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下馬嵬奇人有約,九九館龍蟒相爭(3)
軒轅青鋒桌下輕輕抬腳,刀子眼神剜的則是那邊抖摟家世的京城世家子,她一開口就驚嚇滿座食客。混江湖的豪客們尤為佩服,心想這位看不透道行深淺的小娘別的不說,膽識絕對是人中龍鳳了。江湖朝廟堂低頭已經有些年頭,敢在太安城跟一部尚書之子橫眉冷對,多半不會是純粹的武林中人,難道亦是分量十足的官宦子孫?王雄貴最不成材的幼子聽到這句謾罵後,捧腹大笑,挺直了腰杆,手上旋轉象牙繡球,眉開眼笑,竟是半點都不惱。女子隻要長得禍水,便是潑辣驕橫一點,也別有風情。他王遠燃拾掇那些家世差自己一線的世家子弟毫不留情,對於京城裏頭哪些同齡人千萬不去惹,哪些見麵要含笑寒暄,哪些要裝孫子,心裏都有譜。太安城百萬人,可台麵上,不過那一小撮千餘人,拋去老不死的退隱家夥,加上他爹這一撥旗鼓相當的朝廷柱石,剩下那百來號年輕世家公子,能讓他心生忌憚,大多低頭不見抬頭見,熟稔得很,還真不認識眼下這對年輕麵生的男女。他笑得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瞥了眼那紫衣女子的胸脯,深藏不露啊,又居高臨下看了眼卑躬屈膝給她係裙成挽兒的外鄉男子,兄妹?糊弄小爺我?王遠燃心中腹誹冷笑,你小子以為白個頭,就當自己是那佩刀上殿還不跪的北涼世子了?
徐鳳年笑道:“好了,禮數買賣都兩清了,雙眼換繡球,怎麽看都是王尚書的公子你賺到了,再不走,我可不保證你會不會直著進來橫著出去。王雄貴自永徽年間入仕,彈劾徐驍大小十二次,冤有頭債有主,我不像京城某些人,不跟你這個當兒子的算這筆舊賬,你也不配。”
九九館內不管羊肉鍋如何熱氣升騰,都在這席話入耳後,變得格外應景飯館外頭的冷清刺寒。座師門生那一座有官家身份的食客,更是不約而同放下碗筷,本來沒有如何細看的花甲老人定睛一看,臉色泛白繼而鐵青。那一日早朝,老人身為正五品官銜的吏部諸司郎中,位置靠後,沒能近觀北涼世子的跋扈,後來此人獨自對峙國子監萬餘人,老人倒是走到敷文牌坊下湊了回熱鬧,遙遙看到白蟒衣年輕人的惡劣行徑,跟同僚都感歎北涼確是盛產惡獠,不過才及冠,尚未世襲罔替,便已是如此大逆不道,以後當上了北涼王,朝廷邊疆重地的西北大門,真能指望這種誇誇其談的豎子去鎮守?
王遠燃氣得七竅生煙,伸出手指,怒極笑道:“小子,你真當自個兒是北涼世子了?就算真是又如何,你敢咬我?”
徐鳳年伸出一臂,五指成鉤,京城一流紈絝王遠燃就給牽扯得撲向桌麵。徐鳳年按住他後腦勺往桌子狠狠一撞,桌麵給尚書幼子的頭顱撞出一個窟窿。王遠燃直挺挺躺在地上,閉氣暈厥過去,那些個幫閑嚇得噤若寒蟬,兩股戰戰。作為在京城都排得上名號的世家子,勝券在握的前提下踩幾腳扇幾耳光還行,什麽時候真的會卷袖管幹架,那也太掉價跌身份了,他們做的光彩事情,撐死了不過在別人跪地求饒後,吐口水到了碗碟裏讓那些人喝下去,撒尿在別人身上的狠人也有,不過都是父輩權柄在握的將種子孫。眼前這哥們兒總不會真是那北涼蠻子吧?
