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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弱嬌娘人魔難辨,登徒子福禍不斷(3)

  賬房裏,魏老頭透過窗戶望向大廳,似乎記起什麽,背著三名賬房管事,從袖中抽出那封密信,沾了口水,然後拿發黃的指甲蓋在印章上劃了劃,蘸了唾液的手指肚一抹,嗅了嗅後,鬆了口氣,將密信放回袖中,點頭喃喃道:“是這個味道,這趟生意沒差了。”


  能在留下城打下一番基業的魏老頭眯眼打了會兒盹,然後會心一笑道:“既然真是齊老哥的遠房侄子,這一路千裏走得辛勞,我這做叔的,是不是該去金鳳閣請位頭牌回府?隻是不知道這侄子喜歡什麽口味,若是清淡一些的倒省了破費和麻煩,大廳裏秋水和春弄兩個丫鬟就挺好。老叔一大把年紀,已經有心無力吃不動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進城以前劉妮蓉就跟幫眾們提過醒,寄人籬下千萬要小心謹慎,住下後別磕碰了什麽,其實這是她多慮了。一路北行,魚龍幫早已沒有初出陵州的躊躇滿誌。這趟北莽行,見識過將門子弟的倨傲陰險,也親身感受過官兵的毒辣手段,也見識過那幫搶奪秘籍的江湖人飛來飛去的場景,早已被打磨得毫無脾氣可言。尤其是三名跟著劉小姐一同進入雁回關的青壯,唾沫四濺說起那女子的白花花大腿,沉甸甸雙峰,又是如何一腳將壯漢踩出個大窟窿,更讓魚龍幫幫眾們膽寒。


  一輩子都在打算盤的魏老頭心思縝密,先讓管家去探了探口風,在那名侄子點頭和魚龍幫劉姑娘默認後,晚宴過後,讓人分批帶著魚龍幫成員去留下城青樓喝花酒。青樓不是城中最上檔次的,不是說魏老頭出不起這個銀子,而是怕惹事。青樓本就是最不講理的地方,他的家產是不少,但在北莽,銀子能使鬼推磨的前提是你得先讓銀子在權貴子弟手上過過手,而與這些家夥做生意還好,在青樓勾欄裏爭風吃醋的話,翻臉不認人比翻書還快,魏老頭不想為了一個與兵器監軍府的交情而惹一身葷腥,他畢竟是在留下城做買賣,而不是陵州。


  魏府有意無意將劉妮蓉和徐鳳年單獨安排在花廳後頭的隔壁房間,與那些魚龍幫隔了一進。徐鳳年沐浴更衣都是兩個清秀丫鬟侍弄的,對此世子殿下沒有任何汗顏,倒是沒怎麽做過這種事情的兩個丫頭臊得不行。換了一身清爽裝束的徐鳳年出房間後敲響隔壁房門,劉妮蓉開門後沉默不語,坐在靠窗位置,望著水池,清風拂麵,與先前大漠旅行相比,實在是置身仙境一般。徐鳳年拿起一梨咬了口,問道:“還在為魚龍幫去逛青樓而生悶氣?”


  劉妮蓉狠狠瞪了一眼這個說逛青樓就跟吃飯一樣稀鬆平常的王八蛋!

  徐鳳年笑道:“我幸好不是魚龍幫裏的,要不然非被你這個未來幫主活活氣死。好不容易提心吊膽活著到了留下城,都憋得兩眼冒火了,我的劉大小姐,你是娘們兒當然沒啥想法,但大老爺們兒容易嗎?”


  劉妮蓉怒道:“那你怎麽不去做那種下流勾當?!”


  徐鳳年頓時悲從中來,滿臉淒涼。看得劉妮蓉一頭霧水,一陣對視以後,她好像發現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破天荒露出同情的眼神,小聲問道:“你不行?”


  徐鳳年咬了口多汁的梨,又好氣又好笑道:“我行不行關你什麽事情。”


  劉妮蓉臉色古怪萬分,好像認定了那個事實,很體貼地轉移話題問道:“到了留下城,應該不會出岔子了吧?”


