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4章 不夜城爭奪雪蓮,徐鳳年牛刀宰雞(2)
已經認出徐鳳年身份的婦人點點頭,畢恭畢敬回答道:“於清靈是雪蓮城的孤兒,自幼便進入雪荷樓,是奴婢一手栽培的心腹,但謹慎起見,直到四年前才在拂水房三等房入檔,去年立下一樁小功,今年開春剛剛晉升二等房,目前負責盯住本城頭號地頭蛇劉懷璽。此人綽號‘劉將軍’,是雪蓮城土生土長的人物,手下可供直接調遣的人馬千餘,而且在南詔那邊也很有影響力,其中數支熟苗勢力都對劉懷璽感恩戴德。奴婢懷疑劉懷璽最早是離陽趙勾扶植起來的角色,但三名趙勾諜子在去年秋冬接連暴斃,劉懷璽如今是否已經被北莽或是西蜀策反,就需要於清靈去找尋蛛絲馬跡,假若能夠為我拂水房招徠,於清靈也算無愧二等房的身份了。”
徐鳳年笑道:“劉懷璽能夠在幾大勢力中輾轉騰挪,左右逢源,不斷壯大實力,先是從一個市井潑皮脫穎而出,站穩腳跟後,不過三十五歲,就已經成為西域南部的一方諸侯,這麽一個有魄力有手腕的梟雄,自然極富個人魅力,諜報上說連南詔那個離陽郡王的女兒,也心甘情願做他的幕後女人,不惜為他私奔逃婚。”
婦人看了眼傻乎乎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的女子,輕輕笑道:“羊入虎口,能功成身退是最好,就算屍骨無存也不奇怪,但如果為虎作倀,那就是罪該萬死。於清靈既然入了拂水房,分得清公私。”
接下來一句話盡顯“宋夫人”身為頂尖諜子的鐵血風采:“如果出了紕漏,不用咱們拂水房吩咐,奴婢自己就能清理門戶,用人不明的奴婢也自會跟褚大掌櫃請罪。”
於清靈咬了咬嘴唇,亭亭玉立站在那兒,越發惹人生憐。
徐鳳年不置可否,望向那個在雪蓮城家喻戶曉的動人女子:“於清靈,你覺得劉懷璽是怎樣的一個人,說心裏話。”
她仍是猜不出這個年輕公子哥是何方神聖,但既然能讓雪荷樓有“太後娘娘”綽號的宋夫人如此鄭重其事,甚至不惜作踐自己到自稱“奴婢”的地步,於清靈相信肯定是大駕光臨雪蓮城的拂水房大人物,忐忑之餘,小心醞釀措辭後,回答道:“心狠手辣,但有情有義。”
徐鳳年一笑置之:“雪蓮城最近有沒有現成的雪蓮?”
婦人說道:“巧了,不但有,而且是兩株。一株是劉懷璽府上出動大隊采蓮人尋到的,另外一株是城中少年從他爹遺言中獲知的消息,等了整整六年,其間四次前往雪山查看蓮花苞,曆經千辛萬苦才在今年摘回。前者在待價而沽,傳言劉懷璽初衷是將那株雪蓮贈送給南詔郡王府,當作是給老丈人賠罪。後來好像是西蜀和南疆兩大藩王轄境的織造局都有購買意向,要供奉給當今皇後,取媚離陽趙室新君,但是也有一位在此等待多年的中原頂尖高手,放出話去願意為劉懷璽賣命換取雪蓮,好像是想給一名女子治病。在那采蓮少年帶著那株雪蓮和背著一位失去雙腿的老人返城後,各方勢力又開始新一輪的角力。畢竟雪蓮此物,太過可遇不可求,在三十年前就賣到一株三萬兩白銀的高價,如今更是有價無市,十萬兩都未必買得著了。那個無知少年偏偏一根筋,說是他的雪蓮不賣,隻是要送給馬家堡的一名少女。那女孩是馬家堡堡主的千金,早就在父輩安排下定了門當戶對的娃娃親,也許是跟那采蓮少年有過交集,才讓少年如此執著,拚著性命都不要了。如今少年和那株儲藏在冰窖中的雪蓮,被那個中原高手堵在門口,兩人之間應該達成了某種協議,沒有那個劍道宗師的庇護,少年恐怕早就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宋夫人放低聲音問道:“需要雪荷樓爭奪那兩株雪蓮?如果需要……”
徐鳳年擺擺手道:“不用雪荷樓插手,告訴我兩株雪蓮的準確地點就行了。”
宋夫人眼神熾熱而堅毅,沉聲道:“拂水房既然在此城設立雪荷樓,難道隻是擺設?試問涼幽兩州邊境已經戰死多少人了?雪荷樓就算死絕,又能死幾人?”
徐鳳年笑道:“宋夫人說過,雪荷樓公私分明,我也該如此。”
宋夫人搖頭道:“不一樣!”
