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宋念卿問劍洛陽,小城鎮風雲慘淡(3)
徐鳳年望了一眼街上背劍老馬,十四去八,不知道宋念卿剩餘六招能否跨過指玄直達天象,若是一直滯留指玄,想要對洛陽造成傷害,無異於癡人說夢。洛陽不是三教中人,她的境界是實打實的武夫證道,跟王仙芝是一個路數,跋扈至極。當初新武評天下前五的高手,拓跋菩薩、鄧太阿、洪敬岩,她都打過,洪敬岩更是被他從第四寶座拉下,取而代之。遇上這樣幾乎沒有破綻的女魔頭,別說指玄劍,恐怕天象劍也沒有五五分的勝算。
宋念卿短暫驚怒之後,喟然長歎道:“老夫眼拙,常年閉關不出,不承想成了井底之蛙,直到此時才記起青渡江畔有白衣女子阻攔無用和尚,總算猜出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不是太晚了。”
洛陽說要教宋念卿一劍,可沒有見她從何處取劍,也不曾假借外物做劍,隻是伸出左手橫胸,掌心朝上,右手緩緩往下按下。
站在那匹馬身邊的宋念卿抬頭望向灰蒙蒙天空,餘光在馬背上懸掛的六柄劍上一起抹過,劍不出鞘,三劍點地,三劍懸空,隨意落在四麵八方,看似雜亂無章。
宋念卿自言自語道:“老夫一生持劍,娶妻生子,也隻視為香火傳承的麻煩事,生怕耽誤劍道精進。四十年前,曾有一絲明悟,幾乎成就劍仙一劍。二十年前機緣巧合,在一處洞天福地觀雲海起伏,一輪赤日東升,仿佛猛然跳入天地間,又生感觸,可仍是被老夫放棄了那一劍。自此開始閉關,隻想循序漸進,先入天象,再入陸地神仙。漸有所得,才知老夫這一生出身劍池,生平第一次選劍便是那絕世名劍,第一次拿到的劍譜便是上乘秘笈,第一次修習內功也是絕世心法,教我練劍的恩師更是那一代劍道宗師,一帆風順,劍道修為,卻仍是被一些出自市井山野的逸人遙遙拋在身後,才知道大凡物有不平則鳴,老夫心中既無不平事,如何跟天地共鳴?”
洛陽沒有理會宋念卿的感悟,更沒有理睬那豎立於天地之間的六柄劍,雙手手掌看似貼合,卻仍是留下一絲縫隙。
天地異象。
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城中最高處是一棟道觀鍾樓,樓尖翹簷如同被無形的天人出手壓迫,折斷,緊接下來便是鍾樓異常平整地往下倒塌,城中高度僅次於道觀鍾樓的一座千年古塔也開始被壓斷,整座城池,所有較高建築都開始往下齊齊坍塌,出現一刀切平的景象。偌大一座城池竟像是砧板豆腐,被人一刀輕鬆橫切,越切越薄。眨眼之後,以至於徐鳳年都不敢在二樓逗留,飄落到地麵,耳中僅是萬鈞重力碾壓木石的刺耳嘈雜聲音。徐鳳年輕輕跺了一腳,然後苦笑一聲,不光是老天向下推移,地麵以下也不安分,如同俯瞰天地的一尊大佛雙掌合十,讓人無處可躲。
天地相合,僅餘一線,這一線便是洛陽的劍。
宋念卿臉色凝重,懸空三劍往上刺去,地麵三劍往下滲透,顯然是要竭力擺出頂天立地的威武架勢。
天地之間這一線,還有三丈高。不用說,城頭高牆早已被摧毀得一幹二淨。
先前從外地調入負責清空城池的精銳騎卒還真是歪打正著,要是沒有他們的“先見之明”,在洛陽這浩浩蕩蕩一劍之威下,那就是板上釘釘近萬人的屍骨無存。
徐鳳年越是在大局已定的時刻,越是沒有忘記城內還隱藏有柳蒿師、慕容龍水和朱魍老蛾三位高手。慕容龍水和老家夥的確身在城中,而且離此不遠,隔了三條街。慕容龍水坐在一座低矮巷弄牆頭上,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壺酒,盤膝而坐,用袍子兜了一兜碎嘴吃食。老蛾站在巷弄中,跟徐鳳年做了一個相同動作,狠狠一跺,整座巷弄青石板都裂開,老家夥感歎道:“怎麽都沒想到洛陽這魔頭跟拓跋菩薩在極北冰原一戰後,手腕越發歹毒艱深了。郡主,有她在,咱們還要不要插手?就怕火中取栗,沒吃著烤栗,反而惹禍上身哪。”
