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小酒肆高人論槍,清涼山有客擅闖(2)
另外那個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許多,隻是問道:“爺爺,上次你說咱們北涼軍練槍不得其法,這是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爺爺這是吹牛皮呢。咱們北涼軍裏可是有徐偃兵、韓嶗山這兩位‘槍仙’師弟的,哪裏輪得到咱們爺爺說三道四。”
秀氣少年怒氣衝衝地道:“咱們爺爺怎麽了?當初比王繡還厲害的那個吳金陵,剛練槍那會兒,還跟咱們爺爺討教過握槍之術呢!”
高大少年做了個鬼臉:“天曉得是不是爺爺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氣,大口喝酒,陷入了沉思,最後悠悠然回神,輕聲感慨道:“不說當年整個北涼都算天賦最好的吳金陵,光是‘槍仙’王繡和徐偃兵、韓嶗山三個師兄弟,論槍法造詣和槍術高低,爺爺年輕時候就比他們差了許多,以後差距也隻有越來越大的份,這沒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隻不過你們要記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麽兵器,都是給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習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練法。就說那吳金陵,九歲入武品,十二歲入二品,十七歲躋身金剛,槍在他手裏,就跟被賦予神通一般,隨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靈性。即便如此,在他十四歲那年,還是遇上了一道門檻。爺爺正是在那個時候隨口說了幾句握槍心得,吳金陵便茅塞頓開,從頭開始練槍。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旁聽的徐鳳年微笑開口道:“吳金陵的夭折,也不見得全是天妒英才。練武一途,太過一帆風順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敵’一說,往往相互敵對的兩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穩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始終都在進階,大概是因為有磨刀石。‘槍仙’王繡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後的宗師成就。而且我也聽人說過,在武學上,很忌諱寧為雞頭不做鳳尾,無論練刀習劍還是練槍,到了一個境界後,都不談什麽天下劍術前三或者用刀第幾人,都是直接奔著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鎮武帝城那一甲子裏,也不會有那麽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了笑,沒有說什麽。道理這東西,隻要是習武世家,哪家長輩不是張口就來?在老人看來,那些徒有虛名的“名師”,一百個也比不上一個“明師”。再者,到了老人這個歲數,年少時有再多的雄心壯誌,年複一年也早就給消磨殆盡,聽到那些虛無縹緲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幾的,更是提不起興致。不過老人出於禮節,還是麵朝那個口氣不小的年輕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個年輕人也跟著舉碗,各自一飲而盡。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犢性子,看到這個年紀不大的家夥竟然連吳金陵都聽說過,一肚子疑惑,畢竟吳金陵雖然在他們家鄉那邊被提起的次數不比“槍仙”王繡少,可因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頭這麽個不光彩的死法,又隔了好幾十年,在北涼其他地方都極少有人知曉這個名字。少年忍不住問道:“你咋知道的吳金陵?”
徐鳳年笑道:“聽朋友提起過。”
那個秀氣少年興許是剛才見到這家夥跟老板娘眉來眼去,十分厭惡,轉過頭望著驛路獨自發呆。
徐鳳年瞥了眼那三杆長短不一的白蠟木杆,突然隨口說了一句:“老先生,兩位晚輩,一位半年前就該換杆子了,更長三寸,另外一位當下就該增重六兩。”
兩個少年聽得一頭霧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後迅速黯然,實誠地道:“沒錢啊!”
徐鳳年點頭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老先生,我倒是還剩下些酒水錢,要不請你再喝兩斤酒?”
