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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章 神武城白頭相煎,韓生宣身死命消(3)

  韓貂寺想要知道兩者身形可以拉伸到何等長度。先前陰物蟄伏積雪,跟徐鳳年相差三十丈有餘,此時徐鳳年看似單獨襲來,朱袍陰物實則遙遙如影隨形,步伐一致,空靈飄忽,陰物一襲寬敞袍子,如戲子抖水袖,行雲流水,始終保持十八丈間距,不遠一寸不近一毫,看來十八丈便是兩者修為流轉的最佳間距。


  出鞘一刀卸甲之後,徐鳳年沒有急於出第二刀,三丈以外十丈以內,十二柄劍胎圓滿的鄧太阿贈劍,眼花繚亂,軌跡詭異,馭劍術臻於巔峰——不過是八字綱領,心神所係,劍尖所指。徐鳳年竟是自揭其短,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分心分神,任由飛劍胡亂旋擲掠砸一通,猶如稚童打架,潑婦閉眼瞎抓臉麵,完全沒有亂中有序的大家風範。


  韓貂寺心中冷笑,閑庭信步,伸出食指,淩空指指點點,不等一劍近身一丈,就彈飛出去。


  原本徐鳳年要是敢全神貫注馭劍,以韓貂寺對指玄境界的感悟,少不得讓這小子吃足苦頭。指玄,叩指問長生,那隻是世人尊崇道教的偏頗之說,指玄玄妙,遠不止於此。萬物運轉有儀軌,大至潮漲潮落,月圓月缺,小至花開花落,風起微末,身負指玄,就像天上落雪,在韓貂寺眼中,隻要視線所及,一片雪花所落而未落,在他眼中都有絲絲縷縷的明確軌跡,這種妙不可言的軌跡之濃淡,又與指玄境界高低相關,初入指玄,便是模糊不堪;久入指玄,修為漸厚,便越發清晰。


  吳家劍塚當年九劍破萬騎,戰死大半,其中吳草庵,境界僅是中上,一生止步於指玄,比起兩位天象同門,不可同日而語,可草原一戰,九人聯劍,卻是以他為當之無愧的“劍尖”,劍鋒之下殺掉足足三千七百騎,直到吳草庵力竭而亡,才換由其他人頂替劍尖位置。吳草庵作為那一代劍冠的劍侍,跟隨主子出塚曆練,不曾跟人技武,在劍冠成名之後,獨身東臨碣石,西觀大江東去東望海,一夜之間直入指玄,最後趕至大江源頭,一人一劍跟隨大江一起東流,出海之時,指玄攀至頂點,難怪後人戲言吳草庵用短短二十日完成了其他武人一輩子做的事情。


  你以陰物天象修為對敵我韓貂寺,那是自尋死路,以指玄問我韓貂寺,雖說已是獨具匠心,故意另辟蹊徑,也不過是拖延死期而已。


  韓貂寺在半炷香內熟悉了紛亂十二柄飛劍的各自習性,便開始收拾殘局,一腳沉沉踏下,左手拇指食指雙指舒展,出其不意握住一柄飛劍首尾,不顧飛劍鋒芒大放、顫鳴不止,雙指指肚一叩合攏,一劍砰然斷折,右手紅絲拂動,渾水摸魚,一手伸出,就纏繞住狹長雙劍,往回一扯,雙劍在人貓握拳手心擰扭成團。


  韓貂寺隨手丟棄劍胎盡毀的飛劍,煮青梅、斬竹馬、折桃花,一氣嗬成,嗤笑一句:“鄧太阿用這十二劍,才算回事。”


  徐鳳年心境古井不波,右手扶搖,心意牽引剩餘九劍,以仙人撫大頂之勢當空砸向韓貂寺,左手北涼刀一往無前,一袖青龍,直刺人貓。


  黑衣人貓麵容恬淡,劍雨潑灑而下,不過一步就踏出劍陣,雖說九柄飛劍在落空之後便擊向他後背,可韓貂寺全然視而不見,隻是大踏步迎向那一袖青龍,一掌拍爛了北涼刀所綻放出來的濃烈罡氣。罡氣四散炸開,哪怕讓韓貂寺雙鬢銀絲肆意吹拂,人貓照舊以掌心推在了北涼刀刀尖上,五指成鉤,攥緊北涼刀,“北涼鐵騎北涼刀,換了人,就不過如此。”


  不等徐鳳年鬆手,韓貂寺抬手提刀,一腳踢在徐鳳年腹部,徐鳳年本身看似無恙,四周雪地則是氣機漣漪亂如油鍋,地麵更是轟然龜裂。


  韓貂寺皺了皺眉頭,這小子既然身後背負一柄無鞘劍,竟然仍是不願棄刀,他手掌帶動刀尖,往回一縮,刀柄如撞鍾,狠狠撞在徐鳳年心口。徐鳳年僅是臉色蒼白,十八丈外朱袍陰物已噴出一口猩紅鮮血。韓貂寺哪裏會手下留情,轉身一記鞭腿掃在徐鳳年肩膀。徐鳳年如無根浮萍被勁風吹蕩,雙腳離地側向飛出,可因為死死握刀,幾乎橫空的身軀欲去不去。韓貂寺和徐鳳年一豎一橫,雙方之間便是那一柄刀尖不存的北涼刀。九柄飛劍如飛蛾撲火,可都撲在了燈籠厚紙之外,不得靠近人貓這株燈芯。


