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逐鹿山攔途邀客,劉鬆濤橫空出世(4)
胡椿芽挽著娘親的手臂,撒嬌嬉笑,好奇問道:“娘怎麽知道那家夥是將種子孫?”
婦人便是遠近聞名的采石山悍婦胡景霞,輕聲道破天機:“這個年輕人身上有股子跟你外公一般的氣勢,非得是血水屍骨裏滾過的人物才能如此,官府衙內們就算同樣臉上跟你客氣,誌驕意滿在骨子裏,可也萬萬不是這個味兒。再者你又說這男子在龍尾坡上說殺就殺光了一百多號鐵廬甲士,要知道離陽廟堂,文臣武將,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家中沒有軍伍出身的大佬坐鎮,萬萬不敢如此膽大包天,否則任你是六部尚書的嫡子嫡孫,也不會如此跋扈行事。你又說此人的扈從,坐在馬上輕輕一矛就捅死了那尊魔教魔頭,分明是一位戰場陷陣的萬人敵。椿芽,咱們采石山不能掉以輕心,這就跟娘一起去你外公那邊細說一遍。”
胡椿芽賭氣道:“我不去!”
胡景霞嫣然一笑,隻是牽住女兒的冰涼小手,往山上緩緩走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惜大多由深轉淺,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回到幽靜竹樓,發現顧大祖和黃裳兩人似乎等候許久,致歉兩句,就跟竹樓丫鬟要了一壺酒,加上袁左宗四人一同圍爐而坐。爐子四腳駐地,中間擱了一個大腹鐵盆,盆內盛放木炭,夾以木炭燃燒過後的灰燼。蹲在爐邊的丫鬟握有一根鐵鉗,在一邊輕巧撥弄翻轉盆中木炭,讓炭火不至於太過旺盛燙人,也不至於熄滅,她蹲在那兒,火光映照著一張俏臉微紅。徐鳳年知曉了處置這種陌生火爐的法子,就笑著從丫鬟手中接過鐵鉗,讓她先去休息,等丫鬟走出屋子,他笑道:“要是有地瓜,或是南邊的粽子,烤上一烤就香了,烤成金黃色,那才叫一個美味。第一次出門遊曆,比較落魄,可也不全是餓極了才覺著好吃,是真好吃。”
顧大祖點了點頭,敷衍附和之後,沉聲說道:“先前跟殿下談論,殿下確是對《灰燼集》爛熟於心,並非臨時抱佛腳想著跟我這個老家夥套近乎。既然我顧大祖想去北涼貧寒之地施展手腳,那有些話就不藏著掖著。正如《灰燼集》開篇所述,天下險關雄鎮,歸根結底,不在地利之險,而在得其人而守之。北涼貧寒,這個貧不光在銀錢與地理之上,更在人之一字上。北涼王治軍,顧大祖佩服得很,可這些年朝廷處處刁難北涼,使得北涼一直形成不了有氣象的士子集團,原本好不容易有個姚家,姚白峰就給朝廷弄去京城,算是填了宋家倒塌之後留下的窟窿,好似那一個鄉野婆娘常年跟城裏闊綽爺們兒眉來眼去,終於嫁入高門做了小妾。加上春秋亂戰一直被天下士子視為大不義,北涼王被當成了折斷讀書人脊梁的罪魁禍首,更不會有豪閥世族前去投靠你們徐家,生怕在青史上留下汙名,愧對先祖。北涼這畝田地的青黃不接,已經是燃眉之急。李義山是當世大才,同樣難就難在無米下鍋。如今陳芝豹出北涼,使得大批將領赴蜀,隱然要自立門戶,就等他獲封蜀王,掣肘北涼,更是讓北涼成了一座四麵漏風的飄搖屋子,這時候就需要大量新鮮人物去縫補圍牆窗紙。北涼的院門外牆還好,有北涼王麾下三十萬鐵騎,一時半會不論是離陽朝廷,還是虎狼北莽,都不敢輕易挑釁。可讓屋子暖和的窗紙,終歸得靠文臣能吏去搭手。武人騎得烈馬提得鐵矛,可要他們去做繡花針的活計,不合時宜!”
