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議事堂激辯戰局,北涼軍大破莽寇 (1)
還未入秋時節,薊州就已經是個讓人焦頭爛額的多事之秋了。
在這個時候,新任兩淮道節度使的蔡楠,以及隨後成為經略使的韓林,很快就成為京城官場上的議論焦點,對於那員昔年大柱國顧劍棠的心腹大將,京城官員都不太樂意說好話,可舊刑部侍郎韓林卻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態,都惋惜韓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為官,卻接手這麽個爛攤子。不知為何,在這期間,比蔡、韓兩位封疆大吏更早進入兩淮道的一個趙姓人,從頭到尾都無人提及,哪怕這人是先帝的三子。雖比不得大皇子趙武和當今天子,但其母也貴為北地士子集團執牛耳者彭家的嫡女,可是封為漢王就藩薊州的趙雄出京城以後,就像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了。要知道這位三皇子當年在太安城那可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風流雅事就沒有斷過,在趙雄如日中天的時候,如今以王遠燃領銜的京城四公子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眼巴巴豔羨著呢。先帝六個兒子,嫡長子趙武就藩遼東,且是唯一手握虎符兵權的皇子,授予實打實的鎮北將軍,協助大將軍顧劍棠和老藩王趙睢共同鎮守北邊,二皇子趙文去了煙雨朦朧、士林茂盛的江南道,五皇子趙鴻封越王,藩地在舊東越,六皇子趙純因為年紀還小,尚未離京就藩。
新建漢王府邸內有一湖,被趙雄命名為聽濤湖,世人皆知北涼王府有座聽潮湖,趙雄取此名,用意令人遐想。聽濤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麵皆水,不設橋梁,必須以采蓮舟為渡。亭中有藤床竹幾,瓶中插有數枝豐腴芍藥,香爐煙霧嫋嫋。
身穿素白便服的趙雄斜踞床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帙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盤,陳放時令鮮果,又有婢女站在趙雄身後打扇,驅除暑氣。
趙雄看一頁書,便飲一杯酒,不與人言,自得其樂。
一個下午就在年輕漢王的悠哉中,緩緩流逝。
趙雄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女幫他穿上靴子。趙雄來到窗欄附近,眯眼看著湖岸上那個紋絲不動的身影,嘖嘖出聲:“難怪能做上我朝年紀最輕的一州將軍,也真是夠拚的。”
趙雄離開亭子,乘坐蓮舟回到岸邊,上岸後走向那個正值風雨飄搖的薊州將軍,後者在藩王鄰近後,抱拳沉聲道:“末將袁庭山參見漢王殿下!”
趙雄隨意擺了擺手,笑嗬嗬道:“袁將軍有話就直說。”
袁庭山緩緩抬起頭,在岸邊站了整整一下午,卻眼神熠熠,不見絲毫頹喪,臉上也毫無諂媚之色:“懇請王爺能夠替末將在那封能夠直達禦書房的密折上,惡言幾句。”
趙雄故作驚奇道:“袁將軍如何知道本王有密折上奏的職責,又為何要本王說你的壞話?本王可聽說你袁庭山如今處境已經夠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沒能在老丈人那邊討到好,最近連一些好不容易拉攏起來的心腹也投奔了薊州副將韓芳,甚至連蔡節度使也對你閉門謝客,韓經略使就更不用說了。你今天來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該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嗎,怎麽反而要火上澆油?當將軍當膩歪了,想當個階下囚嚐嚐新鮮?”
聽著漢王的冷嘲熱諷,袁庭山麵不改色,始終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勢,語氣誠懇道:“末將這次登門拜訪,帶了黃金萬兩,珍玩字畫十箱……”
聽著這個被某些京官私下罵作瘋狗的年輕人娓娓道來,趙雄出現片刻的失神,沒來由想起一幅畫麵,那幅畫麵不曾親眼所見,卻是多次親耳所聞。
很多年前,有個年輕武將也是差不多這般模樣,在離陽兵部衙門求著給人送禮的。
趙雄抬頭看著大片大片火燒雲的絢爛天空,自言自語道:“可惜沒有下雨。”
袁庭山仰頭看著這位明顯心不在焉的漢王,低下頭,悄悄咬著嘴唇。
兩個老丈人,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明確表示,他不會對薊州糜爛局勢施與援手,而李家雁堡,也隱約透露出那近萬李家私騎是最後的家底,不會交由他這個女婿肆意揮霍,一萬私騎就算要戰,也隻會戰於薊南地帶,甚至允許的話,要一口氣轉移到江南道北麵,而絕不會由著他袁庭山帶到薊北邊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來,原本蒸蒸日上的薊州將軍府可謂內憂外患。但是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連這個薊州將軍也一並不要了。但是袁庭山無比忌憚一個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龍椅的那個年輕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變成一個不堪大用的庸將,一旦在皇帝腦中形成這種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場勝仗都沒有了意義。所以袁庭山來求漢王趙雄,求他在密折上彈劾自己,隻有如此,讓年輕皇帝覺得整個薊州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廟堂上的骨鯁孤臣,那他才能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黃金?本王姓趙,缺這玩意兒?古玩字畫?本王這輩子親手摸過的,比你袁庭山見過的還多。”
趙雄伸手拍了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後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別忘了是誰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拉了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將誓死不忘!”
