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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6章 翰林院君臣晤對,徐鳳年西域待敵(2)

  不過最終棋盤內外的勝負,還是陳望、李吉甫、嚴池集和宋恪禮四人輸了。


  輸棋的孫寅和贏棋的範長後除了拿回自己的書籍外,還瓜分了前麵四人的三本書和那塊價值連城的玉佩。孫寅率先拿了兩本珍本,範長後就隻好拿上一本孤本和那玉佩。看到這一幕,皇帝哭笑不得道:“月天押自己贏也就罷了,好一個孫寅,原來你是押自己輸棋?”


  孫寅淡然笑道:“下棋和下注是兩回事。”


  皇帝望向本朝棋壇第一聖手範長後,無奈道:“堂堂範十段,也願意跟這種無賴貨手談?”


  範長後起身笑道:“陛下,讓兩子後,其實雙方棋力算是旗鼓相當,接下來輸贏就看天意了。”


  皇帝玩笑道:“世人都說你範月天下棋之時,宛若身後有天人相助,這麽說來,以後你再與孫寅讓子賭棋,一定要捎帶上朕,朕就用六館書樓的某本藏書下注。”


  暮色漸臨,在皇帝親自授意下,宦官從宮中搬來了許多壇的貢品醇酒,不過皇帝喊上陳望和孫寅兩人還有自己的小舅子嚴池集,四人一起走出了熱鬧喧囂的院子。


  皇帝轉頭對輸了棋但贏了彩頭的孫寅隨口問道:“隻聽有貼目一說,怎的讓起子了?”


  孫寅答道:“貼再多目,我也贏不了範長後。勝負太過懸殊,就沒有賭頭了。”


  皇帝點頭道:“酒量、棋力、詩品三事,到了一定境界後,要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難如登天,真可謂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


  陳望輕聲道:“這恰似廣陵道戰事,若非讓西楚餘孽先在棋盤上落二子三子,就不會有人親身上陣或是旁人押注了。”


  皇帝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之所以拉上你們兩個,是因為你陳望一直看好廣陵道戰事,孫寅則截然相反,今天朕就想聽一聽你們的心裏話,你們二人說說看,不論言辭如何驚世駭俗,朕都會靜下心好好思量。朝堂上那些爭吵,難免摻雜有種種休戚相關的利益糾葛,而你們不一樣。”


  孫寅看了眼陳望,後者輕輕伸出手,示意孫寅先說。


  孫寅也毫不客氣,以一種當仁不讓的氣魄開口說道:“陛下是憂心南疆大軍渡過大江圍住西楚國都後,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就算不造反,也足以坐地起價,跟朝廷獅子大開口,以至成為第二個北涼邊軍吧?而且相同的格局不同的形勢,當年北涼徐驍不管出於何種考量,沒有劃江而治,但是燕剌王趙炳在南疆苦心經營十多年,會不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天曉得。陛下又不想把主動權讓給別人,讓給虛無縹緲的人心和天意,是不是?”


  皇帝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對!”


  孫寅笑了:“破局有三。首先,陛下需要公開不滿兵部昏聵,雷霆大怒,讓現任兵部尚書盧白頡卸職離京,擔任南疆或者廣陵的節度使都可以,總之要能夠見到南疆十萬大軍的統兵副帥吳重軒,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許之以利。情理二事,不用我孫寅多說什麽,想來以棠溪劍仙的風姿修養,足以勝任。但利之一字,就要陛下割肉了,其痛可不是一塊腰間玉佩可以相比的。”


  皇帝皺眉道:“一方節度使,夠了沒?”


  孫寅膽大包天地嗤笑起來。


  皇帝輕聲道:“許諾吳重軒日後入京做兵部尚書?”


  孫寅冷笑。


  皇帝問道:“難道朕的離陽要再多出一個異姓王?”


  孫寅反問道:“有何不可?以後的異姓王,豈能跟涼王蜀王相提並論?朝廷又豈會拿捏不得?吳重軒已是花甲高齡,膝下三子碌碌無為,他吳重軒又能做幾年藩王?”