婦人當然高興酒客多喝幾碗酒,尤其是眼前這位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不等那老人答話,就屁顛屁顛去拎酒了,這無形中倒是給了老人一個台階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顛沛流離多年磨礪出來的眼光,信得過這個年輕的陌路人,老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謝過了。”
老人雖然曆經坎坷,卻也仍是豪爽的脾性,讓高大少年換條長凳坐著,邀請徐鳳年坐在手邊位置上。老板娘又添了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銀子的。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酒壇,笑道:“這位公子的看法準,很準。也練槍不成?一般說來,沒有十幾二十年工夫,可瞧不真切我那倆孫兒的深淺。”
徐鳳年搖頭微笑道:“我不練槍,不過身邊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了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更該是高手了。”
徐鳳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點點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聲,高大少年則忍著笑意,真是沒見過這麽沒羞沒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為意。與人相處,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擺給別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機深沉的家夥。老人歎了口氣,感慨道:“別看時下離陽軍伍如何盛行白蠟杆槍,其實在槍譜上,這種材質一向是下下等,風評極差,太軟了,那股子韌性都是虛的,門外漢耍起來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槍花,可大街上那些賣把式的,什麽喉嚨頂槍尖,槍身彎出一個大弧的,哪一杆不是白蠟杆子槍?給他一杆北涼槍矛試試看,敢嗎?說到這個,咱們北涼真是下了血本。天下製槍名木,首選廣陵道上的赤白雙色牛筋木、舊南唐的劍脊木和紅棱木,還有稍遜的檕條茶條,都是好東西,可沒一樣是在咱們北涼,到頭來,咱們北涼少見那產自豫東平原的白蠟槍,倒是其他藩王境內風靡一時。為啥?還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練兵的時候瞧著也好看。老朽聽說咱們邊軍,不提銳士沉重鐵槍的話,不論騎、步,用的都是其勁如鐵的好木,光說這筆錢,就不知道花銷了多少真金白銀,尤其是還要從別地運入北涼才能製槍,就更加昂貴了。一杆好槍的養護,更是大吃銀子的事情,畢竟每年那麽多養槍的桐油估計就逃不掉。所以說啊,咱們北涼鐵騎的雄甲天下,可不僅僅是因為北涼健兒天生膂力過人那麽簡單。”
徐鳳年深以為然,抿了一口酒,點頭道:“正是此理。”
老人談到了勁頭上,喝酒也快,說話也沒了太多顧忌,略微出神道:“世人都曉得騎軍衝鋒時長槍帶來的衝撞力威力驚人,卻往往忽略了衝槍之術對騎軍本身的傷害。若是兩軍衝鋒是一錘子買賣,那也就罷了,可咱們北涼對上的北莽蠻子也不是那易與之輩啊,這就極為考較騎卒持槍廝殺時的盈把竅門,而這份火候的掌握又因人而異,北涼不乏騎戰將領和槍術高人對此對症下藥,可在老朽看來,看似已經做到足夠好,卻並非真的盡善盡美。”
徐鳳年問道:“老先生,此話怎解?”
老人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怕自己犯了交淺言深的忌諱,不過想著雙方萍水相逢,何須如此戒備,何況還蹭酒喝了不是,就繼續說道:“老朽曾經無意間見過四五種北涼槍,材質、重量、長短各有差異,依據持槍士卒的兵種、身高、臂長、膂力等不同,確實已經分得相當細了,比起離陽那邊的軍伍要好上太多,隻是這裏頭還是有東西可以往深了刨。舉個例子,綽號‘蜀妃’的苗竹長槍,雖然處理過,已經沒有那麽容易磕裂,但在老朽看來,它的槍頭應該再增加一兩半;而步卒所用的‘鐵蟬’大槍,槍身兩寸依然不夠,還要再增加這麽長。”
說到這裏,老人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比畫了一下。
原本隻是想著與人隨口閑聊幾句的徐鳳年陷入沉思,沒有馬上妄下斷論。苗竹槍的槍頭重量到底應當如何,徐鳳年不好說,但是就鐵蟬槍而言,徐偃兵確實說過一次。這種重槍以往是針對春秋戰事中甲兵強盛的西楚鐵騎,尤其是在與大戟士的作戰中立下過汗馬功勞,幾乎每個參加過景河戰役的北涼老卒都對此槍有著深厚的感情。在那場僅次於西壘壁一役的戰事中後期,徐家軍都能直接將鐵蟬槍當棍錘用。徐偃兵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北莽軍隊雖然也有重甲,可哪怕經過二十餘年富國強兵的積累,僅以製甲底蘊而言,依舊比不上當年的大楚皇朝,北莽又以輕騎居多,鐵蟬槍無須如此沉重。隻是改製一事,涉及的不光是邊軍中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還有最讓人頭疼的感情。許多騎軍老將,在梧桐院一係列牽涉具體事項的改製中,反彈劇烈,其中就有對這鐵蟬槍的改造。一位老將軍直接就用“老子抱慣了豐腴的老媳婦,弄個輕巧的娘們兒來,老子寧肯不要,誰喜歡誰拿去,反正老子的兵沒一個樂意收下”這麽個粗俗的理由強硬地反駁了。當時梧桐院在一大堆批文中揀選了一些重要批文送交徐鳳年閱覽,看到這一條時,徐鳳年還是當個挺能醒神的小笑話看待的,想著順其自然就是了,根本沒有強硬推行下去的念頭。
老人說著說著,言語就沒有邊際了,也顧不上徐鳳年是不是感興趣,自顧自說道:“老朽今年無意間看到‘小人屠’編撰的《武備輯要》,是流落民間的兩卷殘本,賣得不貴,才六兩銀子,隻是老朽仍是買不起,隻能厚著臉皮光看不買。足足十來萬字,真是錙銖必較啊,看著就讓人歎為觀止。老朽這麽一個沒上過戰場的人,看著看著,竟生出一種像是自己在跟武評高手對敵的寒氣,渾身冒冷氣。堂堂‘白衣兵仙’,連皇帝陛下也厚愛的大人物,竟然連軍營中茅廁建於何處都有規矩,都給寫入了書中,他帶出來的兵,幾乎任何事情隻要照著規矩去做便是了,也難怪當初‘西楚兵聖’葉白夔要說那句話啊:與此人對陣,一旦失勢,便無再複之勢。”
高大少年眨了眨眼睛,問道:“爺爺,啥個意思?”
