何的地位超然,勢力又是如何的盤根交錯,他會管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情?

  約莫是看穿了這幫北涼蠻子的處境尷尬,二管家盧東陽憑仗著琳琅盧氏的深厚底蘊,一下子就從初聽到這夥人行事血腥的震懾中清醒過來,再無懼意,心中泛起冷笑,五十輕騎就敢在湖亭郡大膽造次,真是不知死活。酒樓那幾個不幸血濺當場的所謂士子,算什麽士子,在湖亭郡無非是些不入流的貨色,撐死了是役門或者吏門子孫,離入士品差了十萬八千裏,殺幾個下等貨色,就真當自己能在湖亭郡橫行霸道了?還不得低頭來求著盧府去打點!這幫將種莽人,怎配進入盧府!


  馬車上靖安王妃裴南葦一直掀著簾子玩味旁觀,坐山觀虎鬥,看得津津有味。


  數百年屹立不倒的春秋十大豪閥被徐驍、顧劍棠這些將種和幾大藩王推倒以後,離陽王朝隱約形成了三大世族集團,江南道便是其中之一。王朝滅掉八國,除去下旨讓一部分八國世族遷入京城,與當地門閥姻親抱團,形成了另外一個,還有一些世族則在二十年中陸續主動向北遷徙,以洪嘉年間最為頻繁,人數不下三十萬,故而被稱作“洪嘉北移”。這些人大多選擇了富饒並且遠離京城的江南道,這無疑壯大了泱州四族的實力,湖亭盧氏在當代家主盧道林的影響下,吸納英才數量僅次於庾氏,盧氏自然有它的倨傲底氣。若是那個敢在陣上當著趙衡的麵一槍刺死青州武將的家夥在,這場暗流湧動就沒什麽看頭了,無疑是帶著這些個悍不畏死的白馬義從直接碾壓而過,可既然他去了江心郡,就有意思了。萬一湖亭郡官府有不懼北涼軍的實權武將,板上釘釘會更熱鬧有趣。


  裴王妃想到這裏,終於露出久違的笑臉。


  同坐一輛馬車的薑泥看得恍惚,這姐姐真是好看。


  老劍神李淳罡懶洋洋地靠著車門打盹,打定了主意不摻和這種家事。


  不知何時,魚幼薇走下了馬車,抱著白貓武媚娘,站在階下,望向那狐假虎威到了鳳字營頭上的二管家,平淡地說道:“開中門。”


  盧東陽發出嗤笑聲,指了指那塊牌子。


  魚幼薇轉頭對坐於戰馬上的袁猛,平靜地說道:“袁校尉,湖亭盧氏以此禮待我們,我們當然要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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