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快雪山群雄盛集,武林會鳳年逞凶(2)
徐鳳年微笑道:“仗著龍宮蛇纏龜的偽金剛秘術,就真當自己是佛陀金剛不壞啦?龍宮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除了脫胎於符將紅甲的蛇纏龜,不過就是幾手走捷徑的指玄手法,到頭來還不是非驢非馬,貽笑大方,有幾個貨真價實的一品高手會把你們這幫娘們兒放在眼中?想做王仙芝那種集大成者,哪裏是你們龍宮這種旁門左道的路數能做成的。當年你們宮主試圖獻身王仙芝,采陽補陰,結果還沒脫光衣服,就被王老怪一掌拍成爛泥。要我說啊,女子長得太醜,就不要混江湖了嘛。”
女子咬牙切齒道:“你到底是誰?!為何知道如此之多的龍宮隱私!”
徐鳳年鬆開五指,笑而不語。確有幾分殺伐果決的女子朝紗帳外厲聲道:“繼續前行!”
正想伺機賞賜給白頭年輕人一記指玄秘術的女子,毫無征兆地噴出一口鮮血,原來是被一柄飛劍透體而出,碧綠飛劍邀功一般回旋至主人指間,徐鳳年譏諷道:“還不死心?”
女子伸出舌頭舔去血跡,和口水一起強行咽下,眼神冰冷,聲調嫵媚道:“好一手吳家劍塚馭劍術。”
徐鳳年指了指自己的白頭,笑道:“憑借這個,以及太安城那場動蕩,你其實已經猜出我身份了,就是不敢說出口?怕我殺人滅口?”
女子默不作聲。
徐鳳年直截了當問道:“龍宮這次去快雪山莊湊熱鬧,燕剌王趙炳和納蘭右慈有沒有要你們做什麽?”
女子麵無表情,貌似認命了,束手待斃。
兩人相距不過數尺,徐鳳年翻臉比翻書快多了,一掌就拍在她額頭上。女子身軀詭異靜止,僅是一顆腦袋晃蕩了許久,七竅流血,好不容易才聚攏起來的隱蔽氣機頓時如洪水決堤,她捂住嘴,猩紅鮮血從指縫中滲出,滴落在毯子上。
徐鳳年複又右手一掌扇在女子臉頰上。她的腦袋往左晃去,她竭力右移,因為清晰感知到右耳附近懸停了一柄不掩飾森寒劍氣的飛劍,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一劍穿透頭顱。可徐鳳年偏偏落井下石,一巴掌後,就貼住她的紅腫臉頰,往飛劍劍尖上推去,這讓心性堅韌的女子也在那一瞬心死如灰,命懸一線,咫尺陰陽,這種滋味可不好受。女子閉上眼睛,那男子的手心溫暖,耳畔的飛劍卻陰寒刺骨,劍尖恰好抵住她的太陽穴,一滴血珠緩緩流過那張俏麗臉頰。她睜眼之後,冷笑道:“怎麽,擔心龍宮壓箱底的秘術,我一旦碾碎驪珠,會跟我同歸於盡?”
