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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8章 北涼道鐵騎四出,徐鳳年剝皮收刀(4)

  樂章心存逗弄,也想著讓北涼瞪大眼睛看一看他樂大爺的金剛體魄,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槍林過後,右首百人騎又跟上了一陣箭雨,一夫當關的樂章都盡數笑納,除了衣衫破碎,身體毫發無損。樂章看似托大,其實也在默默蓄力,試圖一鼓作氣攀至巔峰再戰,原本不是不可以繼續獨貓戲弄群鼠,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萬一騎隊裏隱藏著武林高手,在他樂章氣機衰減時陰險出手,雖說萬萬不至於陰溝裏翻船,可一旦丟了丁點兒顏麵,天曉得身後那個心腸歹毒的公子哥會不會無聊時就拿他出氣。伺候這個年輕主子,樂章真是比伺候祖宗還費心費力,心中恨極的他要是能境界高過那相貌俊美的年輕人,向來對名士孌童嗤之以鼻的樂章都已經不介意換一換口味。可樂章清楚得很,這種想想就通體舒泰的狠辣報複,這輩子多半是指望不上了,除非那人被突兀出現的神仙人物打落塵埃,他才有機會去落井下石踩上一腳。可北涼道上,已經出過一個老劍神李淳罡,陳芝豹也已叛離入京,就隻剩下一個槍仙王繡的師弟,以及擔當邊境騎軍統帥的袁左宗,難道這兩位僅存的頂尖高手還能聯手出現此地?


  驛道上直麵樂章的百人騎雖然被貫穿,但很快就再度發起衝鋒,山腳一支百人騎隊在黃小快親自率領下也加入戰場,左右兩側的百人騎一撥換弩一撥換投槍,哪怕對上了金剛境高手無法建功,但是陣勢銜接緊密,表現遠比馬金釵的凍野騎軍來得可圈可點。怡然不懼的樂章悠悠吐出一口氣,霧氣繚繞綿長,伸出雙臂扭了扭手腕關節,似乎嫌那馬蹄聲嘈雜,一腳震地,沉悶轟響竟是隱約蓋過了蹄聲。樂章一腳一腳踏在驛路上,聲勢漸長,轟隆隆如平地滾雷,驛路上兩支百人騎的馬背起伏都厲害了許多,隻是依舊無人怯戰。


  北涼的官場爭鬥,尤其是軍伍裏的傾軋,一直被離陽朝廷的廟堂砥柱們唾棄為村野鬧劇,扮演罵街潑婦吵不出上風的話,就隻會卷起袖管蠻橫械鬥。比起朝廷裏京城裏,那些意旨綿延和門戶接缽皆是一脈相承數代人的廟算,北涼這邊短短二十年營造出來的氛圍,如何入得了朝廷大佬們的法眼?隻不過似乎很多棟梁文臣都忘記了,離陽朝廷有他們這幫治國能手的文脈傳承,貧苦北涼也有獨有的北涼鐵騎的風骨傳承,董越騎沒能做好,但是諸如汪植、任春雲、朱伯瑜、黃小快等等,這些甚至沒資格進入廟堂巨擘們視野的小小校尉武官,都做得不錯。


  樂章就想親手折斷掉幾根北涼脊梁,他當然不知道什麽薪火相傳,也懶得深思,但是眼前這支不太一樣的騎軍讓他感到很不舒服,老子好不容易躋身一品高手行列,到頭來給一個後生當牛做馬,到了北涼,總得讓老子出這口惡氣才行!