徐鳳年看著那個像是隨時慷慨赴死的婦人,平靜道:“我說了算。”
宋夫人愣了一下。
徐鳳年瞥了眼房門那邊,咳嗽一聲,對宋夫人說道:“麻煩夫人去讓客棧幫我隨便準備一輛馬車,我要馬上去采蓮少年那邊,夫人給那馬夫指個路就行。對了,多給客棧掌櫃一些銀子。這之後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會找你們雪荷樓,如果沒有,你們也不要擅作主張,你就當是拂水房的規矩。”
兩輛馬車在客棧外分道揚鑣,宋夫人麵無表情蹲坐在車廂內,很快就要去劉將軍府以身飼虎的於清靈壯起膽子想要詢問什麽,眼眸緊閉的宋夫人冷硬道:“不該問的別問。”
另外一輛馬車裏,徐鳳年斜靠廂壁坐著,薑泥則正襟危坐,後背貼靠著那隻紫檀劍匣,臉色陰晴不定。
馬車七繞八拐,來到一條狹窄陰暗的巷弄口子上,那個憨厚馬夫停下馬車,掀起簾子歉然道:“公子,小姐,巷子小,馬車進不去,得你們自己往前走個三十四步。”
薑泥率先下車,撂下一句:“自己扶牆走。”
徐鳳年滿臉苦笑,在那個馬夫的攙扶下下了車後,讓那馬夫不用等人先回客棧,他還真是扶著牆才能前行,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薑泥的步子倒是不大,就在前頭五六步遠的地方緩緩而行,隻是不忘譏笑道:“要是去了那雪荷樓過夜,明兒還不是扶牆都走不動了?”
這還不止,她雪上加霜來了一句:“‘其他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們吃的就是雪荷樓這招牌’,嘖嘖,不愧是天字號的紈絝子弟,這話聽著就是花叢老手才能說出口的。”
徐鳳年氣笑道:“偷聽別人講話也這麽理直氣壯?”
薑泥冷哼道:“我耳朵靈光,否則你以為我樂意聽到這等汙言穢語?”
兩人來到一棟沒有圍牆的破敗黃泥屋前,薑泥背著紫檀劍匣雙手環胸而立,徐鳳年一隻手搭在她肩頭才能穩住身形,隻不過她一個閃身躲掉了,徐鳳年隻好雙手撐在膝蓋上彎著腰。屋前台階上坐著一個橫劍在膝上的中年男子,應該就是那個雪蓮城眼中堪稱武道宗師的中原劍客了。徐鳳年不認識這麽一號人物,似乎在雪蓮城待了四五年的對方也沒有認出他和薑泥。至於四周黑暗中潛伏的那些家夥,徐鳳年瘦死駱駝比馬大,雖然是風吹即倒的孱弱體魄,但神意感知得一清二楚,對付不了李密弼和拓跋菩薩,但要說在這裏大開殺戒,都不用動一根手指頭,何況有薑泥在身邊,隻要不是武評十四人或者隻差一線的大宗師趕來蹚渾水,都不算個事。那個劍客目不斜視,神情冷漠道:“劉懷璽那一株雪蓮我不管,但屋內這株雪蓮我已經預定了,你們走吧,要是不死心,可以,問過我的劍。”
徐鳳年大口喘氣,抬頭盯著那個高手風範顯露無遺的中年劍客,笑問道:“鬥膽問這位大俠有什麽響當當的綽號?”
劍客沒有答話,倒是屋內傳出一個爽朗且滄桑的大嗓門:“什麽狗屁大俠,老夫當年手下敗將之一的東越董元睿,一隻手就能幹倒的玩意兒。今兒這江湖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等貨色拎了把破劍也算一個人物啦?老夫那一輩那才是真的英才輩出,不說其他,就說跟老夫交過手的,有那用槍的涼地霸主王繡,還有酆都綠袍老祖,那也勉強算是高手,老夫當年與他們過招,不過是熱熱手而已,隻有個姓李的劍客,算是老夫的命中宿敵,不過亦是惺惺相惜……”
但是屋內又有個稚嫩嗓音打斷老人不著邊際的吹噓:“行啦行啦,你還是我從雪峰山洞裏背出來的,好漢不提當年勇,知道不?吃你的大餅吧!”
徐鳳年一頭霧水,轉頭望向薑泥。她嘴角動了動,冰冷道:“根本沒這麽一個人,羊皮裘老頭從沒跟我提起過。”
徐鳳年嘀咕道:“氣機如今也就是二品小宗師都不到的水準,估計巔峰時勉強到達一品門檻,不過這口氣,比李老頭那會兒可還要吞天蔽日。”
然後徐鳳年看到薑泥向前走去,不由得問道:“幹啥?”