徐鳳年在她臉頰上屈指一彈,飛劍靈犀歸袖,漫不經心道:“龍宮女子以身作蚌,修為有高低,養出的珠子也大小不一,小則小如米粒,跟隨氣機流淌遊弋不定,大則幾近嶺南龍眼,化為道門罡氣,盤踞丹田。”
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徐鳳年伸出手掌輕鬆遮擋,瞥見手心一攤黑紫滲入肌膚,轉瞬即逝,皺了皺眉頭。
女子瘋癲大笑。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有些絕技太過出名也不好,猶如出自頂尖國手的圍棋定式,初次現世大多石破天驚,久而久之,也會有破解之法。南唐以南,天氣鬱蒸,陽多宣泄,草木水泉,皆蘊惡氣。而人身之氣,通於天地,自然多發瘴氣。龍宮久在南疆紮根,就以毒攻毒,采擷三月青草瘴、五月黃梅瘴、九月桂花瘴,非煙非霧,融入血脈,一口吐出,是謂龍涎,尤其以精血最毒,任你是頂尖高手,隻要沒有金剛境體魄,沾染一滴,都要炷香之後全身腐爛。”
女子收斂笑意,抬袖掩麵,擦拭嘴角血跡,竟還有幾分欲語還嬌羞的媚意,凝視這個對龍宮諸多秘密爛熟於心的勳貴王孫,“你要執意殺我,那就是玉石俱焚,如果好好談,說不定還能皆大歡喜。”
徐鳳年豎起手掌,龍涎蠱血悉數被逼出手心。女子沒有慌亂,陷入沉思。徐鳳年坐在香爐附近,歎氣道:“真是有一副玲瓏心竅,我如果是一般人,就算壓抑得住排在南疆蠱術前五的龍涎,可配合香爐裏那幾塊需要藥引的香餅,恐怕我跟你討價還價的時候,就要死得不能再死。而且八杠輿外邊的虯髯客不過是障眼法,怎麽都沒到一品境界,撐死了僅是二品小宗師裏的老手,先前八名扛輿仆役壓膝跪地,其中有一人分明可以不跪,可仍是稍加猶豫就掩飾過去。跟你們打交道,真累。”
處處設下陷阱,處處被壓製,被黃雀在後,女子不管何等堅毅的心境,也終於有一絲崩潰跡象。
她隻聽到那個心思難測的年輕魔頭清淡說了一句言語,讓人摸不著頭腦,“你想不想嚐一嚐當年符將紅甲被人貓剝皮的滋味?我手法稚嫩,還在摸門路,要不你將就一下?”
徐鳳年伸手拂過紗帳,抽出幾根浮遊縈繞指間的紅絲。
她顫聲道:“我認輸!”
徐鳳年笑了笑,眼神陰毒得讓她覺得自己都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了。
然後她一張臉皮被紅絲生生撕下。
她低頭捧住血肉模糊的臉龐,沙啞哽咽道:“楊茂亮、趙維萍,都退下。”
行走江湖,既然有福緣,就會有孽緣。可能會無緣無故就得到一本秘笈,可能被世外高人收為高徒。也可能沒做什麽惡事,就給脾氣古怪的隱士高手玩個半殘,或者陰溝裏翻船,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就是江湖的誘人之處,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何種變故機緣。一般而言,境界越高,變數越小,可隻要遇上,越是不易化解。不說大海撈針的一品高手,就是分攤到各個州郡就要屈指可數的二品小宗師,原本也是極少陌路相逢,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結下死仇,一方下場往往淒慘無比。
徐鳳年雙手拉伸一根紅絲,低頭凝視,不去看那個毫無氣焰的女子,平靜說道:“希望你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臨近快雪山莊,八杠輿由官道折入山莊私人鋪就的路途,反而越發寬敞,積雪也都清掃得七七八八,可見一路綿延,將近百個眉清目秀的童子童女手持絲綢裹柄的掃帚,更有山莊大小管事在路口恭迎大駕,每逢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遞出帖子,山莊這邊必有洪亮吆喝捧場。八杠輿跟一輛牛車同時折入,駕車童子神情倨傲,分明是個才入學識字光景的稚童,卻背了一柄劍氣森森的長劍,身後坐著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儒生,仙風道骨,手挽一柄名士清談必執的風流雅物,凡夫俗子望而生敬,當真是一手麈尾兩肩清風的出塵氣度,牛蹄陣陣,一路上許多擁入山莊私家路徑的江湖人士,多數趕緊避讓,對於一些壯膽湊近打招呼的成名豪客,乘坐牛車的老儒生始終閉目養神,一律不加理睬,熱臉貼冷屁股的江湖豪俠對此沒有半點不滿,隻覺得天經地義。
快雪山莊這次主動攬過重任,耗費財力籌辦這檔子江湖盛事,說到底還得看其餘兩家的臉色,一家是曾經強勢到能跟吳家劍塚爭奪天下劍林魁首的東越劍池,另外一家便是偏居一隅的西蜀春帖草堂。前者派出了有望成為劍池下一代宗主的李懿白,還有一十八位劍仆。後者來的人不多,寥寥兩人,隻是分量無疑更重,手捧麈尾的老儒生便是春帖草堂的當代家主謝靈箴,修為高深莫測,一生不曾與人為敵過招,但是相傳可跟西蜀劍皇切磋劍道的儒士,當真隻會對人口誅筆伐?
