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徐鳳年起程離京,幽燕莊驟生波瀾(4)
張邯心情大好,哈哈笑道:“來者是客,徐公子客氣了,客氣了啊。”
說實話,張邯委實是氣惱了那些所謂的狗屁江湖豪客,看似大大咧咧,一照麵就跟莊主兄弟相稱,大言不慚,什麽他日有事定當兩肋插刀的話語,其實精明得連他這個山莊大管家都自慚形穢。這幫子人在莊子裏一待就是少則幾旬多則個把月,混吃混喝,吃相太差,稍有無意的怠慢,說不定就跑去莊主跟前陰陽怪氣幾句,更有甚者,曾經有個也算享譽東南江湖的成名刀客,都五十幾歲的人了,竟然做出了欺辱莊上女婢的惡心人行徑,至於那些慕名而來的劍客遊俠,誰不是衝著莊子裏的藏劍而來,小算盤打得劈裏啪啦,莊主又是那種拉不下臉的好人,張邯終歸隻是一個下人,就算狠下心去唱白臉,也唱不出花來,這些年著實委屈了持家有道的夫人。今天撞上這麽個懂禮識趣的徐公子,讓張邯心中大石落地大半,畢竟幽燕山莊想要東山再起,需要的還是那些腳踏實地的江湖朋友,多多益善,若是家中父輩握有實權的官宦子弟,對幽燕山莊而言,更是無異於雪中送炭的極大幸事。
張邯輕輕離去,五名女婢都美目漣漪,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名狐裘公子——真是俊,而且不是那類脂粉氣的俊俏,而是滿身英氣。三名外院丫鬟原本還有些怨言,天寒地凍誰樂意伺候外人?親眼見著了徐鳳年之後,滿心歡喜就直白地洋溢在她們那三張美豔臉蛋上。這光景讓少年戊看著就偷著樂,我就說自家公子哥到哪兒都吃香。他忍不住剜了一眼紫衣女子,後者敏銳察覺到少年死士的眼神,視線交錯,說不清道不明,最不濟沒有太大殺意,少年愣了一下,這鬼氣森森的婆娘轉性了?竟然沒有打打殺殺的跡象?
小院果真溫好了幾壇莊子自釀的上等沉缸黃酒,火爐中木炭分量十足,屋門半開,依然讓人感到暖洋洋,透過院門就可以看到一院門的銀白湖景。院子不大,也就兩進,屋子足夠,還不給人冷清寂寥的感覺。一直在尺雪小院做活的兩名丫鬟去忙碌了,其實院子本就潔淨,無非就是做個樣子,好讓客人覺著莊子這邊的殷勤善意。三名串門女婢則伺候著黃酒和貴客。徐鳳年笑著問過她們是否飲酒,能否飲酒,她們相視一笑,婉約點頭以後,其中一位開口隻說可以喝上一兩左右的酒,不敢多喝,否則給管事撞見,少不了訓話。徐鳳年就多要了幾隻酒杯,客人和女婢一起共飲黃酒,其樂融融。劍癡王小屏不喝酒,去了屋子閉門閉關。
劉文豹都喝出了通紅的酒糟鼻子,一直念念有詞,都是飲酒的詩文佳篇,讓幾名誤以為他是賬房老先生的丫鬟都覺得有趣。
徐鳳年笑問道:“入院前,看到湖邊係有小舟,這種時分能否去湖上?”
一名膽子大些的女婢秋波流轉,嗓音柔和,“啟稟徐公子,莊子上就有專門的搖舟人,隻需奴婢去知會一聲,就可以入湖垂釣,在舟上溫酒也可。可這會兒雪太大了,公子要是湖上垂釣,就太冷了,得披上內襯厚棉的蓑衣才行。”
徐鳳年點頭道:“那就麻煩你們取來蓑笠,搖舟就不需要了。”
身段婀娜的女婢應諾一聲,起身姍姍離去,沒多久又搖曳生姿而來。青鳥起身給公子披上厚重蓑衣,徐鳳年拎著精巧的竹編鬥笠,還有一盒早準備好的精製魚餌,走出院子。除了軒轅青鋒,一行人送到了湖邊,徐鳳年單獨踩上小舟,笑著對眾人揮揮手。五名女婢隻顧著癡看那位公子哥的神仙豐姿,心想著什麽人靠衣裝佛靠金妝,這位徐公子便是披上蓑衣,那也是怎麽看都俊逸。
她們都沒有留心到這個叫徐奇的白頭年輕人登舟之後,不見搖動木櫓,小舟便已輕輕滑向湖中。
大雪大湖,孤舟蓑笠。
一竿獨釣寒江雪。
女婢們回過神後,久久不肯離去,等到實在熬不過大雪冬寒,隻得戀戀不舍返回尺雪小院。
半個時辰後,一群白衣人踩水而至,男女皆有,翩翩如白蝶,氣韻超凡脫俗。
飄飄乎如登仙。
這群仙人輕靈踩水,一掠便是五六丈,高高掠過了小舟,直撲幽燕山莊。當那群如同仙人的白衣男女氣勢洶洶撲向臨湖山莊時,臥虎山亭中站著一名年輕俊美男子,腰間佩有一柄出自龍岩香爐的名劍,銘刻古篆“無根天水”四字,他正巧看到湖麵上白蝶點水的一幕,頓時拳頭緊握,一身陰鷙氣焰,憤怒中帶有驚懼。世人皆言上古有仙家,超塵脫俗,隱世時餐霞飲露,與世無爭,隻要現世,那就是吸為雲雨,呼為雷霆。居高臨下獨站亭中的年輕人作為幽燕山莊的少主,眼界奇高,自然不會將那群白衣人誤認仙人——不過春秋之中分裂南北兩派的練氣士而已,北派以太安城欽天監為首,廣陵江以北,都淪為朝廷走狗,勤勤懇懇替趙家天子望氣觀象,久為詬病;南方相對凋零散亂,以南海白瓶觀音宗為尊,蟄居海外孤島,為人處世,形同散仙。
