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太子篆密訪徽山,張巨鹿酒館獨酌(5)
眾賢盈庭的離陽廟堂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來得迅猛無匹,以至於所有殿閣大學士和六部尚書侍郎都瞠目結舌。本朝首輔張巨鹿在聖意已決的情況下,仍是執意調動總領北地軍政的顧劍棠,要將這把帝國最鋒利的名刀,搬去西楚脖子上,快刀斬亂麻,而不是先前既定的坐鎮北關。若僅是如此,朝堂之上也沒誰敢稍稍大聲質疑,碧眼兒這些年雖說鬆懈了對兵部之外五部的控製,唯獨一直把台諫言路死死掌控在手,故而不需首輔大人親自出馬,這些唯張廬馬首是瞻的言官就能幾乎咬死任何人,好在張首輔一向極少刻意針對誰,但隻要張巨鹿握有這顆棋子,哪怕從不落子,朝廷上下就沒人敢肆無忌憚。可惜在祥符元年的春尾,就算言路盡在張巨鹿之手,就算廟堂手段極為高明以至於十幾年無敵手,首輔大人也終於迎來了第一場敗北。無他,因為這次他的對手是坦坦翁,還有桓老爺子身後一幹權臣——有六部之首的吏部主官趙右齡,有公認的儲相殷茂春,甚至有新任禮部尚書元虢,還有尚未領命南伐西楚的大將軍趙隗領銜的一大幫子元老武將,更有被碧眼兒鎮壓十數年的旁支皇室宗親。奇怪的是這些人事先確實並無任何約定,在桓溫無比鮮明地把矛頭指向首輔大人後,這些人陸續出班奏事,都認為“北顧南用”一策太過冒失,一個回光返照的西楚遠遠不足以跟北莽百萬控弦之士相提並論。那一天的朝會,暗流洶湧,除了戶部尚書王雄貴毫無懸念地站在恩師這邊,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膽怯的沉默,不敢摻和到這場永徽元年以來最為雲波詭譎的神仙打架裏頭。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為除了王雄貴之外,還有個最近十分春風得意的晉蘭亭,出人意料地緊跟王雄貴為張首輔發聲。
有心人都看到退朝之後,坦坦翁目不斜視,直接跟首輔大人擦肩而過,失魂落魄的王雄貴跟在神情淡漠的永徽座師身後,反倒是從不主動湊近首輔的晉右祭酒,腳步堅定地走在張巨鹿身側。今日的跌宕朝局,讓旁觀者既目不暇接又莫名其妙,退朝之時,竟是隻聞珠玉敲擊聲,不聞一句高談闊論和竊竊私語,是離陽朝會二十年僅見的古怪景象。張巨鹿慢慢走下白玉台階,沒有去看身邊眉頭緊蹙的年輕右祭酒,隻是輕聲笑道:“晉三郎,這次你恐怕要押錯賭注了。”
蓄須明誌的晉蘭亭搖頭道:“晚生並非冒險押注,故意與滿朝文武為敵,借此討好首輔大人。不過是大丈夫當有所為,僅此而已。”
張巨鹿笑了笑,緩了緩腳步,開門見山道:“當初我本有意拉你進入張廬,繼而替我掌控那花架子的言路,隻是後來既然陛下對你刮目相看,我做臣子的,也就不願奪君主之美。”
不願,非不能。
隔牆尚且有耳,何況這還沒有離開宮城,兩人身邊不遠處不乏腳步遲緩的文武官員。
張巨鹿平淡道:“縱觀曆朝曆代君子小人之爭,有君子美譽的朝臣生前大多輸得很慘,至多死後被下任帝王追贈美諡,於國於民,並無裨益,這種空落落留在青史上的名聲,不要也罷。黨爭一事,無甚不可告人的玄機,越是心係蒼生,越是需要君子朋黨,更需要同僚之中有一條聰明的惡犬,能吠還能咬人,而不是一夥人都在那兒兩袖清風,隻會書生意氣用事,到頭來無非就是在流放貶謫途中,作幾首讓後世讀書人淚滿衣襟的孤墳詩作,挺無趣的。”
晉蘭亭咂摸了一下,自嘲道:“晚生亦是難逃窠臼。”
張巨鹿轉身拍了拍王雄貴的肩膀,“今日我不當值,你去張廬那兒坐著,有同僚問起,你隻以不知二字回應。”
王雄貴點了點頭,快步離去。
執掌一朝權柄的紫髯碧眼兒跟晉蘭亭慢悠悠一路前行,一同跨過了宮城門檻,張巨鹿突然笑道:“當初第一次見你,讓我想起了自己當年的情形,也是像你那般倉皇失措,百般委屈。不過說實話,你比我當年仍是差了許多,也就做宣紙比我厲害些。”
晉蘭亭會心一笑,“能有一事讓首輔大人心甘情願認輸,並且付之於口,足矣。”
見晉蘭亭欲言又止,張巨鹿淡然道:“你在奇怪那個老家夥為何同室操戈?”
