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桓溫衣缽托孫寅,蜀王苗寨話蘇酥(3)
更讓苗人感到心寒的是,這些甲士的殺人手法,透著一股他們無法想象的冰冷。那些甲士就像一個精於農事手法嫻熟的老農收割稻穀,知道怎麽用最省力的法子割下稻穀,氣力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麵對第一撥苗人看似人數占優氣勢洶洶的下山撲殺,都是先用輕弩點殺,若是被近身,抽刀殺人也是幹淨利落地一刀斃命,沒有半點花哨。假若有人僥幸躲過第一刀,雙方擦身而過,持刀甲士不會破壞推進陣形與之纏鬥,而是放心地交由身側或者身後甲士補上第二刀。當四十多個苗人死絕之時,沒有一人能躲過第二刀!這個談不上血肉模糊甚至可以說十分“幹淨”的場景,卻讓第二撥六十多名苗人肝膽俱裂,都在寨子中那座蘆笙場邊緣止步不前,身後還有三十多個身體相對孱弱的苗人。這兩批寨子裏出戰迎敵的苗族男子倒下之後,就隻有隻能束手待斃的老幼婦孺了。
持弩佩刀的甲士緩緩進入鵝卵石鋪就的蘆笙場,兩撥苗人已經擁擠在一起,其中一名白發蒼蒼的苗族老漢提著一杆鐵矛走出幾步。老人可能是年輕時候出山遊曆過中原,略通官語,可當老人正準備開口說話時,就被一支弩箭直接釘入嘴中,整個身軀都被巨大的貫穿力衝擊得向後倒去。口中插著弩箭的老人倒地後,那根做工精良的弩箭尖端被地麵一撞,就像是水田裏的一株稻苗被人拔高了幾分,看得那些苗人麵無人色。
不光是典雄畜和三位將軍對此無動於衷,連同那名射弩的甲士在內的所有西蜀校尉,都覺得這種不拖泥帶水的殺人是天經地義的。在那人封王就藩之前,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傲氣和帶兵風格,可在那人不溫不火的調教下都明白了一件事:跟著他打仗,不論是贏麵大的還是贏麵小的戰事,歸根結底就是“殺人”二字。殺人不是文人寫文,不談什麽措辭華美花團錦簇,得既簡潔又實用。簡潔是在保證實用有效的前提下節省每個士卒的體力,從而把整支兵馬的戰力一點一點養大到極致,如此一來,局麵就能夠穩若磐石,有可能會輸的戰事,可以慢慢扳回劣勢;穩贏的戰事,更是一開始就立於不敗之地。那人在此次南下之行中談不上言傳,更不用說什麽身教,隻在開拔之初說了寥寥幾句話,卻讓人越發記憶猶新:“我會讓你們明白一名將軍和校尉分別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以後你們讓各自的下一級明白在一場戰爭中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不出五年,給我西蜀二十萬兵,我就送給你們所有人一個名垂青史。”
現在,心高氣傲的駙馬爺傅濤相信了,文采飛揚的儒將王講武相信了,嗜武如癡的猛將呼延猱猱相信了,隨行的所有校尉都相信了。
因為,此時正仰頭看著高處一座吊腳樓的人,是那個他。
他所看之處,是苗寨吊腳樓昵稱“美人靠”的欄杆後,那裏分明空無一人。
可在門窗後頭,有個衣衫與苗人裝束不同的年輕人,正透過一扇窗戶的縫隙,死死地盯住那個“湊巧”抬頭看來的男子。
年輕男子及冠沒多久,額頭上滲出汗水,嘴唇發抖,在那裏喃喃自語。泰山崩於前神色不改之類的俠士風骨名士風流對他來說實在是奢望。他從北莽一路穿過北涼和西蜀來到南詔後,至今還經常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偶爾清晨時分睜開眼,半醒半睡之間,都還會覺得自己是躺在北莽那個家的那張硬板小床上。哪怕已經確認自己是西蜀落難異鄉的太子,是那個許多位西蜀白發遺老一見麵就顫顫巍巍下跪哽咽呼喚的天子之子,他也很難把那個所謂的蜀國當作自己的國,當成自己的家。
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本名蘇瑛,他的父親是蜀國皇帝,他的親叔叔是那個大名鼎鼎死守國門的“西蜀劍皇”,但他始終覺得蘇酥這個名字更順口一些,也更輕鬆愜意一些,這個名字讓他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整日浪蕩在北莽那座小城的小人物,做著自己都覺得滑稽的白日夢。所以在和她來到南詔後,比起勉強應酬那些十幾年前都是高不可攀的年邁權貴,他更喜歡帶著她去外頭散心透氣,而目盲的她也從不拒絕,背著古琴與他一起走江湖,走他心目中的江湖。