徐鳳年對少年撇了撇嘴,“都丟出去。”
少年死士猛然起身,抓住一個就跟拎雞鴨似的,朝門外砸出去,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給丟擲出去的王遠燃幫閑又給擲回飯館,撞在了狐朋狗友身上,癱軟在地,估計是嚇蒙了,都忘了哭爹喊娘。徐鳳年轉頭望去,眯了眯眼,京城裏真正的主人之一駕到了。趙家都已家天下,自然也“家京城”,踏入飯館中的五六人中,就有兩位姓趙。隋珠公主趙風雅,一名高壯男子身形猶在她之前跨入九九館,多年以來一直被朝野上下視作下一任趙家天子的大皇子趙武!趙風雅一臉幸災樂禍,趙武則臉色陰沉,身後三人,一名女子姿色遠超出九十文——陳漁。還有兩名氣機綿長如江河的大內扈從,步伐穩重,腰佩裹有黃絲的禦賜金刀。
已經打眼一次的吏部某司郎中臉色駭然,這一次萬萬不敢岔眼,正要跪迎皇子和公主殿下。以雄毅負有先帝氣概著稱的趙武皺眉擺手,阻止花甲老人的興師動眾。吏部郎中趕緊帶著得意門生匆匆彎腰離開飯館;江湖草莽也不敢在是非之地久留,放下銀子顧不得找錢就溜之大吉;王遠燃昏死過去,那些幫閑就結結實實遭了大罪,醜八怪照鏡子,自己把自己嚇到了,噗通幾聲,也沒敢喊出聲,就跪在那裏請罪。趙武挑了一張凳子坐下,也不看徐鳳年,冷笑道:“野狗就是沒家教,處處撒尿,也不看是什麽地方。”
徐鳳年轉過身,跟店夥計做了個端鍋上菜擺碗碟的手勢,然後輕聲笑道:“家狗在家門口,倒是叫喚得殷勤,見人就吠上幾聲,也不怕一磚撂倒下鍋。京城的大冬天,吃上一頓土生土長土狗肉,真是不錯。”
隋珠公主低著頭,看似大家閨秀,嫻雅無雙,其實臉上笑開了花,一手捂住腹部,肚子都給沒心沒肺地笑疼了。
新胭脂評上號稱姿容讓天下女子俱是“避讓一頭”的女子,聽聞兩人粗俗刻薄的對話以後,悄悄皺了皺眉頭。
兩名金刀扈從的氣韻自是尋常高門仆役難以比肩,屏氣凝神,按刀而立,隻是安靜守在飯館門口,對小館子裏的針鋒相對,置若罔聞。
大皇子趙武平淡道:“也就隻配跟王遠燃這種看門狗對著咬了,真是出息。”
九九館的夥計已經不敢露麵了,飯館老板是個徐娘半老猶存風韻的婦人,也不知是誰家豢養的金絲雀,遇上這種大風大浪,也是怡然不懼,嬌笑姍姍走出,雙手端了銅鍋在桌上,又手腳麻利地送來三盤透著大理石花紋的鮮嫩羊肉片兒,更有芝麻燒餅、酸白菜、白皮糖蒜等幾樣精致小食,外加七八隻碗碟,產自清徐的熏醋,自家曬出的老抽,現炸的小辣椒,韭菜花兒,等等,紅綠黃青白,一碟是一碟一碗是一碗,清清爽爽,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她跟趙武那一桌招呼一聲說稍等,然後就去掛簾子的屋門口倚門而立,風情搖曳。她擺明了不會錯過這場地頭龍與過江蟒之間的惡鬥風波,別說小魚小蝦,就是幾百斤的大魚,在這兩夥人當中自以為還能翻江倒海,也得乖乖被下鍋去清蒸紅燒。
陳漁出聲道:“你們先出去。”