老人感慨道:“就是說跟這個人對陣廝殺,隻要被奪了先機,不論你兵力上是否還占優,這之後就隻能等著輸了。這個道理,其實跟我們武人技擊比試是一樣的,隻不過你還沒有到那個境界,不會明白。”
老人狠狠灌了口酒,氣悶道:“如此雄奇的兵書,怎麽可以流入民間?就不怕給北蠻子拿了去嗎?到時候咱們北涼要多死多少人啊!”
老人歎了口氣,連酒都不想喝了,喃喃自語道:“陳芝豹確實是輸給了當今北涼王,沒能當上那北涼之主,可這也不是北涼軍糟蹋他心血的理由啊,咱們新涼王也不管管嗎?還是說有了私怨,故意為之?!若真是如此,還真要被我這個老頭子輕看了去。”
徐鳳年神情微變。這《武備輯要》在北涼軍中一直沒有刻意嚴禁,當年徐驍和陳芝豹對此都無異議,這大概正是北涼高層將領的自負所在,徐鳳年也沒有因為陳芝豹的離涼入京以及赴蜀封王,就有心要詆毀陳芝豹的這部兵書,事實上,連陳芝豹的舊部他都依舊厚待有加,還親自嚴厲處理過幾樁故意打壓陳芝豹舊部校尉的事件。隻是徐鳳年在這小半年來親筆批紅和仔細翻閱過的批文沒有一萬份也有八千,還真沒有一人一文提及過《武備輯要》流散市井,但這依然讓徐鳳年十分自責。此時他下意識地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然後輕輕說道:“北涼王在這件事情上,確實過失甚大。”
老人一笑置之。他們這些市井小民也敢對那位藩王指手畫腳,活膩歪了?再說了,武帝城王仙芝之後公認的天下第一人是誰?連那些北涼境內最孤陋寡聞的鄉野婦孺恐怕也都知道了。
徐鳳年抬頭問道:“老先生,以你的槍術見識,為何不去投效邊軍?”
老人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痛苦神色,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輕描淡寫:“老朽家族慣用大槍不假,可家道中落之前就不喜沾惹權貴,隻希望家中老小都能夠安心習武,有朝一日,能把本家槍術發揚光大,至於其他事情,從不去多想。家祖有言,練槍在於煉心。心雜了,練不出好槍,對我們用槍之人而言,無異於舍本求末。”
徐鳳年臉色平靜地說了三個字:“孫家槍。”
原本慈祥和善如鄰居長輩的老人渾身氣勢驟然一變,更低手一把握住了擱在長凳上的白蠟杆子,渾濁的眼睛熠熠生輝,充滿了殺氣。
那兩位少年也幾乎同時站起身,死死攥緊了手中木杆。
這讓那個原本嗑著瓜子的老板娘嚇了一大跳,呆滯當場。
徐鳳年輕輕提著酒碗,沒有急著喝酒,笑道:“我沒有惡意。我既然有用槍的高手朋友,當然知道跟‘槍仙’王繡同鄉赫赫有名的孫家,老先生又知無不言說了這麽多,我就是胡亂猜測一下。孫家的遭遇,我也聽說了一二。當年一個叫賀武書的年輕人登門學藝,孫家老爺子見他根骨極好,然而品行不端,就沒有理睬,結果賀武書被拒之後有過幾次奇遇,一路飛黃騰達,成了當過邊軍將領的荀大牛的護院教頭。此人生性睚眥必報,對孫家更是一直懷恨在心,在孫老爺子去世後,就靠著荀家背景和多年積攢下來的官府人脈,給孫家安了一個叛涼通敵的罪名,四十餘口老小隻逃出去六人,其中還包括兩個繈褓之中的孩子。這十多年來,有三名孫家人死在賀武書槍下。兩人是技不如人,一人是秘密出賣孫家,事後非但沒有得到榮華富貴,仍是被記仇的賀武書過河拆橋,一槍紮死在牆壁上。孫清秋孫老爺子,我說得對不對?”
老人麵沉如水,冷笑一聲,語氣蒼涼地道:“好好好,好一個‘虎頭槍’賀武書,果然是入了魚龍混雜的魚龍幫後就如虎添翼了,竟然給你們追殺到這裏!”
老人在說好的同時,丟了眼神給那兩位少年,要兩個孩子不顧自己去逃命的意味不容拒絕。隻是少年如何能在這個時刻逃跑,腳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寸不退,這讓老人不知是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傷。
孫家槍,人不死槍不退啊。
徐鳳年依舊端著酒碗,自嘲道:“孫老爺子,我像是賀武書的狗腿子嗎?還是說像來追你們的殺手?可天底下有我這麽殺人之前還請人喝酒的?”
高大少年憤怒地說道:“你這個王八蛋肯定在酒裏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