趙雄微微俯身,在袁庭山耳邊輕聲說道:“其實你無論是在薊州當將軍,還是去廣陵道帶兵平叛,在某個人心底,其實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隻有你那老丈人死了,你才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句話,就當是本王給你的回禮。”
袁庭山身體一顫。
趙雄似乎有些乏了,揮手道:“你走吧,本王就不送了。”
袁庭山繼續弓著腰後退出幾步,這才轉身離去。
趙雄看著那個背影,笑眯眯道:“你也太小看我那個三弟了,嗯,也太小看我趙雄了。罷了,這次就幫你一回。”
江南泱州有一處風景旖旎的形勝地散花台,山並不高,但方圓百裏之內無山,就顯得格外突出。相傳大奉王朝時有得道高僧在此說法,引得仙女散花,頑石點頭。
暮色中,江南道風流名士呼朋喚友,雲集散花台,要共賞月色辭夏迎秋。每人都自備坐氈、酒水、茶點、盞筷、香爐和薪米等物,在山巔席地鱗次鋪排而坐。
今夜山上竟有九百人之多,在一位豪閥名士瀟灑起身高聲朗誦出“我輩文章高白雪”的引領下,近千人同唱那首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江南遊》,一時間聲如雷動,飲酒如泉。
深夜時分,潔白月光灑滿散花台。
在一眾以相仿家世而相鄰席地的江南文人中,散花台頂視野最開闊的絕佳觀景地帶,有一撥無形中與別人格格不入。為首老人白發白衣,盤腿而坐,膝上趴著一隻打瞌睡的大白貓,老人身邊不過擺六七張席子坐六七人而已,其中有前些年請辭禮部尚書一職的盧道林。他是湖亭盧家的老家主,同時也是舊兵部尚書盧白頡的兄長,在短短十年內盧家出了一門兩尚書,果真無愧先帝“盧氏子弟,琳琅滿目”的讚譽。如今雖說盧道林歸隱山林,盧白頡也黯然離京,但無損盧家在江南道力壓其他三大家族的超然地位。還有姑幕許氏的老家主許殷勝,這位老人在嫡長子許拱獲封龍驤將軍後便安心頤養天年,雖說前些年許淑妃慘遭橫禍被打入長春宮,害得整個許氏家族元氣大傷,但好在許拱不負眾望,入京擔任兵部侍郎,撐起了大梁,之前一直閉門拒客的許殷勝也終於現身。老人身邊坐著年紀最小的女兒許慧撲,做黃冠道姑狀的她跟棠溪劍仙盧白頡那段有緣無分的恩怨情仇,在江南道士林中人盡皆知。而那位名叫袁疆燕的中年儒士,不但是伯柃袁氏的中流砥柱,更是名動朝野的清談大家。
在膝上趴白貓的滄桑老人身邊,坐著個豐神俊朗的年輕公子哥,低頭彎腰,輕輕搖動手中折扇,卻不是給自家老祖宗扇動清風,而是給那隻懶洋洋的白貓扇風。年輕人身後遠遠站著個滴酒不沾的青衫劍客,眾人皆醉他獨醒,眾人皆坐他獨立,極其礙眼。
湖亭盧氏,江心庾氏,伯柃袁氏和姑幕許氏,這四個江南道上的家族,是與北地士子抗衡的南方主力,曾經青州的青黨也是四大家族的天然盟友,可惜不成氣候,被前任首輔張巨鹿隨手折騰得分崩離析。四個姓氏,雖說在江南道上處處錙銖必較,一代又一代人不間斷地展開明爭暗鬥,但是在太安城,在離陽廟堂上,四個姓氏無比抱團,許拱能夠從地方上進入京城,硬生生拿下那個兵部侍郎,那位養白貓的庾氏老家主、不惜親自跑了一趟京城的庾劍康,至關重要。
許殷勝望向比自己高出一個輩分的庾劍康,輕聲感歎道:“庾老,如今是亂象橫生哪。就說那元虢,好不容易複出,當上了掌管錢袋子的戶部尚書,沒有幾天工夫就給攆到了咱們隔壁的廣陵道擔任節度使,因為是藩王轄地,所以還是個副的。而咱們棠溪如果不是大祭酒和坦坦翁幫著說話,給壓了下來,恐怕就不是蔡楠而是棠溪去擔任兩淮的節度使了。庾老,雖說棠溪現在還任著兵部尚書,可是陛下明擺著已經動了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了,在庾老看來,棠溪接下來是何去何從?咱們也好有的放矢,從長計議啊。”
庾劍康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盧道林:“尚書大人的親兄長都不急,你許殷勝急什麽?”