  皇帝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說話。


  孫寅接著說道:“其次,在盧白頡卸任兵部尚書後,準許蜀王帶一萬精兵出境,且下旨遙領兵部尚書銜,火速趕赴廣陵道平叛,大可以讓陳芝豹在嫡係兵馬之外,將靖安王趙珣麾下的青州水師分出一半給他。陳芝豹此人,不可手掌大權,同時又不可不掌權。兵權過重,則難以壓製野心,手無半點兵權,則起怨心反心。給陳芝豹的兵力,三四萬最佳,絕不可超過五萬。朝廷不準其出蜀,就真以為他陳芝豹隻能練出一萬兵了?水堵不如泄,先帝和離陽讓此人去西蜀,已經建功,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北涼西線,那麽也是時候將陳芝豹調回京城的眼皮子底下了。”


  皇帝這次嗯了一聲。


  孫寅深呼吸一口氣:“最後,就是讓北涼放開手腳,跟北莽死戰到底。朝廷不但要放開廣陵漕運,還要中止更換版籍,更要讓東線顧劍棠和薊州同時出兵施壓,壓縮北莽所有邊境戰線,驅狼吞虎!如此一來,廣陵道戰事再糜爛不堪,都是一時輸贏而已的小事。到最後,離陽便能收拾殘局,屆時北莽最多隻剩下一半國力,西楚更是破敗不堪,強弩之末,曹長卿無非求死而已。”


  年輕皇帝沉吟不語,望向陳望,後者苦笑道:“微臣無話可說了。”


  孫寅等待下文,沒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嘿嘿笑道:“借著大好酒意,回去喝酒了,若是醉倒在翰林院,就勞煩陳少保拖回去。”


  皇帝看著這個狂士的背影,輕聲道:“陳望,池集,朕帶你們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這一次皇帝身後甚至連侍衛扈從都沒有隨行,隻有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小心翼翼領著路,七繞八拐來到一棟位於皇宮邊緣地帶的僻靜院落。


  推開院門後,燈火中,陳望和嚴池集看到兩張藤椅上坐著一對陌生男女。男子貌似目盲,女子正在給他讀一本書。


  以陳望和嚴池集跟當今天子的親近,仍是和宋堂祿一起被留在了院門口。皇帝獨自走入,跟那個目盲年輕人進行了一番短暫問答。


  等到皇帝起身走回院門時,不複見先前的沉重,臉上多了幾分輕鬆閑適。


  陳望笑道:“恭喜陛下多了一位謀國之士。”


  皇帝開懷笑道:“陳少保不比他差半點,兩樣人而已。孫寅不是什麽出世人,不過是修的野狐禪,院中姓陸的讀書人則是真正的世外人,野狐精。但真正治國平天下,仍是要靠你陳望。”


  院中,瞎子陸詡躺在藤椅上。


  真名柳靈寶的靖安王府女子死士,在那個皇帝眼前跪了沒多長時間,起身後更是滿臉迷茫。


  陸詡輕聲問道:“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要置北涼於死地?”


