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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話長卿國士無雙,道薑泥去留彷徨(4)

  一幅蛟蟒鬥龍圖,上方天龍隱現於斑斕凝結的雲霧,墨氣淋漓,天龍長須巨口,淩雲駕霧,蒼老可畏;下方大蛟出水,足爪奮攫,巨蟒盤山,朝天吐芯。當時圖畫已至末尾,許慧撲真是被光怪陸離的奇詭畫麵給嚇得不輕,陳亮錫被窺破秘密,也未有絲毫慌亂。交談過後,二人皆歡。


  許慧撲對於陳亮錫是極為欣賞的,唯獨此人棱角太過分明,許慧撲自知唯有父親這些個江南一等名士才可馴服,便存了徐徐圖之的意思。本意是陳亮錫再被生活磨礪幾年,便破格薦舉給許氏娘家,從幕僚小吏做起,說不定就可化龍而起,日後陳亮錫自然感恩於許氏賜予雲雨,才算真正被家族所用。隻是那繡花枕頭的世子殿下出現後,一切都亂了套,烏煙瘴氣,她的數年布局毀於一旦!

  如今獨占曲水流觴風頭的陳亮錫已算得了騰飛之勢,很快名聲就會傳遍江南道,許氏再要招攬,一則要明目張膽進行,二來所耗本錢注定要比原先多了數倍,許慧撲如何能不惱恨那世子殿下?更大隱情是,若非盧白頡露麵,她差點就落魄到要給這無良世子暖被的下場,許慧撲潛心修道,自然而然視作奇恥大辱。


  方才寺中見到伯柃袁疆燕,這位成名已久的大人物眼神隱晦陰沉,更讓許慧撲毛骨悚然。


  能說出口“養士不類豢養走狗,實如熬鷹,饑則為用飽則颺去”的名士,豈止是隻會玄談妙論的道德儒士!

  許慧撲歎了口氣,心灰意冷。


  她獨自走出報國寺,眯起眼,緩緩走向牆根,麵容淒豔道:“曹長卿?與我何關?我隻當沒聽到過!”


  這名女冠低頭望著一叢雜草,冷笑道:“女子賤如草呢。”


  一個下午有世子殿下插科打諢,徐脂虎歡聲笑語不斷,她這樣發自肺腑的嫵媚笑顏,足以讓江南道那幫假道學神魂顛倒,可惜他們見不著。徐脂虎很鍾情木劍溫華的幾句口頭禪。


  “小年,我當下很憂鬱啊!”


  “老子能餓得不想吃飯,也是本事嘛。”


  “小年,你瞅瞅,那小娘子還沒你長得白,沒你好看,你給兄弟笑一個,解解饞唄?”


  徐鳳年說起這個曾經一起偷雞摸狗的哥們兒,嘴上惱火,眼神卻是柔和。而世子殿下說到李子姑娘和王東廂,可以明顯察覺到大姐徐脂虎的喜好程度有一個鮮明高下,出乎意料,徐脂虎被《頭場雪》勾去不少眼淚,但似乎對胸有錦繡的王初冬並不看好,反而倒是對那個名字古怪的李子姑娘十分喜歡,說這丫頭做側妃是極好的,嬌憨可掬福嘛,而王東廂,對女子來說,驚才絕豔不是幸事啊,說不定會難逃薄福短壽的下場。


  這些話徐脂虎都是直言以對,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半點不隱瞞,徐鳳年笑著說不會的,王丫頭既然能引來魁黿出水,肯定福緣不淺。


  徐脂虎一聽這個解釋,點了點頭。


  她看了眼窗外天色,臨近黃昏,該晚飯了。寫意園與退步園在盧府一直特立獨行,兩個園子都可以不參與家族宴席。徐脂虎嫁到江南後,入鄉隨俗,逐漸習慣了這邊的飲食,但為了照顧弟弟的口味,她專門讓二喬請了城中酒樓兩位名家廚子來寫意園做一桌辣烈北涼菜,不是行家可不敢嚐試北涼獨有的石烹法與溫熗法,做地道了,才是大俗出大雅,做差了,就難登大雅之堂。