道路上一陣嘩然,龍宮八杠輿與草堂牛車才進入眾人視野,又有一隊紮眼人馬闖入眼簾,十八名披同一樣式狐裘的女劍客,同騎白馬,裘下白袖如雪,飄忽如仙,便是劍鞘也是那雪白顏色,讓人大開眼界。東越劍池曆代都會揀選富有靈氣劍胎的幼女,精心栽培為劍奴,這些女子終身必須保持處子之身,為劍,亦是為劍池守貞。隻是快雪山莊翹首以盼,都沒能看到那東越劍池自詡不世出的劍道天才李懿白。
有三騎並肩瀟灑而至,居中一名年輕男子豐神玉朗,顧盼生姿。左首一騎黑衣勁裝,腰佩一柄橫刀,神情冷漠,高大健壯,頭發微卷,氣概豪邁。右邊一騎相比兩名同伴,就要遜色太多,挎了一把短劍,其貌不揚,肌膚黝黑,五短身材。居中男子出現在快雪山莊私道之上,守株待兔已久的一大撥女子頓時尖叫起來,高呼“青白”二字,眼神癡迷,狀若瘋癲。黑衣年輕騎士低聲笑道:“錢兄,還是這麽緊俏啊,我瞅瞅,呦,還真有幾名美人兒,要不你轉贈兄弟幾個?”
英俊公子羞赧靦腆,黑衣劍客哈哈大笑,探臂伸手在他臉上揉了揉,“錢兄啊錢兄,臉皮比女子還薄。”
女子們見到這個場景,更是走火入魔。
被呼作青白的錢姓公子硬著頭皮,故意視而不見,跟路邊傾慕於他的女子們擦身而過。他姓錢名來福,錢姓是大姓,來福二字更是遠遠稱不上陽春白雪,這麽一個翩翩佳公子,被爹娘取了這麽個俗氣名字,實在是有趣。其實錢來福出身兩淮世族大家,往上推個兩百年,那可是連皇帝女兒都恨嫁不得的大族,如今也算家門興盛的豪族,尤其是錢來福,擅製青白學士箋,仿蜀中琅邪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遠勝京城如意館工師手筆,便是蘇吳織造局,也難以媲美。起先為皇宮大內殿堂中書寫宜春帖子詩詞,填補牆壁廊柱空白,被譽為鋪殿花,後來演變成以至於凡朝廷將相告身,都用此箋。更寫得一手婉約詞,極盡情思纏綿。士林之中,將他與如今已經落魄的宋家雛鳳,春神湖上寫出《頭場雪》的王初冬,以及北涼徐渭熊,並稱“文壇四小家”,各有擅長,又以徐渭熊奪魁。不說離陽王朝眾多的大家閨秀對美譽“青白”的錢來福仰慕得一塌糊塗,便是江湖上的女俠也不乏揚言非他不嫁的。
八杠輿上,徐鳳年在整理頭緒。身邊女子林紅猿竟是龍宮的下任宮主,她承認這次到快雪山莊確實有燕剌王授意,主要是幫東越劍池李懿白鼓吹造勢,坐上武林盟主的交椅,為此東越劍池秘密贈予龍宮古珍名劍六柄,事成之後,還有一筆豐盛報酬。徐鳳年沒有全盤相信,林紅猿的言辭差不多是九真一假,也足夠了。這次爭奪武林盟主這個注定會有朝廷做後台的香餑餑,春帖草堂謝靈箴呼聲最高,一流門派裏,快雪山莊便傾向於這座世代交好的西蜀草堂,離陽西南一帶的幫派宗門,也樂意抱團錦上添花。不過似乎薊州雁堡的少堡主也摻和了進來,這名年輕校尉有著誰都不敢小覷的官家身份,又有小道消息說雁堡少堡主在京城很是吃香,跟上任兵部尚書顧劍棠的兩位公子都稱兄道弟,甚至和大皇子趙武都一起多次遊獵邊境。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散兵遊勇,隻是比起這三方,都不值一提,但如今的武林盟主不像以往跟朝廷可以老死不相往來,隻要當上了,幾乎就等於跟朝廷牽上線,一躍進入了天子視線,招安之後,替皇帝治理江湖,這不是一張天大的保命符是什麽?
