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大軍圍剿符籙山,鳳年收服糜奉節(1)
踩著不斷向高處退斂的餘暉,徐鳳年拎了兩籠子紅腹錦雞回到院子。王實味當時無意間泄露出破綻給張下山,這名貌似嬌憨的女子顯然沒有不當一回事,這段時日裏,徐鳳年還能四處遊走,王實味則被嚴密禁錮在一院之內,四周都有暗樁哨子盯著,尤其是官兵即將入山的消息傳遍符籙山,小院內直接就坐下了兩名呼吸綿長有序的高手,這反而讓王實味看開了生死。徐鳳年走入院子的時候,他正坐在台階上大口喝酒,滿身豪氣,徐鳳年受其感染,也坐在其身邊,放下雞籠,從他手中接過酒壺,抬頭灌了一口烈酒。之後那頓晚飯,格外豐盛,大魚大肉,王實味嘿然一笑,看開生死,說道:“看來符籙山這幫歹人是要錯殺不錯放了,這頓臨行飯,徐主簿,你可是沾了王某人的光啊。話說回來,如果徐兄弟你還有機會下山,勞煩與我在青案郡馬蹄縣的妻兒說一句,王實味死得並不窩囊。徐兄弟,記得尤其是要跟我那小兒布衣說一聲,金雞山匪寇能給連根拔起,他爹是立了大功的!”
王實味喝著酒,神情平靜,“就是對不住他們娘兒倆了,有些愧疚。”
徐鳳年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勸慰的話語。
第二日清晨,符籙山上動靜不小,青壯匪寇一百八十餘,一律奔赴下山,氣勢洶洶。
徐鳳年跟王實味所居院子已經被禁足,王實味坐在大廳,安心養氣,準備在符籙山翻臉之際,殺一個賺回本,殺一雙就當賺到了。
徐鳳年則早早出竅神遊。
他悄然來到符籙山密林之中,站在一座中途山峰隱蔽的樹梢枝頭,靜觀戰局。
得手雀尾、銅鏽的樊小柴的確不笨,大概猜到了他徐鳳年會“出神”觀戰,於是潛入後院,跟盤膝而坐床榻上的徐鳳年隻隔著一堵牆,雙手按住腰間刀劍。徐鳳年當初九次天人遠遊,都有徐偃兵“守關”,時刻護駕不離,就是怕有人趁機“撿漏”。大半魂魄離竅遠遊,並且凝聚成形,本體的實力就要大打折扣,這是陸地神仙也無法篡改的既定事實。雖然在道教典籍上從無文字記載,可樊小柴已經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同時能夠在拂水社眾多諜子中脫穎而出,才智肯定不差,要殺已是天下第六的徐鳳年,此時是最佳時機,她不覺得以後還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她毫不猶豫就出手了。銅鏽、雀尾一刀一劍,破牆而入,如針刺紙,輕而易舉,而嬌軀也一氣撞裂牆壁,在視線透過塵土依稀看到那個背影的那一刹那,樊小柴沒有太多的恨意,就隻有解脫。符籙山一見,對他不算如何恨之入骨,但不意味著樊小柴就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況佛經上本就不見記載有任何女子可以成佛的啊。
樊小柴在刀尖劍尖距離背影隻差一尺的時候,已算充沛的氣機竟是再登高一階。
銅鏽劍尖更是驟然罡氣大漲,劍鋒未及,劍罡已至。
神遊之徐鳳年輕站在枝頭,忍不住輕聲笑道:“你當高樹露的體魄是紙糊的?否則我會輕易出竅遠行?”