  徐鳳年點頭道:“一般來說,以魏豐的能耐,這趟買賣就算成了。你們回陵州也能得到他的暗中照應。”


  劉妮蓉憤懣道:“既然他有這個本事,為什麽不早點幫忙?”


  徐鳳年平靜反問道:“他是你爹,還是你是他兒媳婦啊,憑什麽要花銀子花人情跑來幫忙?別跟我說這筆生意跟魏豐有關係,對這種不缺錢的老狐狸來說,魚龍幫自己沒本事送到留下城,以後就甭想再跟他套近乎。他好歹也是留下城有頭有臉的豪紳,你真以為陵州一個不在其職的兵器監軍就是天王老子的大人物啦,隻不過礙於情麵罷了。做成了大家皆大歡喜,都有銀子拿,做不成,魏豐不過是少賺了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錢。做生意,說到底除了貨物,還得把人的本事拿到秤上一起計算斤兩。你的魚龍幫想要日子過得滋潤,歸根結底,還要你自己爭氣,成了陵州首屈一指的大幫派,魏豐興許就要反過來巴結你這位姑奶奶了。”


  劉妮蓉黯然。


  相視久久無言,一直神遊萬裏的她冷不丁順著這家夥的視線往下一瞧,可不就是自己的雙腿?!


  劉妮蓉惱羞成怒道:“臭流氓,你看哪裏?!”


  那家夥竟然理直氣壯一拍桌子,嚇了她一大跳,厚顏無恥道:“犯法啊?”


  等府上丫鬟端來一壺茶水,姍姍離去,公孫楊輕輕閂上門,倒了一杯茶,白瓷杯淡綠茶,瑩瑩可愛,他端起茶杯卻又放下。


  腳患濕毒的他忍著刺痛脫下鞋襪,已過不惑之年,卻無而立。公孫楊望向窗外,歎息一聲,忍著刺痛摘下靴襪,陷入追思。


  少年時代,徐字王旗麾下鐵蹄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以雷霆之勢奔襲西蜀皇城,他父親陣前戰死的噩耗傳來,祖父作絕命詩慷慨殉國。據說如今王朝作忠臣傳,西蜀僅次於西楚,絕命詩之多,更是八國最盛。西蜀舊帝雖說才略平平,治國無能,但正是這麽一個昏君一個小國,少年的他被忠仆帶走時,經過西蜀京城官員紮堆的那條青雲街,盡是官員赴死後家人響起的哀號,逃亡者大多如他一樣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少女,極少有脫去官服混入流民的青壯男子,誰能想象那些留在家中飲盡鴆酒、懸梁自盡、刀劍抹脖的男子可能前一天還在朝廷上大罵皇帝昏聵?可能上一個月才受了廷杖之辱?

  西蜀公孫氏,擅使連珠箭。


  公孫楊伸手撫摸桌上已經補上弦的牛角弓,淚流滿麵,嘴唇顫動。


  敲門聲響起,公孫楊迅速擦去淚水,穩了穩心神,說了聲“稍等”,穿好鞋襪,瘸拐著走去開門,見到是徐公子,後者自嘲道:“被劉小姐拿劍追著砍,隻好逃到公孫前輩這裏避災。”


  公孫楊輕聲笑道:“恰好這裏有壺好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徐鳳年掩門後走到桌前坐下,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也就是仰頭一口的事情。公孫楊挪了挪牛角弓,雙指捏住質地薄膩的瓷杯,慢慢喝了口涼透的茶水。徐鳳年伸手倒茶時,動作一停,問道:“有件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公孫楊心一沉,臉色如常說道:“徐公子但說無妨。”