  江南道胭脂虎徐寡婦的兩百兩銀子可燙手得很,其中一位聽說是要給那當街殺人的北涼世子做菜,臨行前趕忙跑回家對著妻兒一頓痛哭流涕,再看那成天就知道嘮叨雞毛蒜皮的媳婦就格外順眼,許諾若是能活著走出盧府,以後再不去窯子裏揮霍銀子。


  盧氏府邸氣象不大,勝在格局巧妙,深諳藏風聚水的韻味。


  一襲青衫踩踏牆頭山頭與亭尖,翩然而至,恍若仙人。其間俯視盧府山水樓榭布置,這位青衣略微點頭,最終在湖畔落下。腳尖才落地,一人一劍奔襲而至,劍氣森寒。青衫文士略皺眉頭,身形也不後掠,雙足站定,一指敲在劍尖上,硬生生壓彎了這柄榜上有名的霸秀古劍。兩者之間橫著一把彎曲成弧的劍,雙鬢白霜點點的儒士單指看似不離霸秀,實則瞬間一敲再敲,指玄一十二次,霸秀劍終於撤離。中年儒士不動如山,身後整座小湖竟掀起巨大波瀾,層層推去,將對岸花木衝擊得搖晃不止。盧府出麵拒敵的當然是棠溪劍仙盧白頡,一劍無功而返,他已經猜出眼前儒士身份,立即收劍入鞘,麵露驚訝道:“曹官子?”


  曹青衣微笑道:“棠溪劍仙果真深得羊豫章劍道精髓,巍然正氣。曹長卿不虛此行。”


  盧白頡將霸秀劍交給小跑而來的書童,麵朝青衣,行禮恭敬道:“曹先生謬讚,盧白頡惶恐不安。”


  怪不得棠溪劍仙如此謙恭,此時麵對的,可是那個在皇宮內匹夫一怒雙手撼城的曹青衣。若說一般江湖人士,哪怕強如王明寅這些散仙式的高人,也都不會輕易啟釁官府與豪閥。徐驍當年馬踏江湖後,向皇帝陛下建議建立起一支半軍半武的秘密機構,被武林中人膽戰心驚地稱作“趙勾”,專門針對以武亂禁的江湖莽夫,一旦有人惹禍犯事,就要應付這個機構裏刺客不知疲倦的追殺。


  這十多年,多少自恃武力超群的武夫被格殺後“傳首江湖”了?


  傳首一說原本出自邊境重鎮的嚴酷軍法。將領反叛,屍首就會被送去邊鎮示眾,此舉乃人屠徐驍首創,擱在江湖中,震懾效果一樣巨大。傳首江湖的具體地點又有講究,大江南北不幸被點名的宗門教派共計十六個,其中起初連龍虎山這等道統仙地都難逃羞辱,後來天師府這些年在京城運作,不知道獻了多少仙丹妙藥給達官顯貴,才好不容易免去傳首地;除了龍虎山,東海武帝城也赫然在列,不過在趙勾特使連續六次傳首東海都被殺後,傳首依然傳首,不耽誤,但都不入城,隻是在城外象征性宣示一下即刻返回,應該是朝廷與武帝城雙方都互退一步。但這些鮮血淋漓堆出來的規矩,對曹青衣來說太不痛不癢了,早些年趙勾整整有一半規模都在焦頭爛額地追剿大官子,但哪次僥幸碰頭,不是被曹官子一殺再殺?到最後這個劊子手機構幹脆不再讓屬下直接參與撲殺行動,而是傳遞消息到總部,再由趙勾裏的四位最拔尖的殺手集體出動。


  所以說曹長卿如果此行而來是要尋江心盧氏的晦氣,事後如何姑且不言,當下盧白頡肯定攔不住,棠溪劍仙幾近宗師境界,可惜對上曹官子何來半分勝算!