這十幾位由一名練氣宗師領銜而至的練氣士,無疑是高高在上的仙島出世人。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離開南海重出江湖,圖謀的正是龍岩香爐隱蔽所鑄的符劍。這是一樁南海願打山莊卻願挨的強橫買賣。當年有南海女子白衣赤足入江湖,才入武林便被驚為天人,無數俠士才俊對其頂禮膜拜,若非被那一代劍神李淳罡給打哭了回去,說不定還會有更多讓人津津樂道的仙人事跡流傳至今。幽燕山莊的老莊主當時便是其中一位仰慕者,如今的莊主張凍齡繼承父願,雇船出海訪仙士,遭逢百年難遇的龍卷,給一名觀音宗女子練氣士所救,因緣巧合,相互愛慕,私奔回山莊。二十五年前觀音宗一位練氣大家悄然殺到,要那名女子自盡,癡情人張凍齡為此不惜封掉代代相傳的鑄劍爐,答應隻為觀音宗鑄造符劍八十一柄,以換取妻子性命,他日若是鑄劍不成,他可以與妻子一同赴死。鑄劍本就不易,練氣士所需的上乘符劍更是難上加難,二十五年後,不過鑄成三十六把符劍。幽燕山莊搖搖欲墜,已是近乎傾家蕩產,少莊主張春霖對這些要債索命的南海練氣士如何能不深惡痛絕?難道真要他眼睜睜看著爹娘殉情?
一對年近五十卻不顯老的男女緩緩登山。男子相貌粗獷,生得豹頭環眼,有驍勇莽夫之惡相,神情氣色卻恬淡,牽手入亭,偶爾側頭望向妻子,盡是粗中有細的鐵漢柔情。婦人跟兒子張春霖有七八分形似神似,衣著素雅,端莊貌美,麵對大難臨頭的死局,不懼死,卻充滿了無聲的愧疚。一起進入亭子,張春霖咬牙切齒,紅著眼睛,賭氣地撇過頭去。婦人走去攏了攏兒子的上品遼東狐裘,輕聲說道:“是娘不好,耽誤了你爹不說,還禍害了山莊祖業。”
幽燕山莊莊主張凍齡微微瞪眼道:“說這些做什麽,什麽耽誤禍害,盡說胡話。張凍齡能找到你這麽個好媳婦,已經是祖墳冒青煙,再有半點怨言,可就要挨雷劈了。”
張春霖雖然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禮,滴水不漏,可與自己爹娘也無須帶上溫良麵具,眼眶濕潤望向父親張凍齡,“都怨你,劍術平平,一輩子隻知道鑄劍,連娘親也護不住!”
張凍齡啞口無言,也不覺得在兒子麵前要裝什麽力拔山河的英雄好漢,隻是嗯了一聲。
婦人麵冷幾分,沉聲斥責道:“春霖,不許這麽說你爹!”
張春霖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哽咽道:“其實都怪我,是我護不住爹娘。我是個孬種,這會兒手還在顫抖,握不穩劍,更不敢對那幫人拔劍。”
張凍齡輕輕一笑,眼神慈祥,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有爹在,天塌下來都該爹第一個扛著。春霖,咱們江湖人啊,尤其是練劍,總不可能誰都是一品高手,更不能奢望什麽劍仙境界,不做虧心事就足夠,不怕鬼敲門。嘿,這些逍遙海外的練氣士也算是江湖上所謂的神仙了,被神仙敲門討債,我跟你娘走得不冤枉。你雖說已經及冠有些年頭,可也不用太過自責,更別一心想著報仇,爹娘這二十幾年,都是賺的,再說還有了你,都賺到姥姥家嘍,你要是在爹娘走後活得鑽牛角尖,爹娘在下邊才不安心。爹是粗人,這輩子隻會打鐵鑄劍,也沒教你什麽為人處世的道理,說不來半句金玉良言,但有一件事你要牢記,世上有心無力的事情太多了,做人不能把自己活活憋死,那才是真的枉費投胎來世上走一遭。”
這輩子頭回流淚的張春霖抬起頭,淚眼模糊,“爹,我真的不甘心啊。”
極少對兒子擺老爹架子的張凍齡平靜道:“不甘心也要活下去。”
婦人動作輕緩地拿袖口擦去兒子的淚水,轉頭望向湖上獨坐小舟垂釣的蓑笠人,不想父子深陷沉痛,轉移話題皺眉問道:“那陌生人是誰?”
張凍齡咧嘴笑道:“大雪封路,來莊子借宿的一夥客人。聽張邯說不俗氣,以他的眼力,連身手高低都沒看清,想必是不簡單,若是往常,我肯定要結交一番,到時候又免不了被你一頓說教。我啊,就是這種狗改不了吃屎的強脾氣。這些年苦了你,有句俗語不是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說的就是媳婦你呢。”
婦人強顏歡笑,輕輕搖頭,然後握住他和兒子的手。
張凍齡呼出一口氣,“你我下山吧,要是不小心讓客人跟觀音宗起了衝突,我良心難安。春霖你就別露麵了,爹娘做好最後一次迎客,以後就是你當家了。”
張春霖一手握緊古劍,眼神堅毅道:“我一同下山!”
張凍齡為難之時,眼角餘光瞥見湖麵動靜,驚訝咦了一聲,然後瞪大眼珠,一臉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