盧道林無奈道:“不是不急,是急了沒用。好在蔡楠已經去了兩淮道,元虢又到了廣陵道,現在棠溪隻要不是被發放到南疆,想來都不會太差。”
庾劍康伸手摸著白貓的腦袋,淡然道:“以前有張廬、顧廬,從京城到地方,都圍繞著文武之爭打轉,現在兩廬都已成過眼雲煙,接下來就該輪到南北之爭了。中書省齊大祭酒是典型的南人,副手趙右齡是南人,門下省坦坦翁是北人,陳望是北涼人,堪堪打成平手。咱們再來數一數尚書省六部,新任吏部尚書殷茂春,南人,先後兩任戶部尚書王雄貴和元虢,皆是南人,如果再加上盧道林這個前任禮部尚書和盧白頡這個現任兵部尚書,你們就沒有覺得咱們南方讀書人,在朝堂上最靠前的位置上太多了嗎?如此一來,若是再讓許拱順勢執掌兵部,舊刑部侍郎韓林接任刑部尚書,那北方士子以後還怎麽混?何況最近幾屆的進士人數,南人更是占據絕對優勢。所以啊,韓林去了薊州,元虢去了廣陵道,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用大驚小怪。以後是唐鐵霜當上了兵部尚書,許拱隻能繼續在侍郎位置上熬個四五六年,也一樣不用奇怪。”
說到這裏,庾劍康略作停頓,笑了笑:“有意思的是現在太安城多了一股不容小覷的新勢力,大學士嚴傑溪,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門下省的陳望,禮部侍郎晉蘭亭,黃門郎嚴池集,以及暫時蟄伏的孫寅,無一例外都是北涼出身,但官場口碑都不錯。人數不多,但個個說話都很有分量,尤其是那個陳望,更是了不得的人物,便是比較當年碧眼兒的仕途,也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跟當年在張廬、顧廬之間橫插一個青黨,有些相似,隻不過相比牆頭草的青黨,這撥勉強稱為涼黨的官員,其實從未結黨抱團。你們發現沒有,這些人雖說都出自北涼,但對陛下的忠心,是廟堂其他文武百官都不能媲美的。以後呢,我猜會是以前途不可限量的陳望領銜,與我們南北兩撥讀書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袁疆燕感慨道:“難不成是又一個碧眼兒?”
庾劍康搖頭道:“恐怕不止嘍。”
盧道林抬頭望著月夜,怔怔出神。
許慧撲不知為何有些神色哀傷,不知是想起了那位遠在京城的棠溪劍仙,還是某位喜歡身穿紅衣已是陰陽相隔的徐姓女子。
庾劍康微笑道:“接下來我們四家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遼東彭家這些北方家族要在這個時候搶奪京城的座椅,咱們表麵上裝著勉為其難,都給他們好了。至於什麽時候進一步,很簡單,等,等到彭家他們人滿為患之後,同時必須在等到陳望、孫寅、範長後這撥人真正成長起來之前,我們再出手便是。現在就讓那幫北方佬跟那些年輕人去矛盾叢生好了,他們啊,這幾年內是能夠給那些晚輩穿小鞋使絆子,但遲早有一天要吃大苦頭的。在這期間,你們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麽都不管了,不妨為前程錦繡的太安城年輕人錦上添花,幫他們在文壇揚揚名,鼓吹鼓吹聲望,時不時詩詞唱和,就當結下一份善緣。”
袁疆燕哈哈笑道:“這有何難!”
接下來庾劍康做了一個古怪的舉動,舉起酒杯,轉身麵向西北,遙遙敬了一杯酒。
我庾劍康替中原,敬你們北涼一杯。
敬你們父子一杯。
自永徽末以來,離陽三省六部的大小衙門,幾乎可以說是城頭變幻大王旗。首輔張巨鹿、兵部尚書顧劍棠、宋家老夫子等一批老人要麽死了,要麽就是離開京城中樞,而以中書令齊陽龍領銜的一撥人,則紛紛躋身廟堂占據高位。這中間既有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這樣的京城“前輩”,也有在祥符元年科舉成名的李吉甫、吳從先、高亭樹等資曆遠遜陳少保的年輕讀書人,更有唐鐵霜和許拱從地方上擔任侍郎職位,而在舊有閣臣之中,亦是變化巨大,包括趙右齡、殷茂春在內一大批永徽公卿幾乎人人更換了官場座椅,元虢、韓林、王雄貴更是全部外放,成為名義上的封疆大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