  韓貂寺見這小子不知死活到了一種境界,浮現一抹怒容,一臂紅絲赤蛇迅速攀附住北涼刀。在即將裹挾徐鳳年手掌之時,後者猛然雙手握住刀柄,遙想北莽遇上陸地龍卷,大風起,扶搖上青天,那一次次拿命練劍,徐鳳年此刻人形如平地生龍卷,雙手掌心刹那之間血肉模糊。


  韓貂寺以不變應萬變,鬆開刀尖,任由手心刀鋒翻滾肆虐,眼神陰鷙,聲音陰柔瘮人,“好一個酒仙杯中藏龍卷,有些意思,難怪李淳罡會對你刮目相看。”


  韓貂寺正要痛下殺手,東南方向一襲青衣拖槍而至,韓貂寺的指玄終於展露崢嶸,如雪重於霜,竟是在眨眼之間以自身神意壓碎了其中一柄飛劍的徐鳳年心意,玄雷一劍直掠拖槍女子。


  麵容清秀的女子微妙抖腕,名動天下的刹那槍挽出一個燦爛槍花,單手拖槍變作雙手提刹那,一槍橫掃千軍,砸在玄雷飛劍之上。砰然一聲巨響,女子借助刹那槍反彈,身形如陀螺,躲開飛劍鋒芒,旋出一個向前的弧形軌跡,腳尖踩地,高高躍起,一槍以萬鈞之勢朝韓貂寺當頭砸下。


  這一切看似繁複,不過都是瞬息之變。


  韓貂寺似乎明知對徐鳳年一擊致命不現實,也就失去糾纏興致,縮手屈指一彈,將手心龍卷北涼刀恰好彈向刹那槍,甚至不給一男一女收力間隙,腳步飄逸,一手輕輕推在徐鳳年胸口,一手淩空一敲,直接就將兩人各自擊退。


  一槍不得進就給驅退的青鳥在空中旋轉槍身,刹那槍尖在地麵上一點,不等雙腳落地,在空中就又是一槍砸向韓貂寺脖頸。


  韓貂寺冷哼一聲,雖然才兩招,顯然人貓就已經膩歪了這名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的挑釁,左手搭在刹那槍尖以下幾寸,腳下輕走,走了一個半圓,就將刹那槍傾力一擊完全卸去勁道,驟然欺身而進,對身形浮空的青衣女子一手拍在肩膀,沒有磅礴天象修為灌注的女子當即就像斷線風箏脫手飛走。韓貂寺握住刹那槍,朝女子墜地處丟擲而出,速度之快,乃至於根本沒有什麽呼嘯成風的氣象,僅僅悄無聲息。


  青鳥早已不是襄樊城外蘆葦蕩一役的女子,一槍看似要直直透胸斃命,心中清明,腳步淩空虛踩,竟是在空中穩穩倒退滑行,倉促卻不狼狽,雙手握住刹那鈍圓槍頭,身形斜斜墜地,一腳踩出一個泥坑,硬生生止住頹勢,雙眸泛紅,經脈逆行,倒提刹那槍,再度向韓貂寺奔去。


  當真是悍不畏死。


  不管身世如何飄零,老天爺總算手下留情,讓這世上終有一人,不管離他遠近,都值得她此生哪怕進死退活,仍是不退一步。


  世間最癡是女子。


  大概是受青衣女子感染,先前還有些忐忑不知所措的盧崧、王麟等人終於醒悟,無須出聲,當兩位騎將率先展開衝殺時,雙方麾下精銳騎兵幾乎同時展開沉默衝鋒,沒有呼喝聲壯膽,沒有暴戾喊殺聲,隻有陣陣馬蹄聲。


  韓貂寺可以不理睬年輕女子家傳槍仙王繡的刹那,可以不理睬那些螻蟻騎卒的亡命衝殺,唯獨不能不理睬那名白頭男子的悄悄後撤,當我韓貂寺是何人?是那青樓女子?你膏粱子弟花錢勾搭幾下,才知家底不夠,就想著全身而退?