不理會小院中的變故,徐鳳年眺望遠方,總算開始死人了。
小戰事,無甚氣數之說,也就談不上天時,但符籙山占盡地利,毋庸置疑。二十幾名軍伍斥候丟入山中,想要捕獲有益戰局的戰機軍情,並且做到在第一時間成功傳遞回去,很難。符籙山不易察覺的烽燧有六座,由於軍旅校尉出身的魏晉奉行外鬆內緊,故而外山就隻有一座,烽子原先隻有八人,後來一口氣臨時增添了八人,一半據守,一半遊弋,後者輔有鳥鳴傳信,更為隱秘難查。
一百八十餘符籙山青壯匪寇,分為三支兵馬。三山主南報瑜領頭支,他是個八尺壯漢,使喚一對鎏金大錘,麾下人數最少,三十人,人人身手矯健,佩短刀負弓箭,真有些下馬遊弩手的氣候。他們呈現一個扇形向前迅猛推移,數位小心謹慎的官兵斥候很快就跟這些草寇急促接觸,因為不存在誰明誰暗,就是一場近乎貼身肉搏的短兵相接,斥候的刀術帶著北涼行伍鮮明的風格,簡練,實用,還有最重要的去拚命。
那名武藝超出斥候一截的壯漢草寇顯然不適應這種拿命換命的打法,不過仗著技藝優勢,如山林猿猴,靈活輾轉騰挪,拉開了距離去打,伺機再攻,那名斥候始終近身不得,並未一味強攻,被符籙山匪寇找準機會一刀劃在肩頭後,硬是滾地咬牙短弩勁射。弩箭貼著那漢子麵頰釘入一棵樹木。這支冷箭嚇得那漢子一身冷汗,他一邊奔跑一邊從腰間布褂子拈出飛刀,向那個身負重傷的斥候丟出一連串手法熟稔至極的飛刀。肩頭被撕開一條寸餘傷口的斥候躲閃不及,胸膛和大腿都給釘入數柄飛刀,奄奄一息。
漢子如山蛇前行,畫弧小心近身,不給斥候短弩建功的機會,在最後一根弩也被他淩空翻滾躲過後,站在斥候身後的漢子猙獰一笑,彎腰前奔,手起刀落,就嘩啦一下剁下斥候的腦袋,一腳踢翻那具無首屍體。漢子打了個響指,五十兩銀子到手,還有山主允諾殺人之後,可與山上幾名大宅子裏的水靈丫鬟歡愉一宿。漢子正要提刀離場,驀地除了心口一震,頭顱也向前一蕩,身軀撲倒在地,立斃當場。原來是兩根弩箭幾乎同時釘入了他的前胸心口和後腦勺,而聽聞動靜緊急趕來的一名草寇,才看到這魂飛魄散的一幕,正要尋找遮蔽處,就有兩弩激射而至。漢子憑借本能躲過了其中一支弩,仍是給另外一支穿透脖子。他頹然靠在樹幹上,棄刀後,雙手捂住鮮血泉湧的脖子。一人在地一人在樹的兩名斥候打了個手勢,確定附近沒有魚上鉤後,雙雙繼續悄然潛行。
這便是北涼斥候比那殺人飛刀更為嫻熟的“三人成虎”。徐家軍一開始大多是泥腿子出身,別說兵書,“三、百、千”這類蒙學書籍都沒碰過,濫用成語,一直廣受詬病,不過隻有春秋之中不計其數死在涼刀之下的亡魂,才能知道這些敵人在戰場上的狠辣淩厲。