  樂章盯上了那騎甲胄出彩、涼刀出鞘的騎將,渾厚氣機充沛全身,隻覺得像是地仙一劍也扛得下來。精氣神已到頂點的樂章狂野笑聲響徹驛路,跟那名騎將對撞而去,相距五十步時,高高躍起,長臂舒展,一拳砸下。一騎當先的珍珠校尉黃小快橫刀格擋,人、馬、北涼刀俱是猛然下沉,戰馬四蹄被這勢不可擋的千鈞之力壓得瞬間折斷,北涼刀鋒僅是在那名漢子的拳頭擠出一絲血痕。黃小快一手持刀,一手托住刀背,仍是無力阻攔這頭江湖惡獠的一拳砸下。他壓下一口鮮血,棄馬側移,刀鋒在那人拳頭上抹過,依然沒能劃破肌膚。身邊都尉一騎同時長槍淩厲刺出,精準刺向樂章左眼珠子,逼迫此人無法追殺他們的校尉大人,更有一名騎卒一槍擲出,見縫插針般恰好刺向樂章襠部,轉瞬之間的配合,毒辣而有效。樂章第一次皺起眉頭。


  殺金剛境界的高手,精髓無非“水落石出”四字。耗光那川流不息的如水氣機,沒了圓滿無缺的金剛不敗,才算成功一半,假若給高手足夠喘息機會,慢慢補全氣機,恢複體內江河氣象,就又得從頭再來。不過高手的氣機積蓄,從來都是散易聚難,氣機轉瞬流轉數百裏,這種傳說中的陸地神仙境界,便是同為一品高手的金剛境和指玄境也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像樂章接連兩次陷陣,氣機起伏跌至八成,期間任由槍林箭雨加身而不動如山,也僅是用笨法子恢複到九成。江湖上之所以將西蜀劍皇的戰死評價為“慘絕人寰”,不純粹是惋惜這名高手被碾壓成一攤肉泥,更在於這名劍術宗師為了那個不值錢的姓氏,獨力鎮守西蜀皇城大門,所麵對的敵人是一波波潮水擁去的蝗群騎軍,完全沒有一絲喘息的機會,隻憑那吊著的一口氣死戰到底,簡直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在黃泉路上。


  但樂章也僅是皺了皺眉頭,他所正麵對的不過是百人騎而已。


  隨手推開都尉的刺眼一槍,樂章腳尖一點,踩在那根騎卒丟出的鐵槍上,借勢一記膝撞砸在都尉腦袋上,樂章鳩占鵲巢站在馬背上,戰馬慣性前奔,傲然而立的樂章無意間望向山頂,沒來由泛起一股胸悶。


  有一騎緩緩下山。


  越來越快。


  樂章身後的遠處,那把桃花扇被啪一聲合上,公子哥晶瑩素白手腕上係掛有另一端白鞘名刀的朱紅長繩,猛然間繃直。


  一騎下山的同時,黑裘公子哥也敏銳察覺到被山上一人給盯上了,喃喃自語:“北涼還有這般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趙勾檔案處為何從未提及。”