  跟陸先生一路顛沛流離的女子釋然笑道:“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


  陸詡“睜開眼”,好像是要親眼看一看這個人人不自由的世道。


  徐鳳年知道自己跟拓跋菩薩之間必有一戰,隻不過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


  徐鳳年除幫那個贈送佛缽的禪宗老和尚送葬、堆墓、立碑,然後手指為刀,刻下“雞湯和尚之墓”外,本想加上一段墓誌銘,可惜那支名叫《蓮花落》的曲子也不知內容,隻能作罷。在做完這些後,徐鳳年就不得不去尋兩件稱手的兵器,隻不過猶豫了半天,發現這件本該屬於雞毛蒜皮的小事竟是異常艱難,徐鳳年竟然還有蹲在墳頭前唉聲歎氣的閑情逸致。以前一場場豁出性命才有資格賭生死的拚命,比如對上鴨頭綠客棧的魔頭謝靈,擁有兩位強大扈從的二世祖拓跋春隼,還有那第五貉、楊太歲等人,以及最近那次對陣劍氣近黃青外加一條北莽真龍,徐鳳年都沒有怎麽多想,事實上是來不及深思什麽。就像一場場騎軍斥候接觸戰,生死立判。至於跟人貓韓生宣和王仙芝,徐鳳年倒是都有足夠時間去布局,但那些算計都顯得間不容發,提心吊膽,不敢有半點分神。唯獨與拓跋菩薩打架,一旦真的事到臨頭避無可避,又有短則幾個時辰長則半日的悠遊時分,徐鳳年非但沒有什麽複雜心緒,反而有些輕鬆,就像在等一個素未謀麵卻神往已久的朋友。想必看到拓跋菩薩第一眼後,徐鳳年猜測自己說不定會忍不住笑著說一句“你來了啊”,然後徐鳳年又想這個問話實在沒能彰顯高手風範。同為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兩個人既然要生死相搏,十有八九就得掛掉一個,初見即分生死,難道不該有個更豪氣幹雲的問候?比如說“拓跋菩薩你做了幾十年的天下第二,那就帶著這個可笑名頭赴死”,或者要不然自己拎兩壇酒過去,打架前各自豪飲。可諜報上也沒說拓跋菩薩喝不喝酒,萬一這家夥滴酒不沾,自己難道對他說先別打先別打,等我喝了酒再打,可他徐鳳年也沒兩口氣喝光兩壇酒的海量啊……在茅屋墳前獨自神遊萬裏的徐鳳年突然靈光一閃,覺得拎酒去幹架的事情還真可以做,因為就算拓跋菩薩不喝酒,大不了就說一句“誰死了,生者為死者敬上一壇子酒,就當送行”。這種言語既有高手出場時的架子了,也有高手那種視人生生死如客子遠遊的氣魄了……


  爛陀山上那位聞訊趕來的六珠菩薩看到這一幕,看著蹲在那裏偷著樂的年輕藩王,幾乎傻眼了。這是唱哪一出?不知道整座爛陀山都快炸窩了嗎?她穩了穩心神,冷著臉說道:“臨近爛陀山的第一撥僧兵兩萬人,可以在兩天後召集完畢,趕赴流州。”


  徐鳳年走入茅屋,搬了兩條小木板凳到簷下,丟給她一條。兩人一起坐下,坐在夕陽餘暉中,徐鳳年微笑道:“你們真是沒有誠意啊,轉經筒已經推動,仍是要等我勝過拓跋菩薩才出兵嗎?”


  六珠菩薩也沒有遮遮掩掩:“一朝一代,至多三四百年的壽命,可你知道爛陀山已經存在世間多少年了嗎?”


  徐鳳年凝視著她那張好似歲月永遠留不下痕跡的臉龐:“當年春秋十大世族豪閥也都是這般認為的,總覺得國祚可斷,一家香火不能熄滅。我原本以為你們爛陀山的和尚會更出世一些。”


  她冷笑道:“真若出世,我們爛陀山還理睬你北涼王做什麽,蹚這渾水做什麽?你別得寸進尺。”


  徐鳳年搖頭道:“誰說出世就是關起門來,使勁躲在天外天山外山的地方,不問俗世?你們爛陀山自了一事是很了不起,我也服氣。但武當山道士的下山修行,兩禪寺的一日修佛便一日耕作,更讓我敬佩。武當的成仙也好,兩禪寺的成佛也罷,不過是江水彼岸的風景,他們也都是找到了渡船的,能渡江幾尺是幾尺、幾丈是幾丈,自家船上能多載幾人是幾人,而且從不收人銀錢,更不介意自己溺水,隻求多載一人。難怪無用和尚要離開爛陀山,他留在山上,其實就隻能一輩子隻是那個劉鬆濤。”


  六珠菩薩麵無表情道:“千年爛陀山的佛法,豈是你徐鳳年幾句小小機鋒就能打散的?說到底,你還是想著那數萬僧兵,少在這裏裝腔作勢。”


  徐鳳年感慨了一句:“道不同,雞同鴨講。”


  六珠菩薩皺眉道:“拓跋菩薩正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你不逃?你不過是吸納了殘留各地的春秋氣運,真當自己恢複巔峰境界了?”