二十餘斥候在接觸符籙山第一撥草寇後,死了八人,利用配合輕鬆圍殺了九人,看似旗鼓相當地打了個平手,但如果去掉南報瑜依靠壓倒性蠻力親手宰掉的三名斥候,其實在江湖好手哪怕單兵戰力占優的情況下,對上利用戰陣查漏補缺的軍伍老手,戰局的優劣,顯而易見。何況又有四名成功繞到了南報瑜那道扇形防線的身後,最終活著兩人回到了碧山縣尉白上闋那邊,順利跟胭脂郡鳧水都尉蘇震稟報了戰局。蘇震這次親自率領了將近一百甲士入山剿匪,手上斥候更是全部捎上了一半,聽到大致的傷亡數,這名披鮮亮鎧甲的實權都尉緊緊抿起嘴唇,眼神陰沉,揮手示意斥候已經可以繞開第一座戰場,深入符籙山腹地,直到遇上第二撥匪寇為止。蘇震所部是胭脂郡內步騎參半的尋常戍軍,在幽州境內排名中遊,不過北涼白馬斥候出身的蘇震調教出來的斥候在幽州很有名頭,他也以此為榮,一些同一邊關退回境內的老袍澤總喜歡變著法兒跟他打賭,賭輸了也不要其他,就是厚顏無恥索要蘇震麾下的斥候,結果進山之後,一下子就死了將近半數,這名蘇都尉也沒有氣急敗壞要如何如何,隻是摘下新到手的新式馬戰涼刀,舌頭輕輕舔了舔刀鋒,一臉嗜血表情。蘇震能夠當上白馬斥候,自然算是老資曆的騎卒,所以哪怕地方都尉本該有著按律佩步戰涼刀的規矩,也給上頭的校尉偷偷網開一麵,當然,為此蘇震又給割肉孝敬了兩名斥候。蘇震望著前方,咧嘴一笑,那相識小十年了的校尉事後知曉那兩崽子是才當斥候沒半年的雛兒後,據說氣得揚言要讓他蘇震卷鋪蓋滾蛋,他娘的連老伍長也敢坑騙。蘇震身邊除了白上闋,還有非要來湊熱鬧的碧山縣縣令馮瓘,蘇震看他不順眼,絲毫不照顧他下馬後的一瘸一拐,入山後該以如何速度行進就是如何行進。這個文弱書生估計腳底板有好些水泡了,可蘇震管你死活,看在白縣尉的顏麵上,這回軍功分你些也無妨。兩名副尉各領一標披輕甲的步卒甲士,身先士卒,虎視眈眈,就等頭兒蘇震一聲令下。蘇震因為放心不下那青案郡、胭脂郡隻能算作散兵遊勇的四百巡捕,需要親自坐鎮,他對白上闋這名縣尉還有那知根知底的大族子弟宋愚,都還算信賴,隻是這兩個年輕人本事是有,可惜聲望不足,不足以讓作為兩郡巡捕的那些老油條頭目心服口服。行軍打仗不是紙上談兵的兒戲,要是事後傳出去說他蘇震帶了五百號人,剿兩三百匪寇都還磕磕碰碰,他蘇震丟不起這人!
蘇震部下的斥候身後尾隨有一百武力相對出眾的巡捕,他們雖然沒有參與到第一撥戰事,但很快就跟南報瑜碰上,兩郡巡卒捕快對於浩浩蕩蕩的剿匪大業很掉以輕心,蘇震本就嫌棄他們礙手礙腳,既然幾個官品不低的巡捕頭領覺著戰功信手拈來,就由著他們去探底,蘇震自己也很想確定這些大匪有多少個可以稱之為棘手的高手,知己知彼,總不是壞事。此時符籙山坐第三把交椅的南報瑜坐在一塊山石上,讓手腳靈敏的兩名哨子清點了一下,三十位兄弟一下子就走了九個,關鍵是屁大的便宜都沒占到,這讓南報瑜憤懣地雙錘互敲,他顧不得暴露藏身處,沉悶怒喝一聲,難免有些泄氣。不過戰事沒有給南報瑜這名距離小宗師門檻不遠的三品高手太多喘息機會,很快就有哨子說大隊官兵到了,南報瑜問多少人,可那哨子畢竟不是正規斥候,隻看到十幾個巡捕蜂擁出現在視線中,就嚇得連忙轉身飛奔,哪裏答得上來一個精確數目。南報瑜作為符籙山三把手,也知道自家深淺,冷哼一聲,不做計較,大步流星,率先撞向那批巡捕的厚實陣線,真當老子不是小宗師就能隨意捏圓搓扁了?