慕容龍水屈指彈了幾顆花生米,一遠一近,眼睜睜看著它們炸碎,說道:“這般駕馭天地的仙人手段,跟大雪坪借劍是一般道理,畢竟還是不能處處無懈可擊。劍劍仙劍無敵,你我的行蹤注定要被察覺,但要是爭取一線生機不是沒有可能。我現在就怕太安城那隻趙家看門狗耍無賴,非要等洛陽收拾咱們以後才出手,不過到時候他再想殺徐鳳年也會更難,就看這柳蒿師如何取舍了。想必徐鳳年的人頭,比你我二人相加應該還要值錢一些,再說聽聞這老頭跟北涼有私怨宿仇。總之咱們離遠點看戲,洛陽性情不定,萬一惹惱了她,我可不想就這麽死在離陽。”
慕容龍水輕輕落到巷弄,老蛾已經快步離去。高壯郡主瞥了眼老蛾有些匆忙的背影,笑了笑。
街上,宋念卿的浮空三劍開始下墜,入地三劍則開始上升,六劍俱是顫顫巍巍,搖擺不定。
宋念卿閉目凝神。
人有七竅,每當一劍砰然折斷,劍主宋念卿便一竅淌血。
六劍全斷之時,宋念卿雙目雙耳雙鼻[非“七竅”之一,應為“鼻孔”。]都已是流血不止,這位劍道大家的淒慘模樣實在驚恐駭人。
隻是宋念卿神情依舊平靜。
既然七竅才六竅流血,那就說明除了明麵上的馬背十四劍,劍池第一人宋念卿極有可能還藏了一劍。
等宋念卿最後開口出劍,多半亦是留下遺言。徐鳳年其實隻猜對了一半,郡主和老蛾是在城內沒有錯,但柳蒿師並不是在城中伺機潛伏。
離城十裏路外。
一名麵容古板的老者站在原地,等到洛陽雙手開始並攏天地,他才開始極慢極慢地挪動腳步。
第一步踏出,還不足常人一步的一半。
第二步步子稍快,與常人無異。
第三步已是尋常百姓腳力的兩步間距。
以此類推。
天地一道橫雷,奔向城池。
沈家坊在田源裏是數一數二的大莊子,人多勢眾,山深水僻,勤耕讀而避兵刀,風水不俗。一老一小行走在田間阡陌,寒冬霜凍,田土硬實,田垛上還有些霜打蔫了的幹癟茄子,老頭子彎腰摘下幾隻兜在懷裏,身後小姑娘戴了頂廉價貂帽,時不時回頭遠望。老人猶自念叨:“別看這會兒茄子不光鮮,可被霜打了以後,偏偏入嘴就甜,味道不比冬天的鯽魚差,跟冬筍都能有一拚。回頭找戶人家,我給你親自炒一鍋。沈家坊以前欠我一個大人情,當年這塊風水寶地還是我給他們挑的,別說幾隻不值錢的茄子,就是幾條人命,也是說拿走就拿走。你呀,別瞧了,我既然給那小子找了洛陽做幫手,生死就在五五之間。別瞪我,對,是我讓他掉進這個圈套,可他讓我閨女吃了這麽大一個虧,我不算計他算計誰。我呢,一般而言,誰都不幫,東越皇帝聲色犬馬,我照樣保全了大半東越皇室,要說按照當世人喜歡講的道理來說,我做的那些勾當,是全然沒有道理的。當初要你刺殺那小子,跟你說那小子命薄,遲早夭折,與其死在女人肚皮上,或是別人手上,不還如死在你手上來得幹淨,起碼還有全屍,有下葬處,相比春秋千萬孤魂野鬼,何曾差了。”
老人不說話還好,一說這些比茄子還幹癟的大道理,小姑娘就幹脆駐足不前,扛著向日葵,望向那座幾十裏外的城池。老人訕訕然,伸手想要抓一把葵花籽下來,小姑娘賭氣地扭了扭身軀,帶著枯敗向日葵旋轉,不讓他得逞。老人訝異咦了一聲,眯眼望去,隻見遠方城池那邊風雨飄搖,氣海轟隆隆下墜,仿佛天地擠壓一線,他歎息一聲,揉了揉閨女的貂帽,輕聲道:“偏是無心之人最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