他說他這輩子最想當大俠,她說好,然後她親手幫他買了一柄大俠該有的絕世寶劍,幫他裝扮了一身看著就像世家子的行頭,教他行俠仗義的時候如何開場說話,如何假裝高人風範。她來做殺人如麻的女魔頭,他來當那個打敗魔頭的大俠,兩人在南詔境內精心演了四五場戲,她陸陸續續殺了兩百多號本就該死的家夥,而他就在諸多熱切的視線中,要麽吟著古詩飄然登場,要麽站在高樓月下宛如玉樹臨風,最終結果無一例外,都是那個讓官軍衙門和江湖名宿都頭皮發麻的背琴瞎子女魔頭,在大俠讓旁觀者覺得玄妙不可言的淩厲攻勢下狼狽逃竄,苟延殘喘。事後,他總會跟她一起偷偷碰頭躲起來,他會告訴看不見世間萬物的她,旁人中有哪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目瞪口呆了,有哪些妙齡女俠看得都眼睛發直了。而她總是笑臉恬淡,也不說話。
蘇酥看著那個好似察覺到自己所站位置的男子,顫聲說道:“我知道的,就算你快躋身天象境界了,也打不過他。”
曾經在雨巷中差點要了徐鳳年性命的目盲琴師嗯了一聲,臉色平靜。
蘇酥轉過頭,看著她,苦澀地笑道:“他們肯定是衝我來的。我這輩子反正也值了,不虧。不管他們是怎麽找上門的,說這個都沒意義了,你走吧。”
薛宋官還是嗯了一聲,然後挪開步子,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這一刻,蘇酥有些心酸,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可她還不是自己的媳婦啊!
如果是,該有多好。
那麽就算她獨自走了,他也心甘情願的。
蘇酥猛然驚醒,瘋了一般衝出屋子。然後他看到她飄然離去,落在了蘆笙場之中,站在了那些甲士之前。蘇酥突然又哭又笑。這個在異國他鄉膽小如鼠了二十來年的年輕人,這個前不久在兩人演戲時還傻乎乎崴了腳的蹩腳少俠,第一次滿肚子的豪氣,他趴在欄杆上,扯開嗓子吼了一句。
“媳婦,等我!”
然而薛宋官沒有讓他豪氣幹雲太久,她扯去包裹古琴的棉布後,輕撥一根琴弦,美人靠後的蘇酥立即暈厥過去。然後目盲的她轉頭“回望”了一眼。她隻是有些遺憾,都說曲終人散,她見不到,他聽不到。
喜好烹食老虎腦髓的呼延猱猱皺了皺眉,身材在諸多出蜀甲士中最是矮小的幽州副將沒有望向那個自投羅網的目盲女琴師,而是伸手指了指那棟吊腳樓的美人靠。
然後典雄畜就看到一團消瘦矮小如稚童的黑影猛然躥出,裹挾走了暈厥過去的西蜀太子,沿著美人靠的欄杆一路狂奔。在就要躍出吊腳樓之時,呼延猱猱丟擲出的那柄蜀刀釘入一根廊柱,刀柄瞬間沒入不見,扛著蘇酥的那道黑影在前衝中扭曲出一個畸形的姿勢,堪堪躲過呼延猱猱的飛刀,帶著蘇酥直接撞斷欄杆,衝入樓外高空中。一瞬間,蘆笙場上展開一撥潑雨一般的弩箭激射。目盲琴師薛宋官腦袋微微傾斜,撚動一根琴弦,好似調校音色,那些勢大力沉的幾十根弩箭當空碎裂。然後女琴師尾指彎曲,鉤起那根聲重而尊的第一弦。琴弦拉出一個充滿美感的弧度,卻始終沒有落下,與此同時,她左手拇指狠狠擘劃其餘六弦。駙馬爺傅濤和南唐舊公子王講武同時跨出一步,各自劈出一刀,刀口出現無數道密密麻麻的細微裂縫。
薛宋官依舊低頭,那鉤弦的彎曲手指猛然伸直,繃緊的那抹弦弧頓時彈回。女琴師右手縮回抖袖,往下一拍所有弦麵,整座鋪滿鵝卵石的蘆笙場地麵以她為圓心,向外迅速龜裂開來。出蜀甲士以呼延猱猱為先鋒,這名手中已無刀的矮小武將不退反進,低頭彎腰,直接抽出了典雄畜的那柄佩刀,滿臉獰笑,一步跨出三丈遠,落地後腳尖一點,橫移出去,落腳點的鵝卵石隨之徹底炸裂,然後呼延猱猱歪了歪頭顱,耳邊立即綻放出一朵血花。被無形琴音削去一塊耳肉的呼延猱猱不怒反笑,繼續前衝,衝出幾步後,身軀在空中側向翻滾。在他背後五六丈外,典雄畜伸出手掌,仿佛捏斷了一根琴弦,但碎弦依舊在他的甲胄上劃出數條痕跡。典雄畜不理會手心的血跡,眼睛盯著那個年紀不大的瞎子琴師,嘖嘖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