  徐鳳年倒完茶水,一根手指摩挲著纖細杯沿,平淡道:“我與雁回關當地百姓打聽過,城裏就隻有一家老字號的弓鋪子,姓張的老頭性情冷僻,拉不開門口兩石弓就不做你的生意,弓長張,我看十有八九是假姓。這鋪子很好打聽,也好找,以公孫前輩的膂力,應該不會被攔在門外。然後我無意中從劉小姐那裏得知,公孫前輩是過足了一個時辰才到城門。以前輩對魚龍幫的感情,應該不會故意將劉小姐與三名魚龍幫幫眾晾在雁回關這種險地,那我就猜測,是不是前輩身上銀子帶得不多,花了大半個時辰在那裏討價還價?但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以前輩的江湖閱曆,而且還是連珠箭的高手,自然知道弦絲的行情。於是我就問自己,是不是公孫前輩與那張老頭是舊識,敘舊才耽誤了時間,但我很好奇的是多好的關係,才需要讓魚龍幫的未來幫主在城門等上小半個時辰?公孫前輩,可否告知一二?”


  公孫楊猶豫了一下,徐鳳年微笑道:“前輩不用急,慢慢想,我就是喝茶閑聊來了,等得起。”


  公孫楊放下茶杯,緩緩問道:“是兵器監軍大人和徐公子一起給魚龍幫下了一個套?”


  徐鳳年冷笑道:“公孫楊,你是你,魚龍幫是魚龍幫。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想混淆視聽?魚龍幫的根底很幹淨,這一點毋庸置疑。劉妮蓉,甚至是肖鏘都被你蒙在鼓裏,這趟買賣是你一手大力促成的,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送了什麽情報給那個老張頭,是北涼的軍事防禦圖,還是北涼軍的人脈分布?我想是兩者兼有,才會讓你在弓鋪子待了那麽久。北莽給你畫了怎樣的一張大餅?是日後光複西蜀,還是要北涼鐵騎全部覆滅?或者給你西蜀公孫氏東山再起的背景支撐?”


  公孫楊臉色複雜,道:“既然說到這一步,徐公子仍然敢單身赴會,想必與我想的不差,徐公子深藏不露,起碼有二品實力。公孫楊隻想知道肩上這顆頭顱,加上雁回關一座弓鋪子,能讓徐公子掙多少黃金,能撈多大的官帽子?”


  徐鳳年瞥了一眼公孫楊搭在桌邊上的雙手,笑道:“我連肖鏘都殺得掉,殺你一個掉回三品的公孫楊並不難。而且你我相距才多遠?你就算提起牛角弓和箭囊,成功拉開可供連珠的距離,但你真以為逃得出魏府,魏豐會讓北莽留下城知道來了一個北涼將門子弟?到時候不說我與魏豐如何,魚龍幫第一個全部慘死。忠孝義三字,孝不說,忠義兩字,似乎對你公孫楊來說,後者可有可無。”


  脾氣溫和的公孫楊麵容猙獰起來,十指如鉤抓在桌沿,渾身顫抖卻仍是沒有出聲。桌麵輕顫,順帶著兩杯茶水起漣漪,茶香越發撲鼻。


  徐鳳年伸出雙指按住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低頭望著杯中茶麵,不帶感情地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公孫楊,或者說幾百個像你這樣蟄伏在北涼的遺民,不惜性命,活得像條狗,對,你們絞盡腦汁源源不斷地給北莽送情報,恨不得日夜不休挖斷北涼的根基。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北涼三十萬鐵騎在北莽傾盡舉國之力的潮水攻勢下,全部戰死覆滅,整個北涼都硝煙彌漫,你們就人心大快。但是到時候北門被打開,舊西蜀,舊南唐,舊東越,舊西楚,又有多少人會死?二十年前你是一條喪家犬,這些年當喪家犬也當得大義凜然,為了國仇家恨不惜與北莽蠻子眉來眼去,如果北涼鐵騎真有敗亡的那一天,天下漢人衣冠皆換莽服,真是有意思極了。公孫楊,對於你們這群銘記春秋大義的亡國遺民,在下佩服至極!”