任憑晉蘭亭是天子寵臣,是太子殿下身邊的紅人,前程注定錦繡,這位右祭酒大人此時也不敢言語半句,甚至不敢妄自揣測。
張巨鹿說道:“我與桓溫心中都有一杆秤,都不曾對西楚複國有任何輕視小覷,隻是一杆秤的兩端輕重,這些年一直有些差異:我重西楚重於北莽,他則重北莽重於西楚。他有他的謀劃和眼光,他堅持要用北涼耗去北莽國力,生怕顧劍棠一旦南下,此時已經定策先吞北涼再打離陽的北莽改弦易轍,誤以為有機可乘,到時候從北關一直蔓延到我們腳下這座太安城,皆是遍地狼煙。”
張巨鹿指了指南方,“老家夥不但看見了北邊,除了頑疾北涼,坦坦翁還看到了看似‘舉棋不定’的燕剌道,還有那些經不起春風吹拂的春秋亡國,他的顧慮自然可以理解。我是怕西楚成為一座泥潭,牽引春秋亡國死灰複燃,他則是怕北莽由東線南下,導致整個天下都是泥潭。我與他,才是一場真正的豪賭。這些事情,你們就算站在了王朝中樞,也一樣看不到的。緣於朝堂之上,人人各有所謀,武人想著生前封侯拜將,文人想著死後陪祭張聖廟。之所以與你說這些牢騷,是你晉蘭亭難得糊塗,難得有趣,畢竟在桓老頭兒那邊挨罵不稀奇,挨打就很罕見了。”
晉蘭亭下意識摸了摸被坦坦翁閃過耳光的臉頰,燙手一般,迅速縮回。
張巨鹿輕聲道:“你我就走到這裏。”
晉蘭亭識趣地停下腳步,隻聽見首輔大人撂下一句言語,“以後多與新尚書交往。”
晉蘭亭愣了愣——新尚書?是禮部元虢,還是兵部盧白頡?
還是說兩者皆有?
恰巧,今日退朝,這兩位一起走著,兩位在滿目霜白的廟堂上都算青壯年紀的棟梁重臣,有很多相似之處和共同語言,出身不同,卻俱是離陽一等一的風流人物。盧白頡是江南道上的棠溪劍仙,元虢是跟誰都能打成一片稱兄道弟的著名人物。兩人的勝負心都不重,看待許多別人視為珍貴的事物都很輕,在朝野上下兩人口碑極佳,沒有樹敵,也無明顯的山頭派係,又都曾是坦坦翁的座上賓,也都挨過坦坦翁的責罵。麵過聖,進過雙廬,挨過桓溫的罵。離陽朝廷想要成為權臣必經的三大步,這兩位尚書顯然都經曆過了。兩人退朝返回宮外的“趙家英雄甕”時,盧白頡沒有馬上回到異常忙碌的兵部,而是跟著元虢去了與兵部氛圍大不相同的禮部。在士子名流紮堆的禮部衙門,見著了頂頭上司的尚書大人,眾人都敢調笑幾句。因為元虢這隻老酒蟲新官上任時,堂而皇之地攜帶了一隻大箱子,卻不是書籍,而是二十幾瓶皇帝陛下先前賜下的劍南春釀,結果給大駕光臨禮部官邸的陛下撞個正著,然後陛下就自作主張開始跟群臣分酒喝。君臣隨意而坐,微醺盡興之餘,趙家天子還不忘往痛心疾首的元尚書傷口撒鹽,笑著說朕主動幫你籠絡臣僚關係,就別謝恩了,記得回頭拿領了俸祿,買幾壺好酒送宮裏去。
如今禮部上下都開始扳手指算著何時領取俸祿,還玩笑著詢問尚書大人需不需要下官們幫忙湊點份子錢。今日見著了兵部尚書大人,若是顧劍棠大將軍,那自然是一個個頭皮發麻,若是陳芝豹,就要退避三舍,可既然是風流倜儻的棠溪劍仙,就都笑臉招呼元尚書坐會兒,反正禮部隻要不碰上重要節日以及嘉慶大典,就是六部裏頭最清湯寡水優遊度日的衙門。再說攤上元虢這麽個寬以待己又寬以待人的尚書大人,真是所有人的福氣,正因為元虢的入主禮部,以往許多斜眼瞧禮部的五部官員,不管是他們來串門,還是禮部去求人辦事,對方臉麵上都多了幾分客氣。反正對於禮部眾位名士而言,給這麽個薄麵就足夠了。
死要麵子的禮部衙門本就占地甚廣,元虢自然有他單獨的雅室。在走到房門附近的時候,元尚書嘿嘿一笑,趕忙躥入屋子,彎腰撿起一本本書,這才騰出一條路來。他將書擱在一張本來就有搖搖欲墜書堆的椅子上,書堆竟是搖晃而不倒,可見他幹這事已經熟能生巧了。大概元虢府邸的書房也是這般雜亂場景。元虢好不容易搬走書案前那張椅子上的書籍,盧白頡擺手笑道:“不坐了,就一張椅子,我這一坐,豈不是鳩占鵲巢,你元尚書不怕被人取笑,我還怕給人說成是兵部在打壓禮部呢。”
