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徐鳳年他鄉遇故,徐龍象學成下山(3)
持節令赫連武威的那個家,唯一配得上持節令身份的,大概就是引泉入府做湖。夜已深,睡意卻淺。沒了洛陽在場,三個男人談興正濃,都是粗人,少有引經據典的高談闊論,經過交談,徐鳳年才知道在老持節令眼中,徐驍六名義子,陳芝豹是當之無愧的帥才,但接下來稍遜的兩位將才,褚祿山竟然還要在袁左宗之前。說起這個帶給老人兵敗被俘恥辱的死胖子,持有一州權柄的老人非但沒有記恨,反而毫不掩飾其欣賞之意,說褚祿山治軍嚴酷,尤其是擅長率領一支孤軍,深入必死腹地,是真正意義上沙場百戰九死一生的福將和猛將,智勇兼備。徐鳳年因為年紀的關係,錯過了春秋時期那些舉國大戰,對於褚胖子,隻記得他那張笑眯眯白嫩嫩的肥臉,臃腫到幾乎見不到眼睛和脖子,很難想象他領兵陷陣殺敵的畫麵。今天聽過了赫連武威的讚譽,才驚覺褚祿山要是真反了,似乎比袁左宗暗中靠攏陳芝豹還來得後患無窮。
赫連武威喝了口酒,滿臉紅光,肌膚褶皺如鬆紋,越發像個老農,“聽說過一些個得天獨厚的門閥公子練武最終練成高手,還真沒聽過有藩王嫡子成就大氣候。”
白發老魁拆台道:“這小子運氣好,有劍九黃和李淳罡這樣的領路師父。老夫要是打小就有一座聽潮閣,保準十八歲之前就入一品。再有高人指點,三十歲之前絕對到達指玄境界。”
赫連武威斜眼道:“你要是來做北涼世子,早投胎十八回了。”
老魁瞪眼怒目,赫連武威哪裏會懼怕他的示威,懶得理睬。徐鳳年坦然自嘲道:“是運氣好。道教有說人自受胎時算起,男子的先天稟賦,以八為準,七八五十六歲之後,就已經生氣全無,隻留後天餘氣強撐,所以富貴老者,年邁再信黃老,去求道修長生,往往成為奢望,也僅是稍微延年益壽。練武確實八歲前築基煉體極為重要,十六歲前要是還沒有下苦功夫,想成為高手,跟做夢差不多。我小時候自己倒是也有成為頂尖劍士或是一流刀客的想法,不過耽誤了,後來歸功於上武當山,被王掌教灌輸大黃庭,後邊的境界攀升才能一日千裏。說到底,靠自己的很少,靠家世的占多。”
赫連武威搖搖頭,“我不愛聽這種話。我是過來人,知道其中的艱辛。”
白發老魁總算說了句良心話,“其實你小子還是有些韌性的,這個老夫還真不好意思否認。不過說句潑涼水的話,你這輩子啊,是追不上大念頭這些怪物了。”
赫連武威罵道:“就你屁話最多!”
徐鳳年笑道:“武功這東西,說到底還是練了再說。”
老魁愣了一下,嘀咕道:“跟劍九黃一個德行。”
徐鳳年好似沒有聽到這句話,問了個關鍵問題:“赫連伯伯,那這次是否答應截河,讓秦帝陵浮出水麵,重現天日?”
赫連武威眯眼喝酒,沉思良久,才緩緩說道:“原先老頭兒我不打算咬餌,後來大念頭來到府上,就變了主意。誰是蟬,螳螂,黃雀,彈弓,就看各自天命了。”
徐鳳年突然笑道:“赫連伯伯,治軍治政兩事,都要跟你學學,能學到幾分皮毛是幾分。”
老持節令爽朗道:“不藏著掖著。我膝下無子也無女,好不容易攢下點墨水學問,總不能都帶進棺材。事先說好,你要真心想取經,還要跟我一起走走看看,書上東西,我知道得少,也不樂意教你。”
徐鳳年笑著點頭,老魁咕噥道:“你們這些當官和將要當官的,一刻沒得清閑,比習武還無趣。”
一老一小相視一笑,跟老魁說軍政,不是對牛彈琴是什麽?