  不等公孫楊反駁什麽,似乎覺得無趣了的徐鳳年屈指一彈,盛滿茶水的瓷杯滴溜溜旋轉起來,茶水不灑半點。望著茶杯,徐鳳年自嘲道:“說這些大話空話,挺無聊的。”


  公孫楊鎮靜道:“徐公子隻要能夠保證不把魚龍幫拖進火坑,公孫楊願意束手就擒。”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你還想與我講條件?公孫前輩啊公孫前輩,你就別試探我了,我若是對魚龍幫有企圖,至少有一百種法子讓它萬劫不複,你那個丟了的‘義’字,我幫你撿起來便是。那個‘忠’字,我也一並送你,如何?”


  公孫楊初始在房中的渾濁眼神,逐漸清明。他身體後傾,重重靠著椅背,好似一個眼光短淺的老農,一副不知道該擱在哪裏的要命擔子背了太多年,終於可以歇一口氣了。公孫楊笑道:“才知道無親無故,也有好處的。就是有些對不住劉老幫主,妮蓉是個好姑娘,希望徐公子好好對待,返回陵州,就靠徐公子費心了。至於如何跟她解釋,想必以徐公子的心智,不會太難辦。”


  徐鳳年搖頭道:“不需要我解釋什麽。”


  他才說完,陰差陽錯要來公孫楊這邊談事的劉妮蓉聽完這場對話,終於按捺不住,猛地推開房門,堅韌如她也是梨花帶雨,死死咬著嘴唇,搖頭道:“公孫叔叔,不要死!”


  她頹然無力,哭腔問道:“我們一起回陵州,好不好?”


  公孫楊揉了揉眼睛,不去看劉妮蓉,輕聲道:“可惜了,手邊沒酒。徐公子,喝杯茶不礙事吧?”


  手才伸出去,卻又停下,已是將死之人的他自言自語道:“還是到下麵喝個痛快好了。麻煩徐公子把劉妮蓉帶出去。”


  徐鳳年鐵石心腸地冷漠道:“公孫楊,我看著你死。”


  劉妮蓉撕心裂肺道:“姓徐的,你還是人嗎?!”


  公孫楊反而更加平靜,笑道:“也好,這樣才算死得一幹二淨。妮蓉,與老幫主說一聲,公孫楊這些年愧對魚龍幫,死得並不冤枉。”


  劉妮蓉反常地安靜下來,不去看公孫楊,雙目赤紅死死盯住徐鳳年。


  “世間再沒有西蜀公孫連珠箭了。”


  公孫楊閉上眼睛,直起腰,正了正衣襟,雙拳砸在自己太陽穴上。


  癱軟在椅子上。


  劉妮蓉捂住嘴,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徐鳳年轉頭說道:“別急著與我撇清關係,也別想著不要貨物就離開留下城,真要是這樣,公孫楊就白死了。至於你恨我什麽的,大可以回到北涼以後再謀劃。出倒馬關,我能做掉肖鏘,在留下城,我能逼死公孫楊,你劉妮蓉現在就別湊熱鬧了。”


  劉妮蓉鬆開手掌,滿嘴血汙,冰冷道:“告訴我你的真名。”


  徐鳳年想了想,指著春雷刀說道:“如果我能活著回到北涼,你就知道我是誰。”


  劉妮蓉斬釘截鐵道:“肖鏘根本沒有背叛魚龍幫,是你殺的!”


  徐鳳年看著她半晌,沒有說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好!我到了陵州會燒香敬佛,求菩薩保佑你活著回到北涼!”


  劉妮蓉決然轉身。


  徐鳳年無動於衷地坐在椅子上,盯著對飲二人都沒來得及喝的兩杯茶。


  本想自顧自調笑一句“多美的一雙腿,說沒就沒了”,可見到老人的屍體嘴角流淌出血絲,就沒有說出口,隻是探身拿袖子幫著輕輕擦去。


  出了死人這檔子大事,這棟宅子的主人魏豐初聽時勃然大怒,將前來秘密報信的丫鬟秋水嚇得噤若寒蟬。不過多年養體養氣,魏豐早已不似尋常商賈,更像是一名士子猾吏,瞬間壓下震驚與怒火,讓秋水領路,這名府上二等丫鬟生怕耽擱了老爺的大事,步子急促,一開始魏豐沒有作聲,跟著小跑穿過一進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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