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新涼王校場閱兵,老涼王壽終正寢(4)
徐驍嘿嘿道:“我一個爺們兒跟女子比什麽姿色,再說了,你以為在遼東那會兒你就好看了?你跟我媳婦比,差了十萬八千裏!也就北莽那老色胚當年豬油蒙心加上瞎了狗眼,才瞧得上你這種身段的醜娘們兒。”
老婦人仍是半點不生氣,微笑道:“我年輕時候,好看不好看,各花入各眼,不好說,可真的不算醜。何況女子年老色衰,猶可金釵斜立小蜻蜓,隻是誰信人間尚少年哪!徐驍,你說是不是?”
徐驍雙手插袖,打了個哆嗦,嘲笑道:“酸,真酸。”
老嫗鬆開撫住額頭的手,雙手攤開身前,低頭看了一眼,然後抬頭凝視了一眼徐驍臉上的老人斑,平靜說道:“咱們都老了,我難看了,你也駝背了,就別非要爭出個高低了。我呢,這輩子就獨獨輸在勝負心太重,輸給了自己而已,是不好。你太念情,也不好,就算早已位極人臣,也照樣活得不痛快。否則肯低我一頭,來北莽,哪裏需要看誰的臉色,你應該知道,就算是我,也不會給你臉色看的。”
徐驍扭頭重重吐了口口水在雪地裏。
北莽女帝一笑置之,說道:“沒什麽大事要跟你商量。當年在遼東,想說的話都說清楚了,這趟南下,就是想趁著你沒死,見一見還活著的徐驍。想說的就一件小事:我才下定決心,等你死後,先打殘你們北涼,再順勢南下,最後將太安城付之一炬,就當給你上墳燒香了。”
這是付於三言兩語談笑中的小事?
恐怕連黃龍士和趙家天子以及張巨鹿、顧劍棠聽到了,都要覺得太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了!
徐驍眯起眼,冷笑道:“那北涼等著你們就是了。可別到時候反過來被北涼鐵騎一路砍瓜切菜,殺到你的老窩啊。”
老嫗一手捧腹輕聲笑,抬頭望著飛雪,“遼東分別,身上這件裘子是你用二十兩銀子買下的,我當時兩次回頭,都隻看到你徐驍的背影,事不過三,就不願意再轉頭了。有些時候就想,是不是再回頭一次,就看到你轉頭做鬼臉了。”
徐驍轉身徑直離去,平淡道:“不會。”
一架馬車先行掉頭遠去,南下消逝於北地沉重飛雪。
老婦人駐足原地,沉默不語,當那馬夫正要開口勸說之際,隻聽到這位北莽女帝怒聲道:“閉嘴!”
老婦人雙手捧麵,看不清她表情。
風雪嗚咽如女子泣訴。
老婦人鬆開手,抬起纖細臂,理了理兩邊霜白鬢角,低聲笑道:“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笑它像隻喪家犬。”
南下馬車,徐鳳年緩緩駕馬,閑來無事,往嘴裏塞了一塊雪,身後徐驍跟他討要,徐鳳年沒搭理他。
徐驍揉了揉臉頰,笑道:“帶著兒子來見一個思慕老爹的老娘們兒,是不太像話啊。”
徐鳳年沒有作聲。
徐驍伸出手,輕輕放在徐鳳年肩膀上,也沒有說話。
許久過後,徐鳳年語氣堅定道:“我扛得下。”
成功世襲罔替,就意味著離陽王朝出現了一位新藩王,除了冊立太子以及新帝登基這兩件,就再沒有什麽大事比得上這個了,何況這位藩王還是北涼王,不光是涼州,幽陵兩州也都張燈結彩,幾近瘋狂,氣勢猶勝元宵佳節的燈市,以此來討好新王,尤其是那些豪橫家族,都在暗裏較勁誰家燈籠更大更多,感覺像是誰家膽敢掛少了的話,第二天就得被告密,然後拉出去砍頭。不斷攀比的結果,就是不缺銀子的門戶裏,喜慶的大紅燈籠越掛越多,多到讓人滿眼通紅,深感膩味。清涼山王府,倒沒有如何可勁兒鬧騰,燈籠是臨時添掛了些,卻比往年過節都要簡陋許多,不過府上管事仆役都滿麵春風,走路都輕快了幾分,這些人自是打心眼裏歡喜,誰不喜府上新當家的有份大出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如果王府新王鎮不住北涼,淪為客大欺主的境地,王府上下也就沒啥滋潤日子過了。