  樂章頭皮發麻,跟白天見鬼似的,驚嚇得魂飛魄散。


  那一騎馬背上的人物雙袖飄搖,從袖口到手臂之間,攀附縈繞有無數紅絲,如同爬滿了鮮活猩紅的赤蛇。


  當年,就有這麽一隻“纏紅繞蛇”的人貓,朝他樂章悠悠然騎馬而來。


  被戳中軟肋的樂章瘋癲了一般,神情痛苦,蹲在馬背上,雙手十指鉤住頭皮,然後抬起頭,眼珠子布滿血絲,咬牙雙手一拍,拍死了那匹戰馬,掠向那一騎。


  山腳和驛路上的珍珠騎軍都下意識停下馬,留給下山那一騎和始終勢不可擋的不知名江湖武夫。


  馬上之人飄落下馬,繼續掠行。


  本以為起碼要纏鬥酣戰幾炷香工夫的一對人,就那麽飄飄然擦肩而過。


  雙袖猩紅越發紅。


  原來他手上多了一副從頭到腳剝下的鮮血人皮。


  驛路這邊三百騎不約而同瞪大眼睛,目送手拎新鮮皮囊的殿下一掠而去,在那名不再搖扇的公子哥麵前停下,隨手高高拋出那張人皮。


  這一幕,黃小快畢生難忘。


  腰佩一柄尋常北涼刀的世子殿下,對上了那把不輸南華刀的“過河”。


  潼門關兩位校尉麵麵相覷,韋殺青和辛飲馬的眼界,都要比尋常士卒高出不少,就越發震撼於世子殿下的殺人手法。寥寥幾樁一品高手力敵千百騎的事跡,之所以稱之為壯舉,難就難在騎軍中往往隱藏有韋辛之流的軍中高手。江湖上以破甲數量衡量武品高低的規矩,其實並不準確,因為鐵甲畢竟是死物,披甲之人則是身負武藝的大活人,他們也有各自的氣機流轉。韋殺青眼角餘光瞥了一下陵州副將徐偃兵,這位手提無纓鐵槍的北涼王扈從不知何時策馬前踏了幾步,遙望驛路,槍尖隱約有幾縷淡紫色流瑩轉動,倒是另一位副將韓嶗山始終在他們身側,似乎也有些詫異,抖了抖馬韁,驅馬來到師出同門的徐偃兵身邊,輕聲問道:“怎麽回事?”


  驛路上發生了什麽,指玄韓嶗山看得一清二楚,但這位槍仙王繡的師弟奇怪世子殿下是如何做到的。身具一品金剛境體魄的江湖漢子直麵衝向殿下,結果被殿下硬扛了一拳,借機讓赤蛇攀附那人全身,如冰雪消融於爐中火焰熊熊燃燒的爐子表麵。金剛境界之所以被稱為金剛不壞,就在於體內氣機跟淬煉出的體魄,兩者內外相融,天衣無縫。殿下雙袖布滿密密麻麻的赤蛇狀紅繩,刹那間就堵住了那一品武夫的周身竅穴,加之那人失心瘋般不管不顧,不但奢望借著蠻力掙脫開赤蛇,還要一鼓作氣絞爛紅蛇,身內本就堪稱氣象鼎盛的氣機如爐中添柴,沸水劇烈蒸騰,由於氣竅被阻,紅繩韌性遠遠超出想象,以至於爐身搖搖欲墜,承受不住沸水,當那武人原先隻顧著迅猛出拳,一百餘記拳罡炸在殿下身上,仍是沒能砸死近在咫尺的敵人後,反而察覺到氣機跟體魄被強硬拆分之後,終於才恢複幾分清明,隻是等他醒悟,已經來不及收手。這武人瀕死之前,也確有幾分讓韓嶗山刮目相看的血性,拚著身死,最後砸出雙拳,一拳在殿下心口,一拳在中丹田,便是韓嶗山也自認做不到殿下這般“穩如泰山”,可以說,是那過於自負的武人自己害死了自己,但殿下的紅繩以及讓拳罡泥牛入海的兩門神通,才是真正的關鍵。在外行看來,那一品武夫似乎都談不上是殿下的一合之敵,不過韓嶗山深知其中凶險詭譎。


  徐偃兵一直盯住那搖扇公子哥,平淡說道:“嶗山,你有所不知,當初李淳罡傳授殿下兩袖青蛇,並不是那紙上談兵,而是實打實往殿下身上砸下了數百道兩袖青蛇,交由殿下一次次生死一線間,自行領會其中劍道精髓。殿下跟我說起過,當時除了學劍,其實也想著打磨武當掌教灌輸給他的大黃庭,用殿下的話說,拿兩袖青蛇敲打自己,不是什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是以他山之玉用來磨石,有些暴殄天物。後來殿下被天象高手柳蒿師拔掉僅剩的一株大黃庭金蓮金幼苗,然而柳蒿師確是拔除了幼苗枝筋蓮葉,但培植養育紫金蓮的那一方池塘仍在,最重要是根須仍存,殿下說僅憑他的內力,不論如何辛苦修行,已經無法讓那頹敗根須重新開枝散葉,隻是他到失去大黃庭後,才知曉老掌教王重樓的饋贈,幾近天象內力的大黃庭修為是其次,那一方不起眼的池塘才可貴,就像一座蓮池,荷花蔓延水麵的景象,很好看,但若是沒有池塘,也就談不上什麽出淤泥而不染的光景。所以這趟出行,就又用上了他山之石攻玉的笨法子,假借外力激蕩池塘濁水的勾當,為此殿下一路上沒少挨我的捶打。殿下不知如何得知那江湖莽夫跟韓貂寺有過節,故意搬出人貓的手腕,用來激怒他來傾力擊打,一品武夫的攻勢越是凶悍無匹,對殿下就越有裨益。至於殿下為何精通人貓的剝皮,我也不知道。”