徐鳳年平靜道:“青黨執牛耳的陸家,離陽八位上柱國之一的陸費墀,算是貨真價實的兩朝權臣,在兵戶吏三部都曾待過,致仕之前連首輔張巨鹿也要對其執弟子禮,這位老柱國有意讓陸家一名女子嫁入北涼。這趟返回北涼,去上陰學宮是私事,去青州拜見陸費墀,才是正事,我試圖說服老人舉族北遷。”
徐鳳年伸手撥動炭火,笑道:“以前開不了這個口,一來是聯姻之事尚未板上釘釘,就怕北涼這邊到頭來是自作多情,我丟臉沒事,徐驍可丟不起這個臉。再則火候不到,當時青州在朝廷以抱團著稱的青黨,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樹倒猢猻散。如今在張巨鹿一手操控之下,青黨分崩離析,青黨其餘兩家各自攀附張黨顧黨,想必陸家也是時候為自己謀求退路了。畢竟陸家當年最為勢大,將其餘兩個豪閥擠壓得抬不起頭,徹底分家之後秋後算賬,是怎麽都算不過其餘兩家的。因為這會兒陸家可就是寡婦睡覺了。”
一直沒有插話的黃裳納悶問道:“寡婦睡覺?此話怎講?”
顧大祖大大咧咧笑道:“上邊沒人!”
堂堂正正做人、規規矩矩行事的黃裳悄悄齜牙,趕忙低頭喝酒。
徐鳳年笑道:“勢力盤曲的陸家全族入涼,是一劑猛藥,而單槍匹馬的黃大人孤身赴涼,是一帖溫藥,對北涼來說缺一不可。除此之外,北涼也願意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很快全天下就會知道陳亮錫和劉文豹。”
黃裳咀嚼片刻,輕聲道:“寒士,好一個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顧大祖言語向來直白,“讀書人讀的是聖賢書,可少有一門心思去當聖賢人,實則還都是在求名求利。那些久居高位的世家士族可以不在乎北涼,可沒有根基的寒士不同,雖說朝廷這邊在張巨鹿組閣執政後,不遺餘力吸納寒士,可誰也不是傻子,這麽多年,也就那一小撮人出人頭地,更多讀書人就算考取了功名,一樣給世家子弟打壓得灰飛煙滅。如果北涼的懸賞確實拿得出手,少不了鬱鬱不得誌的士子如鯽過江入北涼,說不定許多在北莽的春秋遺民都有可能南下。”
顧大祖喃喃自語:“京畿之地自古是四戰之地,西蜀最易生長割據勢力,出了一個韓家滿門忠烈的薊州則可製天下之命,東南諸地,地非偏兵非弱,是那進取不足,才導致自保不足,顧大祖敢斷言當世前後千年,都會是坐北吞南的格局形勢。北涼地域狹長,看似夾縫求生,未必不是一種不幸中的萬幸,北涼養兵,比起南疆養兵,不可同日而語。說實話,我顧大祖就是隻知帶兵的莽夫,不去北涼能去哪兒?難道離陽能給我一支十數萬的精兵,還不得天天擔心我顧大祖會不會造反?嘿,我真就想造反!好好跟顧劍棠打上一場!顧劍棠滅南唐,好大的本事!”
不說南唐遺民顧大祖言語中的反諷意味,光是“造反”二字,黃裳就聽得一頭冷汗。
北顧顧劍棠,南顧顧大祖。
李義山曾經在聽潮閣內評點江山,南唐覆滅,非顧之罪。
黃裳瞥了一眼徐鳳年,年輕人神情平淡,對於顧大祖的大不敬謀逆言辭,似乎無動於衷。
一行人走入竹樓,趙洪丹、胡景霞夫婦都在其中,為首的老人身材魁梧,老當益壯,毫無暮氣。一物降一物,胡椿芽在誰麵前都天不怕地不怕,在這個外公跟前卻是異常溫順乖巧。老人姓胡名恭烈,南唐遺民,曾是南唐邊境重鎮上的一員驍將,南唐滅國之後,仍是在采石山拉起一支騎軍,似乎一日不聽那戰鼓擂馬蹄如雷就睡不安穩。胡恭烈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此時進入竹樓,更是龍驤虎步,屋內顧大祖所坐位置背對大門,胡恭烈正要開口,看到顧大祖背影,愣在當場,趙洪丹這些年雖說名義上是采石山的主人,可始終有種寄人籬下的積鬱,從未見到老丈人這般忐忑情形,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
顧大祖轉過身,沒有說話。
胡恭烈擺了擺手,對女兒女婿下令道:“你們都出去。”
屋內就隻剩下他一人站著。
在采石山一言九鼎的胡恭烈沒有坐下,而是猛然跪下,雙拳撐地,沉聲道:“南唐滑台守將胡恭烈參見顧大將軍!”
顧大祖神情淡然,不看那跪在地上的胡恭烈,自嘲笑道:“如何認得我是顧大祖?”
胡恭烈默然無聲。
顧大祖喟歎道:“起來吧。當年你胡恭烈隨先帝一起出城,跪得還少嗎?南唐就這麽跪沒了。”
胡恭烈泣不成聲,額頭貼地。
顧大祖平淡道:“當時很多人跪出了個高官厚祿,你胡恭烈最不濟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好了,起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