一百多巡捕以四名經驗老到的探子手帶隊,不諳戰陣精髓,但略懂皮毛,陣形在行家眼中零散稀爛,可好歹還是有個花架子在。四名頭領能夠在一郡中出人頭地,又敢親身涉險,肯定有些武藝在身,他們身邊巡捕又是青案郡、胭脂郡的精銳,他們經常參與的巷戰,與此刻林戰的差距,比起步騎之戰的差距也要小很多,刀手弓箭手兩者的搭配,還算適宜,所以當他們看到那拎一對大錘的魁梧老者單槍匹馬如同野馬奔槽而出,在探子手發號施令後,弓箭有序而出,在樹木間隙,如一瓢瓢潑水當頭灑下。南報瑜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仗著三品武夫的結實體魄,鎏金大錘瘋狂揮舞,金光閃閃,有些勢頭孱弱的箭矢,甚至都懶得躲避,在他身上也就擦出些不痛不癢的血水,他兩眼通紅,埋頭前奔。
四位身經百戰的探子手不用言語,就同時出陣聯手迎敵,卻也不是湊上去送死,跟這位一眼便知的江湖高手比拚境界,四人步伐一致,各自出刀,相互呼應,在南報瑜身邊纏鬥。第二撥箭雨則拋給遠處十幾名想要增援南山主的匪寇,兩個從未經曆過如此陣仗的匪人,頓時給射成刺蝟,倒地之時,前半身皆插滿箭矢。在一位符籙山年輕高手的指揮下,匪眾緊急分作兩批,在左右兩側迅猛突進,勢必要首先衝散箭陣。一些輕功傍身的匪人,尤為身形靈活,每次前掠的落腳地,都在箭雨間隙落在粗壯樹幹之後,這樣的推進,戰損不大,加之有南報瑜的牽扯注意力,不說勝券在握,好歹在人數絕對劣勢的前提下,遠遠沒有兵敗如山倒的跡象。
那名年輕高手正是符籙山仙師魏晉的高徒劉煜,是碧山縣劫獄的頭號功臣,他是唯一從正麵前奔的匪寇,既然是師從精通符籙的魏晉,背負一柄桃木古劍的劉煜理所當然身負許多道門秘術,一張張黃紙出袖,在樹幹上“種植”下嘔心瀝血而成的玄通符籙,輕輕吐出一個“咄”字,雙手手腕一擰,兩棵大樹轟然倒向張弓巡捕,沒有壓死一人,卻讓原本還算縝密的陣形淩亂了幾分。劉煜不斷袖出黃符口中念咒,一棵棵大樹如靈附體,肆意倒塌,如此一來,兩側奔跑中的匪寇越發輕鬆,幾個輕功甚好的家夥甚至吹起了愜意口哨。既然是逃不掉的生死一線,怕死的死得快,這個道理符籙山匪寇比巡捕要體會得更深,而且一方是撈取戰功來的,一方是迫不得已的狗急跳牆,不談局勢,就敵對雙方的精神氣厚薄而言,高下立判。
雖說四名巡捕頭領識趣得采取了纏鬥,而非不自量力的死鬥,但麵對戰力足可擔當一名普通邊軍校尉的南報瑜,仍是難免捉襟見肘。南報瑜拚著被救援一刀劃破後背,兩錘夾擊,把一名老探子手的腦袋夾得粉碎,鮮血潑灑了一身。他隨手丟出一錘,把一名微微一愣後隻得臨時用刀攔胸格擋的探子手砸得吐出一口淤血,身軀撞向一棵樹木,搖晃不止,才要艱難拄刀起身,就給南報瑜身後的劉煜以符當器,削入臉麵,一張臉龐血肉模糊,將死未死,下場尤為淒慘。劉煜高高躍起,雙袖飛出最後十幾張壓箱底的符籙,在空中單手繞後握住桃木劍。
隻剩下一隻鎏金大錘的南報瑜胡亂抹去臉上的血水,吐了口唾沫,瞥了眼頭頂陰影,罵罵咧咧道:“臭小子,小時候就喜歡在你南大叔脖子上拉屎撒尿,不穿開襠褲了,還是賊性不改!”
劉煜掠入巡捕陣中,出鞘桃木劍看似無鋒,可一劍橫掃,就割掉了兩名前列刀手的腦袋。劉煜低頭彎腰,一手扶住屍體,繼續前衝,手中桃木劍又撩殺身側一名刀手。
兩名在南報瑜錘下幸免於難的探子手老巡捕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都沒有一步退卻。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能退,也不願意退。
北涼男兒,無論是官是匪,也許平時不顯,但深陷死地,都有一樣的風骨血性。
前段時日,那些將種門庭豢養的死士,北涼本地人大多赴死了,都沒有問為什麽,既沒有問那王八蛋年輕藩王為何如此手腕冷血,也沒有問自己到底該不該死值不值得死,就那麽簡簡單單死了在刺殺之中。苟且偷生的,往往都是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