喝酒之餘,徐鳳年在心中默默算計,如下棋局。
公主墳一分為二,大念頭洛陽,聽上去除了客卿赫連武威,再無其他可供驅使的勢力,致命的是這位持節令不好陷入太深,隔岸觀火,即便有實質性的支援,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調動兵強馬壯的控碧軍。好在有白發老魁楚狂奴不出意外會親身涉局。
小念頭那邊,與種凉有所勾結,應該對開啟帝陵一事起碼會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極有可能就是想擺脫八百年守靈人身份的枷鎖。
種陸兩家不用多說,連跟赫連武威一個級數上的權臣種神通都親臨西河州,傾巢出動的門閥勢力注定驚人。
這之外,會不會有趨利而至聞腥而來的雜亂山頭,尚未明了,但板上釘釘地會有,而且不容小覷。
徐鳳年則是被洛陽強行捆綁到一根線上,出力多少,得看局麵的險峻程度,按照徐鳳年的本意,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渾水不蹚才穩妥,他這麽一個從小在聽潮閣爬上爬下的家夥來說,對於秘笈和寶物,實在提不起興趣。渾水摸魚,那也得摸魚的人喜歡吃魚才會使勁。
一場亂局。
徐鳳年皺著眉頭慢慢喝酒。
赫連武威瞥了一眼,笑意老辣而玩味。
兩禪寺貴為天下寺廟之首,住持龍樹僧人更是被尊為佛門佛頭,但其實真去了那裏,才知還遠不如一些地方州郡名山上的寺廟,一點都不大山大寺大佛大殿,尤其是老住持龍樹和尚的住處,尤為簡陋,跟山下鄉野村人無異,一棟還算結實的茅屋,庵廬逼仄,庭戶也算不上平寬。隻遙遙聽得溪泉潺潺,卻不見溪水,牆隅老雞新樹柵,多走幾步,指不定還會踩到幾坨雞糞,屋後有一株古柏,也無什麽玄乎的說法說道,樹蔭下有一口大水缸,兩禪寺的僧人在住持帶頭表率下,務實力行,不可視耕作為恥,龍樹和尚每次在黃昏裏勞作歸來,就會去水缸洗去泥土,缸底便沉澱了許多淤泥,倒是聽說有江南名士拿這些泥去製了一柄名壺,廣為流傳。這會兒一對男女就站在水缸前交頭接耳,老住持出寺下山,要去萬裏以外的北莽跟人吵架,這些雞鴨總得有人養活,就交給了這兩個打小在山上長大的孩子,反正他們也常在這邊玩耍,最是熟門熟路,老和尚放心得很。小和尚披了一件嶄新潔淨的青儐玉色袈裟,兩禪寺跟龍虎山天師府不同,哪怕有朝廷賞賜,也不喜歡披紫,小和尚的袈裟已是寺內極少數高德大僧才能穿上的規格,不過當下唇紅齒白的清秀小和尚一臉惆悵,言語中滿是猶豫,“李子,又有人來寺裏討要這口大缸裏的泥垢了,你說咱們給不給啊?”
女孩伸手攪渾一缸清水,順帶白眼道:“不給!天底下哪有做客人的登門卻白拿物件的道理,也忒不要臉皮了。”
小和尚眉頭都要皺在一起了,“可老住持隻要有泥,每次都會答應啊。”
少女瞪眼道:“這會兒老住持不在,就是我當家,我說了算!”
“師父師娘要是知曉,可又要念叨我不懂待客之道了。”
少女明眸一亮,揚揚得意,自以為找了一個折中的周全法子,“要不咱們一兩泥土一兩銀子,賣給那個人?”