薑泥淡然道:“進去揍得他滿地找牙,省得在那裏吹牛不打草稿。”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人家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許老頭子過過嘴癮?再說了,他這滿腔豪氣遍數江湖英雄豪傑的,不還是把李老頭放在榜首了嘛。就憑這一點,我就想跟這位‘老前輩’喝幾碗酒。”
薑泥這才停下腳步,隻是她突然側頭望向巷弄拐角處。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是個牽著一匹棗紅駿馬姍姍而來的豆蔻少女,她有一種初生牛犢才會獨有的一往無前,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
少女走入這龍潭虎穴後,警惕萬分地看了眼徐鳳年,在薑泥那邊就是展顏一笑了,這讓徐鳳年有些鬱悶。
少女牽著馬喊道:“洪樹枝,你別傻了,趕緊給那株雪蓮隨便找個買家,聽到沒有!我就說這麽多,走了!”
少女背對屋子後,盡量不讓哭腔太過明顯:“以後……咱們各走各的!”
一個麵黃肌瘦的少年火速衝出屋子,滿臉淚水,一邊用手擦拭淚水一邊喊道:“馬上弓,你爹說過隻要我采摘到雪蓮,他就答應不讓你嫁給那個渾蛋的!”
少女轉過頭,憤怒道:“我爹他隻是想讓你死在雪山裏,你這個傻子!就算你采摘到了雪蓮又怎麽樣?!”
少女抬起手臂遮住臉,嗚咽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少年也哭道:“我不管,我現在也不要你跟我在一起了,反正那個家夥不是好東西,隻要你不嫁給他就行了!我就會很開心了啊!”
徐鳳年依舊彎著腰,看不清表情。
然後薑泥走近,一腳踢在他小腿上。
徐鳳年問道:“咋了?”
她瞪大眼睛,怒氣衝衝:“你不管?”
她很快凶神惡煞地補充道:“你要是不管,我管!”
徐鳳年笑了,一手放在後背上,緩緩直起腰,笑臉燦爛:“容我喘口氣,喘口氣先。管,怎麽不管了。”
徐鳳年看著那少年少女,感慨道:“真好。”
破敗的屋子,明朗的月光,陰冷的巷弄。
橫劍的武道宗師,傷心的幹瘦少年,握鞭的豆蔻少女,扶腰喘息的病秧子,背紫匣的絕色女子。
在所有鬼鬼祟祟趴在屋頂的夜行人看來,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麵,讓大半夜跑來喝西北風的他們覺得沒有那麽枯燥乏味了。夜行人分為好幾撥,各有各的恩主,其中人數最多,且身上有一股沙場氣焰的,正是來自劉懷璽府邸的銳士,他們也天經地義占據著視野最開闊的兩座毗鄰屋頂。腰間懸佩的兵器皆是戰刀,不過種類可謂五花八門,既有刀身修長望之如禾苗的苗刀,也有從北莽南朝流入西域的戰刀,甚至一名頭領模樣的黑衣人攜有一把有些年頭的舊式涼刀,隻有熟稔北涼邊軍的內行,才可以發現那是一柄弧度相較步刀更加突出的騎軍馬刀。隨著北涼對刀弩的管束越來越嚴,這些早年流散民間的涼刀,其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能輕鬆賣出動輒七八百兩銀子的天價。在離陽江湖上,有一把涼刀掛在腰間,隻要不是那種一眼看穿深淺的膏粱子弟,都能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忌憚。
一個家夥湊近佩涼刀的黑衣人身邊,小聲說道:“齊頭兒,下邊那個背紫色匣子的娘們兒可真是俊啊,比來咱們府上做客的紫竹仙子還要好看,要不咱們就直接動手得了?整座雪蓮城都是咱們的,隻要進了城,小命還不就等於攥在咱們手裏了?齊頭兒,將軍不是說你缺個媳婦嘛,我看這娘們兒就很好。兄弟們剛才商量好了,那棵雪蓮送去將軍府上,這娘們兒直接綁去頭兒你那宅子,今兒咱們就給你辦喜酒鬧洞房,也不枉費咱們挨凍了一宿!”
被手下慫恿當個山大王的黑衣人下意識撫摸著刀鞘,理智戰勝了欲望,搖頭道:“不要壞了我義父的大事。”
他正是雪蓮城土皇帝劉懷璽的嫡係心腹,曾經貼身追隨劉懷璽在十萬大山中數進數出,這才被賜予這把劉懷璽愛不釋手的涼刀。他此行是要盯著那個用劍的中原人。劉懷璽對那株雪蓮是誌在必得,因為公開揚言要上供給西蜀某個姓名同字的女子,據說是極其動人的美人,隻可惜她是一個連劉懷璽都招惹不起的存在。府上采蓮人獲得的那株雪蓮則另有隱秘用處,他因為是少年起便跟隨劉懷璽的螟蛉子之一,才有資格接觸到一些內幕。據說如今離陽有新十大門派,南疆龍宮位列其中,新宮主林紅猿不但是南疆江湖的執牛耳者,更與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關係匪淺。義父到底在圖謀什麽,他不清楚,但絕對不會局限於雪蓮城,義父私底下不止一次流露出對中原的向往。
“齊頭兒,你瞧,那家夥好像不知死活要橫插一腳,咋辦?”
那位劉懷璽收養的螟蛉子皺了皺眉頭,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