中原文脈尚能藕斷絲連,可惜江湖武膽已破。
徐鳳年輕聲道:“春帖草堂、東越劍池、薊州雁堡,可都是守不住寡的俏寡婦,上邊偷偷有人了。”
快雪山莊位於八百裏春神湖南畔,臨湖北望,江麵遼闊,氣勢雄偉,大雪過後,江天暮雪的奇景更是瑰麗無雙。莊子建造得獨具匠心,有大半挑出湖去,龍宮在江湖上與快雪山莊齊名,住處偏北,便於欣賞湖景,那棟幽靜院落更是典雅素淨得讓人心動,粉牆青瓦,還請畫工在房宅內外牆壁上作寫意壁畫,穿廊過棟時,林紅猿還瞧見院廊頂部有幅小巧諧趣的蝶戀花,讓她有幾分意外驚喜,主樓廳堂地麵鋪以剔透琉璃,依稀可見湖魚或形單影隻或成群結隊搖尾遊弋,饒是徐鳳年見多識廣,也佩服快雪山莊一擲千金得物有所值,許多春秋以後崛起興盛的士族,金銀不缺,可萬萬沒有這份底蘊,許多建築拚接,驢唇不對馬嘴,行家一眼就可以看穿士族與世族之差。
被撕去臉皮的林紅猿去做了一番梳理,換上一身潔淨衣裳,姍姍而來,蹲在琉璃地板上無聊數魚的徐鳳年抬頭一看,愣了一愣,竟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女子,長得不驚豔,可由於眉眼珍稀,不容易讓人忘記。徐鳳年對龍宮沒有什麽好感,“江左第一”納蘭右慈豢養的一房丫鬟而已,這也是兩個娘們兒在八杠輿上敢搏命的根源,“誤殺”了北涼世子,回去以後還不得好好跟那位主子撒嬌邀功。離陽藩王中,燕剌王趙炳是唯一入了徐驍法眼的趙室宗親,不論騎軍還是步軍,戰力都最為接近北涼。自古蠻夷之地的南疆,當下書院數目竟是王朝第一,趙炳口碑比廣陵王趙毅要好出太多,哪怕天高皇帝遠,也沒有傳出什麽僭越舉止。朝廷采納荀平遺策,對削藩不遺餘力,但是對燕剌王拘束極少,朝廷上包括張、顧在內幾大黨派對南疆政務不約而同持讚賞態度,這恐怕都要歸功於納蘭右慈的八麵玲瓏。黃三甲曾經評點天下謀士,說江左納蘭治小國深諳烹小鮮之旨趣,這個說法毀譽參半,言下之意是納蘭右慈不足以擔當大任,但除了黃龍士這種家夥敢調侃這位江左第一人,沒誰敢心懷輕視。
林紅猿看著那個瞥了眼自己後就又低頭去伸指輕敲琉璃的白頭男子,要是可以,她絕不會有絲毫猶豫,一定會將他砍去四肢剜去眼珠熏聾雙耳,再灌下啞藥,做成人彘擺在大缸中,讓他生不如死好幾十年,可問題在於林紅猿根本沒有半分勝算,她師承於娘親,自幼便工於心計,心思陰毒,但有一點卻是從她那個窩囊老爹身上傳下——願賭服輸。
徐鳳年突然說道:“等你回到龍宮,要麽是納蘭右慈旁敲側擊,要麽是燕剌王親自詢問你我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你要是想以後日子過得滋潤一些,現在就多長個心。”
林紅猿搬了張椅子坐在琉璃地板邊緣,抬起手臂,並攏雙指,慢慢在眉頭上抹過,笑道:“徐公子真是以德報怨的大好人。”
徐鳳年平淡道:“草堂的謝靈箴我還知道一些情況,東越劍池的李懿白,以及薊州雁堡的李火黎,這兩個年輕俊彥,我聽說得不多,你給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