小和尚是個不開竅的死腦筋,顯然沒這份聰慧,一臉為難,也不敢反駁少女,隻好不說話。
少女想了想,一本正經說道:“一兩泥賣一兩銀子,好像是有些太欺客了,算了,不管他扒走多少,咱們都隻要他一兩銀子。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要精明一些,既然在自己家裏,還是要厚道。你看上次去北涼王府,徐鳳年都對咱們出手闊綽得很,那才叫大氣,我也不能小氣了。”
南北小和尚咧嘴燦爛一笑。
東西姑娘從水缸縮回手,小聲叮囑道:“回頭到了我娘我爹,還有老住持那裏,你可不能說我掙了一兩銀子,記住了沒?”
小和尚憨憨笑了笑,想了個可以不用打誑語的笨辦法,“等會兒賣泥的時候,我去山上把雞鴨都趕回籠子裏,什麽也沒看見。”
東西姑娘丟了個白眼,“你以後上了年紀,肯定也是笨死的,哪有可能成佛燒出舍利子。”
小和尚摸了摸光頭,有些難為情。
正在東西姑娘準備去找厚著臉皮待在寺裏不肯走的江南名士做買賣,就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僧人慢悠悠晃蕩過來,她雙眸笑成月牙兒,小跑過去,喊了一聲爹。正在學雞叫拐騙那些老雞回籠的小和尚也揚起一個笑臉。白衣僧人揉了揉女兒的腦袋,讓她忙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給了笨南北一個別說漏嘴的眼神,這才蹦蹦跳跳遠去。笨南北其實不笨,隻看了一眼師父的神色,就知道有事情,停下手上趕雞回舍的滑稽動作。白衣僧人李當心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師父的師父吵架不行,打架更不行,我得出門一趟,我不在的時候,你顧著點李子。”
笨南北使勁點了點頭,隨即問道:“師娘知道啦?”
李當心笑道:“小事聽她,大事隨我,這些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笨南北撇過頭,心想自打他記事起,就沒見過一件有啥是聽師父的大事,可不都是聽師娘的。
白衣僧人摸著自個兒那顆大光頭,知道這個笨徒弟心中所想,哈哈笑道:“這次不就是大事了嗎。”
笨南北小心翼翼問道:“師父,能和老方丈一起回寺裏吧?”
白衣僧人歎息一聲,“不知道。”
南北小和尚二話不說,追李子去了,一會兒就帶著怒氣衝衝的東西姑娘回來。白衣僧人無奈一笑,家裏四個人,媳婦說話不如女兒管用,他也就能叨叨這個徒弟了,可惜這個笨蛋還胳膊肘總往她們那邊拐。
小姑娘叉腰道:“爹,你要下山,為什麽不跟我知會一聲。”
白衣僧人訕訕笑道:“怕你不許。”
李子姑娘臉色很快由陰轉晴,正要說話,知女莫若父,李當心搖頭道:“李子,你不能去。”
小姑娘臉色黯然,低頭望著腳尖,似乎隱藏自己紅了眼睛的神情,問道:“娘答應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聲。
李子姑娘走近他,輕輕扯了扯袖口,“要不我去跟娘求一些銀錢?”
“不用,留著買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爹光是想著家裏的李子,想著想著就能不冷不餓。”
“又吹牛。對了,爹,寺裏有很多大光頭老光頭都會打架啊,要不喊上跟爹一起去唄?”