那些幫閑如獲大赦,感激涕零,可仍是不敢動彈,生怕這位仙子說話不算數,又讓他們罪加一等,那回家以後還不得爹娘剝皮抽筋。皇子趙武板著臉揮了揮手,幫閑們腳底抹油,頭也不回,直接就給王遠燃晾在冰涼地麵上,共富貴共患難六個字,不是花天酒地幾句拍胸脯言語,或是喝一碗雞血就能換來的。趙武一語石破天驚:“聽說是你親自在鐵門關截殺了趙楷,我雖也不喜這個來曆不明的弟弟,可畢竟他姓趙。”
風韻猶勝年輕女子的老板娘一聽這話,歎息一聲,退回裏屋,放下簾子。這已經不是她可以聽聞的秘事了,哪怕她的靠山很大,甚至大到超出王遠燃這些富貴子弟的想象,可天底下誰不是在趙家寄人籬下?不識大體,在京城是混不下去的。不過她也是頭回親眼見到自幼便被偷偷送去邊陲重地曆練的大皇子,以前常聽說他每逢陷陣必定身先士卒,若非皇子身份,軍功累積早已可以當上掌兵三千的實權校尉,言談舉止雄奇豪邁,這次真是眼見為實,直來直往,確實是個爽利漢子。
徐鳳年轉過身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趙武哈哈笑道:“姓徐的,敢做不敢承認?”
徐鳳年跟著笑,“別的不好說,揍一條家狗,敢做也敢認。”
趙武點頭道:“一條野狗要是撒尿能撒到我腳上,也算本事,就怕滿嘴叼糞,光嘴臭不咬人。”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
趙武嘖嘖道:“就憑你,不喊其他人代勞?到時候可別自己給自己台階下,說沒吃上飯,手腳沒力氣。”
一名金刀侍衛踏出三步,抽刀出鞘幾寸。
徐鳳年繼續前行,侍衛一步跨出,裹黃金刀迅速出鞘,刀光乍現。
可眨眼工夫,徐鳳年就站在他麵前,一手按住刀柄,將即將全部出鞘的刀塞回刀鞘。近乎二品實力的禦前侍衛眼神一凜,抬膝一撞。徐鳳年左手鬆開刀柄,輕輕一推。侍衛膝撞落空,驚駭之間,徐鳳年一記旋身鞭腿就砸出,呼嘯成勁風。侍衛顧不得注定占不到便宜的倉促拔刀,猛然千斤墜,身體往後倒去,一手拍地,正要向後一丈然後扶搖起身,就給徐鳳年欺身而進,一掌仙人撫大頂,直接轟入地麵,口吐鮮血,掙紮著站不起來。
沒了偽境指玄的內力,更沒了偽境天象,卻已是讓徐鳳年親眼見證了長卷鋪開的恢宏,哪怕隻是可憐撿得那鳳毛麟角,也遠非一個不到二品實力的侍衛可以叫板。
另外一名金刀侍衛一躍而過同僚身體,舉刀當頭劈下。
雨巷激戰目盲琴師,曾有胡笳十八拍。
徐鳳年側身在刀身連拍六下而已,刀勢就蕩然無存,一袖揮去,把這名大內侍從揮到牆壁上,然後馭劍黃桐與青梅,釘入肩頭在牆壁。
餘下十劍俱是瞬間一瞬刺透。
侍衛倒在桌上後,牆上留下觸目驚心的十二攤血跡。
徐鳳年轉身一手掐住大皇子趙武的脖子,低頭獰笑道:“你趙武除了姓氏,拿什麽跟我比?”
徐鳳年往後一推,陳漁給直接撞得倒地,這個北涼世子竟是將離陽大皇子掐在牆壁上喘不過氣。徐鳳年一字一字問出口:“你就算姓趙又如何?!”