徐家父子從邊關大閱返回涼州城後,可以經常看到得改口稱涼王的年輕家主帶著大將軍在府上散步,眼尖心細的人,就偷偷扳手指算著兩位未來王妃,誰陪伴那父子二人的次數更多,後來就幹脆不去計較了,因為青州陸姓女子的次數屈指可數,輸給那位女文豪的王東廂太多,倒是時不時撞見陸家千金會幫著二郡主推動輪椅,隻是兩者相比,孰輕孰重,府上眾人怎會拎不清?清涼山有遣派伶俐婢女伺候兩位年輕女子,長久以往,在王東廂院落做事的婢女,就瞧不起陸丞燕院子裏的丫鬟,而“陸院”裏的王府丫鬟又有了內訌,開始用斜眼看待那幾個陸家捎帶進府的外人丫鬟。自古而然,女子一多,就哪兒都是渾水江湖了。
從邊境回府小半旬時光,今天徐家兩輩人除去練兵演武的黃蠻兒,都聚在聽潮湖上的涼亭裏休憩,比以往也多了王初冬、陸丞燕這兩位即將嫁入徐家的準兒媳,加上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又缺個徐龍象,此消彼長,就有點陰盛陽衰的味道了,不過看得出來,徐驍的氣色極好,神采奕奕,想必是對兩個兒媳都順眼滿意的緣故。一個才情享譽朝野,一個天生持家有道,重要的是兩女沒有任何爭風吃醋的跡象,因為一個是完全不懂,一個是聰明到不去做,兒子有她們把守後宅,出不了亂子,也生不出清官難斷的是非。離經叛道擅自卸去涼王身份的徐驍懶洋洋靠著亭子紅漆廊柱,聽著徐鳳年跟王大家俏皮諧趣的一問一答,讓老人笑聲不斷。王家小丫頭說半句“問君能有幾多愁”,徐鳳年就補上“恰似缺錢買那綠蟻酒”,王初東笑眼眯成一對月牙兒,問了“驀然回首”,徐鳳年就答“那廝在爬樹”,女文豪說那“衣帶漸寬終不悔”,已經貴為離陽最大藩王的年輕人就笑著說“去給寡婦挑缸水”,而那位安靜坐在輪椅上比王初東還要更文豪一大截的女子,嘴角也有了些不易察覺的溫暖笑意,豪閥家世精心浸潤出的閨秀陸丞燕則笑不露齒,實在忍不住時,就抬手遮攔。
隻是眼力再不好的人,也能分辨出王初東的位置,很自然而然地靠近徐驍徐鳳年父子二人,陸丞燕卻隻能有意無意偏向掌管一院子“批紅女翰林”的二郡主。
徐驍笑道:“年兒,你送一送丞燕,我再跟你姐還有初冬嘮叨嘮叨。”
徐鳳年嗯了一聲,跟聞言起身的陸丞燕一起走出亭子。隻是一路行去院子,兩相無言,陸丞燕嘴唇抿起跟在他身後,等到在院門口轉身時,她已是笑顏相向。徐鳳年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輕笑道:“你記得多出門散心,總悶在家裏不好。北涼不比江南風景旖旎,不過咱們北地也有北地的獨到景致,不親自騎馬去看一看,可惜了。我本來該陪你,隻是如今事務纏身,憊懶不得,而且很快就要出門一趟,去西北那邊收拾十數萬戴罪流民的爛攤子,要是回來的時候,你還有心情,我帶你去武當山走一走。”
陸丞燕由衷開懷後眉眼泛起嫵媚,才脫口說出“鳳”字,就趕忙把那個理當緊隨其後的“年”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柔聲道:“北涼王,不用這麽客氣。”
徐鳳年屈指做了個要敲打她額頭的手勢,一臉無奈道:“你憑良心說,誰更客氣?”