“不用,爹走得快,他們跟不上的。”
“哦。”
“爹不在家裏,要是悶得慌,就跟南北下山去走走玩玩。太安城你不是沒去過嗎,那裏的胭脂才好。爹是沒錢,不過你爹師父的方丈室有很多好東西,拿去賣了值錢,比起賣水缸裏的臭泥巴可賺許多,就像老方丈那個經常禪定的蒲團。”
“這樣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回頭讓南北給編織個新的。”
“唉,走吧走吧,還有,不許勾搭那些投懷送抱的女子,讓娘親生氣。”
“哪能呢,在爹眼裏,除了李子和你娘,就沒女人了。”
上山路上,許多香客都看到一位僧人白衣飄飄。
一些年輕女子和婦人,都下意識多瞧了幾眼。
江湖百年,佩有木馬牛的青年劍神李淳罡,是真風流。白馬白衣還太安,皇帝親迎牽馬入宮,那時候的李當心,也是真風流。
離遠了兩禪寺,四下無人處,有白虹掠空。
江湖上開始盛傳一名橫行無忌的年輕人物,黑衣赤足,一頭亂發,如彗星般崛起。他帶了頭體型得有尋常老虎兩隻大的巨型黑虎,先是南奔上陰學宮,然後筆直衝向北涼,一路上也不曾主動傷人。少年不苟言笑,既不做行俠仗義的好事,也不做恃武為惡的歹人,不過若是有人主動尋釁,攔在路上,迄今為止,沒有誰留下一具全屍。黑衣少年宛如北莽王朝的白衣洛陽,勢不可擋,很多江湖中不知輕重的愣頭青欺負他單槍匹馬,掂量掂量了斤兩,覺著可以拿他做積攢聲望的踏腳石,大多都給撕裂四肢,或是被黑虎吞食。一人一戶過境時,消息略微靈通的當地大門大派都按兵不動,告誡宗門裏的年輕後輩不許去湊熱鬧。期間又有六七撥來曆不明的殺手,前赴後繼,下場尤為淒慘。那少年根本就是刀槍不入,一身蠻力之巨,可以掀船摧城。
三百鐵騎疾馳出涼州城,迎接黑衣少年徐龍象。
黃蠻兒麵無表情地回到空蕩蕩的北涼王府,在梧桐院見著了那個隻有形似並無神韻的偽世子,若非被幾位他還認得的丫鬟姐姐不惜性命去攔著,就要給當場轟成肉泥。少年沒有見著哥哥,也沒能見到還在邊境巡視的徐驍,似乎有些不知道該幹什麽,在聽潮湖邊發了會兒呆,又去梧桐院子裏蹲著,誰也勸不動,也少有敢勸的,何況小王爺身邊還有一頭恐怖黑虎。然後黃蠻兒就煩躁不安起來,似乎發現自己迷了路,開始在北涼王府內橫衝直撞,那些層層樹立的院落牆壁都給撞出窟窿,無人敢站在小王爺的前方。
北涼王府都知道世子殿下迎回了兩名姿色絕美的外鄉女子,年輕一些的就住在梧桐院,深居簡出;少婦風韻的那一位,美得讓人恨不得多生出一對眼珠子,可惜比起偶爾還會去湖邊散步的女子,她隻在那植滿蘆葦的一畝三分地上,從不踏出半步,留給眾人的婀娜身影,也多是驚鴻一瞥,便再難釋懷。弟弟神秘失蹤以後,慕容梧竹過得寂寥,可也不悲傷,她在梧桐院寄人籬下,好在她那打娘胎帶來的沒火氣的溫婉性子,讓她比較蘆葦蕩裏的孤清裴南葦,相對容易被二等丫鬟們接納。都是離鄉漂泊的外人,慕容梧竹時不時會去臨水蘆葦那一片探望裴南葦。今日兩人聽聞王府動靜,慕容梧竹忙不迭拎著裙角,跑出屋子,站在高台眺望,沒能看到熟悉的修長男子,隻看到一個瘋魔般的赤足少年,她除了畏懼,還有無法掩飾的失落。
裴南葦始終沒有離開屋子,見到失魂落魄的年輕女子返身坐下,心中悄悄歎息。那個姓徐的浪蕩子,值得你如此牽掛嗎?
慕容梧竹定了定心神,柔聲道:“裴姐姐,我見著了從龍虎山修道歸來的小王爺,長得可跟他不像。”
裴南葦促狹問道:“他?是誰?你弟弟,還是北涼王?”
慕容梧竹滿臉通紅,低頭揉捏著衣角。
裴南葦看著她,沒來由生出一些羨慕。女子在年輕時候能嬌羞便嬌羞,上了歲數,就要麵目可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