元虢哈哈笑道:“兵部欺壓禮部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盧大人你可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盧白頡直白說道:“少來這一套,以前兵部對其餘五部一視同仁,都欺負,反正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到底是誰賣乖還不知道呢。”
元虢摸了摸微紅的酒糟鼻子,“以前不管,以後兵部敢操家夥來禮部嚇唬人,我就敢去兵部潑婦罵街。”
盧白頡不置可否,環視四周,有些感慨。盧白頡出身於有“琳琅滿目”美譽的泱州盧氏,兄長盧道林從國子監引咎退出,因禍得福,當上了禮部尚書,正是這座屋子的上任主人,盧白頡初入京城,來過一次,今天是第二次。盧白頡跟兄長關係極好,甚至可以說,長兄如父的盧道林之所以離開廟堂退隱山林,有大半原因是給他這個弟弟騰出位置,否則兄弟二人一朝兩尚書,泱州那邊幾個門閥要急紅眼不說,京城這裏也會有非議。盧白頡在野之時,久居退步園,盧道林先後兩次“退步”,就給他這個弟弟結下了許多樁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香火情,這便是聖賢書籍上極少傳授的學問了。元虢一拍腦袋,佯怒道:“好你個棠溪劍仙,原來先前的鳩占鵲巢,歸根結底是罵我搶了盧先生的屋子來著?”
盧白頡也沒反駁,笑問道:“酒,藏哪兒了?”
元虢一瞪眼,“早沒了!”
盧白頡玩味笑道:“當我棠溪劍仙的名頭是胡吹出來的?就算不再練劍,這點酒香會聞不見?”
元虢雙手一攤,“真沒了。”
盧白頡自己走到牆腳根,扒開一堆書,拎起一壺酒,搖了搖。元虢幹笑著趕忙去拿出兩隻藏在書桌下的酒杯,拿袖子擦了擦,一人一隻,生怕棠溪劍仙就這麽把酒給順手牽羊走了,嘴上還念叨著:“我這不是怕喝酒誤事。若是耽誤了盧大人的兵部軍機大事,我可吃罪不起。不過方才靈光乍現,盧大人劍法超群,想必酒量也不差,喝一兩杯酒應該沒問題。來來來,咱們小酌一番,小酌,小酌即可。”
盧白頡直截了當席地而坐,元虢在屁股底下擱了一垛書,前者一飲而盡杯中酒,後者眯起眼陶然慢飲。
盧白頡微笑道:“咱倆說點醉話?”
元虢瞥了眼屋門,興許是記起了盧尚書是位出類拔萃的武學高手,於是收回視線,點點頭。
“到底怎麽回事?盧某來的路上,有些明白了,有些還是想不明白。”
“你我起身即忘,不傳六耳的醉話?”
“醉話。”
“兵部掌握了許多五部無法得知的隱秘,盧白頡你想明白了首輔大人跟桓老爺子這對同門師兄弟的分歧,不難。想不明白的事情,是為何桓老爺子不在雙方任何一座府邸書房內商量妥當,為何要在廟堂上公然對峙,是吧?”
“嗯。”
“之所以想不明白,是因為你還知道很多人誤以為今日朝會,似乎顯露出一個跡象——曾經的永徽年二十餘載,除了陛下,首輔大人的目中無人,終於在祥符元年迅速走下坡路了,曾經的如日中天,也是時候要漸垂西方。但是,這是個荒唐至極的假象,你我心知肚明。張廬這麽多年自毀院牆,把學識冠絕永徽的趙右齡摒棄,把老成持重的韓林舍棄,當然我元虢不思進取一事無成,自然更是被早早丟掉,到頭來隻扶持了一個似乎不具備宰輔器格的王雄貴,甚至連翰林院也都一並掃地出門,施舍給了殷茂春。為什麽?首輔大人在想什麽?很簡單,離陽朝廷,張首輔從不覺得有人是他的政敵,隻要他站在朝堂上,有句詩說得好啊,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能出聲的,二十年中,隻有一人而已。這以後,若是萬一這個人先死,張首輔後死,那麽就一個都沒有了。”
“明白了。”
屋內陷入寂靜無聲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