陸丞燕翹了翹嘴角,徐鳳年笑著轉身,再轉身,果然看到她雙指擰袖站在門口沒有挪步,朝她揮了揮手,這才離去。徐鳳年沒有在聽潮湖看到徐驍,就走向一直冷冷清清的王妃陵,輕輕走入這座外界都說是“重門列戟高過藩王”的陵墓後,伸手劃過一座座姿態森嚴的石像。盡頭有一位駝背老人斜坐墓碑之前。陵墓內古樹極少,北涼都傳聞是由於女子劍仙的娘親劍氣太盛,便是她去世了,仍留有女子劍仙的雄渾氣象,所以原本古樹蒼蒼的王妃陵沒能剩下幾株。徐鳳年在年少時聽說成仙後便可撒豆成兵,甚至可以讓人起死回生,那段時日挑燈夜讀,幾乎翻遍了聽潮閣內的佛道古籍,然後就被素來不信鬼神的師父李義山罵得狗血淋頭。似乎如今便是想要討罵,也沒人罵了,以後就更沒人敢罵他北涼王徐鳳年了。徐驍聽到腳步聲,笑著說了句“來了啊”,就再沒有下文。此時此地的一家三口,他站著,徐驍坐著,北涼王妃躺著。
徐鳳年沒有流露出什麽悲慟神色,僅是默然站在碑前。初春時分,古樹枝頭有了嫩黃淺綠,徐鳳年走去樹下,伸手摘下一片樹葉,吹了那支小時候娘親教他的《春神謠》,若是哼唱出言詞的話,那麽大概意思是說有個鄉野女子離家下山,見著了一位心儀男子,一起白首。佝僂老人閉上眼睛,聽著再熟悉不過的小曲子,一隻手悠悠然在膝蓋上打著拍子。
一曲小謠完畢,父子又是默然走出陵墓,徐驍突然說道:“年兒,你可以讓黃蠻兒回家了。”
徐鳳年咬住嘴唇,停下腳步又迅速跟上,點了點頭。
太安城,仍有元宵燈市過後的餘韻,街上遊人如織。宮內,當掌印太監韓生宣“暴斃於皇宮”後,接任成為大內宦首的大貂寺宋堂祿年輕到足以讓人感到可怕,祥符元年宮內城門貼春一事,都出自他手,滴水不漏。原本在十二監人緣很好的他在辭去內官監後,專心處理司禮監掌印太監所負有的職責,跟許多熬資曆熬到“貂寺”稱呼的年邁大太監也逐漸疏遠,以至於那個當初賜下名字的師父,宋堂祿也未曾去春節拜年。既然進宮淨身當了宦官,尊師必須遠勝尊父,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宋堂祿辛苦攢下的口碑名聲,也就如僅此一次的銅漏壺中水,滴滴答答,總有漏完的一天。不過看上去聰明至極的宋堂祿對此毫不在乎,今日小心翼翼跟著一對父子前往那座高樓——欽天監,是一個每逢幾年就要傳出幾句讖語的地方,而這些隻言片語無一不是被鄭重其事寫在泥金符紙上,裝入一隻被趙家傳承百年的古舊黃泥盒子,最終交到沐浴更衣後的皇帝手上,看完之後,皇帝還需親手燃燒成灰。
宋堂祿當上掌印太監後,一個時辰前是他生平第一次從欽天監捧回泥盒,然後陛下就麵無表情趕往欽天監,可伴君近侍有些年月的宋堂祿知道,自打他見到陛下後,就從未清晰察覺到這位九五至尊如此開心過。這次前往那棟高樓,陛下喊上了太子殿下,在樓外,一行人高高低低老老幼幼,參差不齊,老監正死後,接管欽天監的竟然不是那聲望足夠的挈壺大人,而是一個幼齡稚童,以往被老監正昵稱為“小書櫃”,欽天監內外也跟著就喊得順嘴了,忘了這孩子的原名。除了本該是私塾蒙學年紀的監正和德高望重的挈壺宋玉京,還有個時下京城炙手可熱的新貴人——一身帶紫道袍的青城王吳靈素,如今這位除徐驍之外的“異姓王”已是北方道門的道首,與趙丹坪同為羽衣卿相,再沒有人嘲笑他的異姓王名不副實。尤其是離陽大舉滅佛,浩浩蕩蕩,北方佛門經曆了一場滅頂之災的浩劫,吳靈素不負皇命,親自到兩禪寺給正門貼上了那一紙封山符籙!北地大小萬千座寺廟,生死存亡都盡數操於吳靈素之手,南北兩道首,哪怕龍虎山天師府兩大真人飛升,在處理南北交界的廣陵道佛寺一事上,吳靈素依舊咄咄逼人,龍虎山竟然隻能步步後退,在天下人眾目睽睽之下,與天子同姓的天師府黃紫貴人可謂灰頭土臉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