  韓貂寺殺機漸濃,突然眯眼,終於來了。


  人貓對倒提刹那槍的青鳥視而不見,對劇烈馬蹄聲響置若罔聞,駐足而立,望向正東方向的馬車。


  有一襲不似龍虎山那般華貴鮮亮的樸實道袍,中年道人背負三劍,隻見他伸手在背後一抹最上劍匣,麵帶笑意,“有遠朋好友雪夜叩柴扉,聽聞小吠最怡情。”


  說是小吠卻不小。


  劍癡王小屏這一劍遞出,城內外都聽聞有轟隆隆連綿不斷的急促雷鳴。


  王小屏初時練劍,便立誌隻要我出一劍,出劍之後收劍之前便是一次陸地神仙,一劍在手,仙人於我如浮雲。故而這一劍無關指玄無關天象,與境界高低根本無關。王小屏練劍以來,便以劍心精純著稱於世,便是洪洗象也佩服不已,哪怕那時候年輕掌教尚未開竅自識呂祖轉世,可騎牛的眼光,何曾差了?

  小吠一劍起始於王小屏,終止於韓貂寺,如一掛長虹懸於天地。


  神武城外攔路,韓貂寺還是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情。


  韓貂寺能夠強勢擠入天下十人行列,憑借的是他在境界之拚上無與倫比的優勢,本就是媲美鄧太阿的指玄,得以擅殺天象,因此隻要你沒有步入高高在上的陸地神仙境界,像朱袍陰物就從不入他法眼,更別提臨危主動退避的軒轅青鋒。可王小屏這個為劍而生更不惜為劍而死的劍道扛鼎大才,不一樣。


  韓貂寺敬重那掛空一劍,倒也沒有生出畏懼,一揮袖,臂如蛇窟,條條紅繩如抬頭示威小蛇,嗤嗤作響。這一劍躲是躲不去的,韓貂寺也不想躲避,身陷殺機四伏的一場大圍殺,麵對眾人傾力層出不窮的淩厲手段,尤其是此時王小屏一劍氣勢如虹,仍是灑然一笑,舉手起赤虹,激射騰空,與小吠針鋒相對。


  一聲洪鍾大呂響徹天地!

  震蕩得神武城城牆又是一陣搖晃,牆上縫隙積雪又一次不得安生,簌簌落下。


  塵土飛揚,黑泥白雪相間。


  塵埃落定後,韓貂寺安然無恙,隻是手臂裹繞的猩紅似乎淡去一兩分。


  韓貂寺扯了扯嘴角,朗聲笑道:“王小屏,你這一劍算不算斬了蛟龍?還有兩劍,不妨一並使出。三劍之後,我便剝皮剔骨了你,讓武當失去一峰。”


  說話間,眾人才發現青衣女子手中紅槍槍頭抵住了這名老宦官的後心,隻是好像無法推移分寸入肉。


  刹那槍彎曲出一個醒目弧度,幾近滿月,足見清秀女子的剛烈。


  韓貂寺見王小屏無動於衷,知道以這名武當劍癡的心性,不會為言辭所激將,也不再廢話,轉頭平靜笑道:“女娃娃,就不怕折斷了王繡的珍貴遺物?”


  馬車車頂,死士戊挽弓弧度尤勝刹那槍,一次崩弦,兩根鐵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往一直立於不敗之地的老宦官。


  少年使出雙箭之後,踉蹌後退兩步,拉弓右臂血管爆裂,頓時綻出一串串血花,麵無人色,目光死死盯住那頭該死卻偏偏不死的人貓。


  雅名日月並立,俗名榻上雙飛。


  公子取名就是有學問有講究,雅俗共賞,少年戊很喜歡很滿意。


  韓貂寺後退一步,武夫極致力拔山河,可要是於山河之上再添一羽重量,也能壓死人。本就彎曲到極致的刹那槍立即崩飛,青衣女子往後蕩出,滾出六七丈,一身青衣不複潔淨,滿身汙穢泥濘。青鳥艱難起身,握住了墜下的刹那槍。


  先前倒提刹那,那是王家獨門絕學,陳芝豹梅子酒青轉紫亦是脫胎於此,隻是在他手上用出,青出於藍而遠勝於藍。王繡有生之年,最大遺憾是未能有親生兒子傳承一身絕學,這才對外姓弟子陳芝豹傾囊相授,因為王家槍法,需要雄渾體魄支撐,講求氣機逆流,是霸道無雙的野路子,最是傷身,女子體魄本就陰柔,如此陰損行事,無異於雪上加霜,後來陳芝豹殺師成名,王繡死得遠非外界所想那般死不瞑目。


  青鳥握住遺物刹那,吐出濁氣,咽回汙血。


  死士當死。


  韓貂寺輕描淡寫握住一根離自己眉目近在咫尺的鐵箭,咦了一聲。因為第二根鐵箭失去了蹤影,哪怕以他近乎舉世無匹的敏銳感知,亦是沒能探查究竟。


  隨手丟出已經現世的那支鐵箭,將遠處一騎穿透頭顱,墜馬滾地。韓貂寺轉頭瞥了一眼握槍蓄力的年輕女子,不再多瞧,眼神冷漠望向黑壓壓以碾壓之勢發起衝殺的悍勇騎兵,自言自語了一句:“人貓就這般嚇不住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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