  韓嶗山感慨道:“雖說有益修為,不過拳拳到肉,何況是金剛境高手的垂死掙紮,打在身上可不輕鬆。”


  徐偃兵微笑道:“對殿下而言,早就習慣了,將其自稱家常便飯。況且再疼,總好過老劍神李淳罡當年‘隨手’丟出的兩袖青蛇。”


  韋殺青湊近了幾分,小心翼翼詢問道:“徐將軍,死在殿下手上的江湖人士,真是一品高手?”


  徐偃兵點了點頭,一臉雲淡風輕道:“死在殿下手上的高手還少嗎?”


  韋殺青偷偷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多嘴一個字。


  韓嶗山問道:“那殿下是要跟那自詡風流的年輕人再來一戰?”


  徐偃兵搖了搖頭,緩緩說道:“一品四境,目前隻有金剛境適合打熬體魄,再往上,極有可能得不償失。那年輕人已是指玄境界,嶗山,你也是指玄,應該清楚武夫的指玄境界跟道門真人的一入一品即指玄,大不相同,論殺人的淩厲程度,同樣的境界,就像相同品秩的京官和地方高官,後者手中的實際權柄遠勝前者。京城裏一個清水衙門的四品官,哪裏比得上地方上的郡守更能手握生殺大權。四個境界中指玄不高不低,但秘術最多,五花八門,除非是陸地神仙和天象境界,否則對上一名橫空出世的陌生指玄高手,誰都不敢說穩操勝券,今天哪怕殿下想要親自試一試那人的底細,我徐偃兵也會插手。江湖上的徐鳳年可以涉險,北涼的世子殿下萬萬不能。”


  韓嶗山笑道:“也好,否則那廝真被殿下一口氣宰了,就沒那些校尉什麽事情了。咱們總不能讓這些大人跑來喝西北風啊。”


  驛路上。


  收起折扇,繩係過河刀的公子哥拉了拉韁繩,輕輕躲過那張鮮血淋漓的人皮,對於樂章的暴斃無動於衷,笑道:“韓生宣能夠指玄殺天象,二品殺一品也不出奇。”


  看到徐鳳年麵無表情,似乎沒有跟自己說話的興趣,他也就樂得自說自話:“不過這不出奇,但你精通人貓的剝皮術,就很出奇了。就是不知道你還懂不懂包括剔骨抽筋在內的後兩層境界。”


  他轉動手腕,被長繩牽引的白鞘過河隨之旋轉,而他本人則俯視這個單獨前來的北涼世子。


  趙勾有一份專門針對世子殿下搜集而得的機密檔案,在天字號檔案房也就比曹長卿略薄一些,他先前隨手翻了翻,可真是長了大見識,對外宣稱在皇宮因病而逝的韓貂寺,竟是被眼前年輕人在神武城外飛劍所殺。不過照理說徐鳳年被柳蒿師拾掇得很慘,境界大跌,要殺金剛境界的樂章不算太難,卻也不容易。症結所在就在於姓徐的怎麽就得了人貓不同尋常的指玄秘境。他不相信世間還有人能像自己一樣僥幸悟得指玄境中號稱“直指天心”的照鏡之法,不但過目不忘,而且可以擷取精華。吳家劍塚的女子劍侍,那個背負素王劍名叫翠花的女子,之所以可以偷竊不管如何晦澀上乘的劍術劍意,更多是一種百年難遇的本能,但她也局限於偷學別家劍道,比起他的“來者不拒”還是有些遜色。如果說姓徐的跟他是雷同資質的家夥,那他可就真得寢食難安了,自古一山難容二虎,哪怕這座山是整個江湖。江湖的確很大,但他江斧丁心眼很小,容不下一切有機會跟他並肩而立的潛在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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