“徐鳳年。”
門口一位婦人輕輕喊出聲,容顏不過平平,卻不怒自威。她身邊還站著一位跟大皇子趙武有幾分形似的年輕男子,不過比起趙武的粗獷氣息,多了許多內斂的儒雅氣,一看就是對養玉極有心得的行家老手。受辱滔天,本該惱羞成怒的莽夫趙武嘴角一絲弧線稍縱即逝,隻有徐鳳年敏銳捕捉到,恐怕連一門心思盯住北涼世子的婦人都不曾留心。徐鳳年本想甩竿釣出藏頭躲尾的韓貂寺,卻沒有想到是皇後趙稚和四皇子趙篆浮出水麵,笑著慢慢鬆開趙武脖子,轉身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可稱呼則大不敬至極:“侄兒見過趙姨。”
趙稚神情複雜,壓在內心深處的愧疚都浮上心頭,冷冷道:“這是你第一次如此喊本宮,也是最後一次,好自為之。”
徐趙兩家上一輩人已是恩斷義絕,原本對徐家還有一絲惻隱之情的趙稚,也徹底親自掐滅那點飄忽不定的香火,突然轉頭望去。臉色陰沉的白頭男子複又笑容如和煦春風,這讓趙稚心中掠過一抹不為人知的陰霾。她不怕這個年輕人成為第二個徐驍,徐驍得勢,是馬蹄下的春秋六國成就了他,後人再想憑借戰功位極人臣,難如登天。趙稚更不怕他隨那名女子的磊落性格,唯獨怕他不管不顧,跟瘋了的野狗一般咬人。趙武扶起兩名傷勢各有輕重的金刀侍衛,四皇子趙篆走上前去,攙扶其中受傷較輕的一人,讓那名大內扈從頓時感恩戴德。兩位同父同母的皇子悄悄相視一笑,趙武更是轉頭咧嘴,朝北涼世子做了個刀割脖子的血腥手勢,趙篆則輕輕按下趙武的手,對徐鳳年微微致歉一笑。
隋珠公主趙風雅低著頭,看不清表情。摔了一跤的陳漁依然雲淡風輕,養氣功夫也不俗。
三名女子坐入馬車,大皇子趙武和四皇子趙篆騎馬護駕。
這樣的車隊,實在是驚世駭俗。
隋珠公主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嘴上卻罵道:“一介莽夫!”
趙稚搖搖頭道:“梯子是你四哥架上去的,徐鳳年也聰明,如此一來,兩家人都走下了梯子。”
趙風雅一頭霧水道:“我不懂。”
趙稚掀開簾子,瞪了一眼自作聰明的兒子趙篆,後者嬉皮笑臉做了個鬼臉。
趙稚平淡道:“徐鳳年借此告訴我們趙家,徐家以後隻為離陽百姓守國門,跟趙家沒關係了。”
趙風雅怒道:“膽子也太肥了!”
趙風雅猶不解氣,冷哼一聲,然後自顧自笑起來,差點笑出眼淚,“母後,我要是有李淳罡的本事就好了,就學老劍神去北涼邊上喊幾聲‘錢來’‘馬來’‘刀來’,嗖嗖嗖,徐鳳年的家底就沒啦,一幹二淨!要不就學白衣僧人掛一條黃河在他頭上,嘩啦一下,淹死他!”
趙稚愛憐地摸了摸女兒腦袋,“孩子氣,總長不大。”
趙風雅好奇問道:“那老板娘誰啊,上次我跟徐伯伯來這兒吃羊肉,也有說有笑的。”
趙稚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惆悵,搖頭道:“算不清楚的老賬本。”
趙風雅撲在當今皇後懷裏,低聲壞笑道:“母後,你跟我透底,你比徐伯伯小不了幾歲,當年有沒有暗戀過徐伯伯?”
趙稚一愣,擰了一下荒唐言語的女兒耳朵,“無法無天,早點把你嫁出去才行!”
跟母女二人顯然隔閡極深的陳漁一直一言不發,不聞不問不聽不說。
有的地方劍拔弩張。
有的地方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