  徐鳳年白眼道:“我這會兒就如同身處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裏,那個唯一提著大燈籠的人,你當拓跋菩薩是瞎子啊?東邊北涼自己的地盤,我肯定跑不過去,往北去姑塞州?我想北莽女帝和太平令一定會好酒好肉招待我的。還是西域更西?那有意義嗎?至於往南,那邊陳芝豹和謝觀應應該也聞到腥味了吧。”


  徐鳳年的臉色有幾分雲淡風輕:“跑什麽,打了再說。又不是必輸必死的境地。再說了,很早就向往快意江湖。第一次走江湖最像真正走江湖,隻不過半點都不快意罷了,狗刨江湖,還經常嗆水。可惜後來幾次,本事越來越高,卻也越來越不把自己當江湖人看。這一次,我打算為自己走一次江湖。不狗刨過江,不乘船過湖,要瀟瀟灑灑地一飄而過。”


  六珠菩薩瞥了眼遠處葬有雞湯和尚的那座不起眼墳頭,淡然道:“你要是死在西域死在拓跋菩薩手上,說不定別人想要收屍都難。”


  徐鳳年一本正經默念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六珠菩薩眺望東方那股常人肉眼不可及的氣勢:“拓跋菩薩很急著殺你。”


  徐鳳年不去看那幅識貨之人都會感到壯闊的場景,接下來有的是機會去欣賞,甚至也許容不得徐鳳年不看,能夠看到吐。徐鳳年自言自語道:“李淳罡重出江湖後,在徹底離開江湖前,老人曾與我同行返回北涼一段路程。離別前他曾經用兩個字的形容詞點評江湖人物。說那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是沉著,大河前橫。大雪坪軒轅敬城,是那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斬魔台齊玄幀,是高古,月出東鬥,清風相從。龍虎山趙希摶,是曠達,生者百歲,相去幾何。鄧太阿,是勁健,行氣如虹,走雲連風。曹長卿悲慨,百歲如流,萬念冷灰。那王仙芝,老而彌堅,更是臻於佳境,堪稱第一品的雄渾,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精神彌滿,萬象在旁……”


  六珠菩薩耐著性子聽他嘮叨這些故人故事故語,事實上她聽得挺津津有味,畢竟這些話語如果不是她今天出現在這裏,恐怕就要一輩子爛在某人的肚子裏了。


  徐鳳年突然問道:“爛陀山有沒有好一點的兵器,最好是刀劍,如果有神兵利器,不妨借我一用。”


  六珠菩薩看著東麵的景象,搖頭道:“有,一把叫‘放聲’的古劍,一柄叫‘氣韻’的刀,都鍛煉於大奉王朝。隻不過等我這一來一回,拓跋菩薩已經找到你了。”


  徐鳳年笑道:“大不了我讓拓跋菩薩等你到了再開打,他要是不答應,我就往爛陀山方向跑,總歸能等你到取來刀劍。對了,在我跟拓跋菩薩交手期間,你幫我盯著那個目前身在內城董家中的王維學,隻要他不離開西域,你都不用插手。”


  六珠菩薩緩緩起身,眼神複雜:“你為何不散去氣數,拓跋菩薩也就失去了目標。這場架,你不用打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和尚才入土多久?你就不怕他跳出來往你臉上狠狠砸一缽啊?你不怕,我怕。再者直覺告訴我,今天在這裏幹脆利落打一架,也許比以後拖泥帶水打一場,會更有利,勝算更大。現在避其鋒芒,以後就算恢複了修為,心境也輸了幾分。”


  她冷笑道:“歸根結底,你徐鳳年還是想借著西域黃沙千裏的廣闊戰場,不管不顧與人酣暢淋漓廝殺一場而已。扯什麽直覺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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