  盧白頡難免喟歎,武道一途,最忌心有旁騖。他幼年偶遇羊豫章,也算一樁奇緣。羊豫章非世間最頂尖的劍術高手,卻是一流劍道大家,學識駁雜,並不拘於劍道一域,見識往往高屋建瓴。盧白頡本就是家學淵源的世家子,修道講究苛求法財侶地,習武也是如此,棠溪先生自然都不缺,天賦異稟,得到羊豫章傾囊相授,自然事半功倍,在劍道江河上一日千裏,最終隱約有要獨樹一幟的氣象。這麽多年清心寡欲,不沾俗務,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為之,委實是武道修為唯有如此才有氣候,可惜幾近大宗師境界時,還是不能免俗,要入仕朝廷,以後多半是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對於立誌於登頂江湖的武夫來說,這種抉擇,無異於自斷一臂。


  棠溪先生在這裏頭的付出,許慧撲當下又怎會知曉?等到明白盧白頡的苦心,那時候他已身在京城,兩人又能如何?世間不如意事七八九,能與人言一二三都無,才算坎坷。


  盧白頡穩了穩心神,揮手示意遠處一批盧府武士退下,這才問道:“不知曹先生此行所為何事?”


  曹長卿淡然道:“看看而已,逗留不會太久。”


  盧白頡鬆了口氣。既然曹官子不是來盧府興風作浪,盧白頡當然就不需如臨大敵,泱州誰都沒這份底氣,唯獨棠溪劍仙有,故而盧白頡盛情邀請道:“曹先生能否去退步園一敘,白頡有許多劍道結症想要向先生請教,希望先生可以解惑,白頡感激不盡。”


  曹長卿笑道:“勞煩棠溪劍仙帶路。”


  寫意園很寫意,退步園裏盧白頡果真向曹長卿詢問了許多積鬱心中的劍道疑難,曹官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談舉止俱是風流。盧白頡是第一次與曹長卿見麵,起先更抱有戒心,才寥寥幾個時辰,便心生佩服。曹長卿全無門戶之見,講解疑惑,深入淺出,娓娓道來,且半點不以前輩自居。聖人有雲獨學而無友必孤陋寡聞。這道理誰都懂,可類似棠溪先生這個境界的人物,如何去找那值得相談甚歡開誠布公的友人?

  在劍道上豁然開朗的盧白頡心中感慨,曹長卿不愧曹八鬥的名號。


  黃昏中,盧白頡正襟危坐,再一次問道:“曹先生所要何物?”


  這一次,棠溪先生心誠意正。


  曹長卿搖了搖頭,隻是問道:“相信棠溪先生比我更了解世子殿下徐鳳年,若是他極為在意一樣東西,有人想拿走,他會不會給?”


  盧白頡記起了盧府門口那一幕,思量以後沉聲說道:“若是重要如他至親,此人絕不會給。除此之外,並不是小氣的人物。此子心機城府極輕又極重,不好妄言。”


  曹長卿笑了笑,道:“那就行了。”


  薑姒對他來說才是西楚公主,對那世子殿下來說,算得了什麽?

  盧白頡和曹長卿結伴而至寫意園,棠溪先生這份魄力,讓徐鳳年刮目相看,連自己都要視曹青衣如豺狼虎豹,他卻與之言笑晏晏。盧家根基在江南,雖說離京千裏之外,終歸不如北涼那般天高皇帝遠,如今豪閥式微,由謀略江山自主轉為內部傾軋,皇帝陛下對高門世族的掌控越發稱心如意,一旦盧氏被獲知與曹長卿“有染”,指不定就要連累家主盧道林丟了國子監祭酒的清貴權位不說,能否活著走出京城都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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