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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8章 徐鳳年大鬧禮部,欽天監嚴陣待敵(3)

  麾下三騎疾馳向那名不知生死的武將,收拾殘局。


  徐鳳年坐在車廂內,雙手如老農籠袖,袖內十指交錯,微微顫抖。


  欽天監,就要到了。


  京城白衣案的源頭在此!


  春秋刀甲,死於此!

  有傳言是用來鎮壓京城水脈的龍須溝天橋邊,有個久負盛名的小飯館子,叫九九館,達官顯貴絡繹不絕。


  老板娘是個風韻猶存的寡婦,這些年卻從未有風言風語傳出。不管世族公孫和膏粱子弟為了搶占一張桌子,如何在九九館衝突紛爭,不管雙方打得如何昏天暗地,似乎從沒聽說有大人物罩著的九九館,總能在第二天照樣開張。去晚的話,小館子隻要到了打烊的點,任你是尚書的兒子大將軍的孫子,一律閉門謝客。九九館越是如此,反而越讓京城老饕清讒合乎心意,雖說極有可能侍郎這般的大人物,下館子的時候,也會被膽大包天的店夥計甩臉色,但人人樂此不疲。


  宋家兩夫子,坦坦翁桓溫,國子監姚白峰,除了顧劍棠之外的幾乎所有曆任六部尚書,雙手加上雙腳都數不過來的中樞重臣,無一例外都到此大快朵頤。


  今年又多了個天大的人物——齊陽龍。據說中書令大人還沒正式成為離陽臣子的時候,入京第一件事不是覲見天子,而是直奔九九館,喝了個酩酊大醉,更誇張的是這麽個當之無愧的文人領袖,差點被老板娘趕出九九館。


  今日九九館的生意依舊注定火爆,正門這還沒開張,外頭那一輛輛豪奢車駕和一匹匹高頭大馬,就已經讓那條臨河的街道變得擁擠不堪,許多食客都耐心排著長隊。


  一個身材矮小的跛腳老人來到九九館後院門口,比起正門的熙熙攘攘,這條不為人知七拐八拐才能走入的狹窄巷弄,極為冷清,興許是人跡罕至的緣故,牆腳根附近都長出了些許幽綠青苔,陽光被高牆遮擋,顯得有些陰氣森森。跛腳老人沒有急著敲門,而是盯著一個蹲在台階上打哈欠的年輕人,後者也張著嘴巴瞪大眼睛瞧著跛腳老人。


  其實他們相互都“認識”。往常隻把寶貴視線擱在藩王公卿身上的老人,之所以記住這個無賴家夥,是因為年輕痞子昨天要死不死出現在了下馬嵬驛館外的街上,還跟年輕藩王有了一場“巔峰之戰”。跛腳老人當天回到趙勾後,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年輕人的底細,的確是遼東錦州官府頒發的路引,老人甚至連他到了京城後住了什麽客棧、吃了什麽飯菜都一清二楚,連這個叫吳來福的家夥跟客棧老板就房錢砍價的細節,都錄入了趙勾檔案。本來老人已經大致確認這個所謂的“錦州第一少俠”“遼東第二刀”,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諜子人物,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無意中卷入京城旋渦的市井無賴,但是看到吳來福出現在此時此地,向來堅信世上無意外人、無意外事的趙勾大頭目,頓時心生殺機。


  將那把鐵刀擱在膝蓋上的吳來福冷不丁嚷嚷道:“老頭,我認識你!雖然你昨天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但我知道,你其實跟我一樣,都是高手哇!”


  吳來福皮笑肉不笑,在思考如何不動聲色地殺掉這個家夥。


  九九館,是趙勾的禁地。離陽諜子無論身份高低,一律不得靠近。這是在元本溪手上訂立的一條刻板規矩。雖說元先生死了,但是跛腳老人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願意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驚動那個大隱隱於市的婦人。這次跛腳老人自己壞了元先生的規矩,是不得已而為之,新任趙勾主事人發話了,所以他不得不來這裏討人嫌。


  連北涼王和拂水房都隻知道他姓姚的跛腳老人,看著那個小心翼翼抱刀的年輕人,笑問道:“吳少俠,怎麽有閑情逸致蹲在這裏,看太陽啊?”


  吳來福的武藝把式是不入流,但一點都不傻,要不然也不能趕在李浩然之前搶了風頭,如今“吳來福”三個字在京城的名氣也不小了。他昨天兩次去而複返,把那場大戰首尾都瞧在了眼裏,其中中年漢子的衰老和橫刀少年的死翹翹,都讓他歎為觀止,那麽始終不顯山不露水的跛腳老人,自然不是什麽他吳來福可以掰手腕的。所以吳來福很緊張,手心都是汗水,但他仍是保持那張很欠揍的笑臉說道:“前輩啊,看太陽哪裏不是看,是吧?我這是來九九館討份活兒做,從遼東走到京城,這不盤纏都用光了,我又不是那種恃武犯禁的江湖人,是最為奉公守法的良民了。”


  跛腳老人笑眯眯道:“找活兒?京城這麽大,哪裏找不是找?”


  年輕人笑臉越發僵硬,眼珠子急轉,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道:“前輩,咱們都是敞亮人,我就不妨跟你直說了,京城都曉得九九館的水很深,我琢磨著吧,一個婦道人家就能撐起這麽個館子,要麽她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手,要麽就是館子裏的夥計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師,要麽指不定某個廚子是退隱江湖多年的江湖名宿,我來九九館找份營生,賺錢其次,主要還是希冀著跟高手學一身足以稱霸武林的絕學!”


  跛腳老人盯著這個異想天開的年輕人,不知道是一巴掌扇死算完,還是應該豎起大拇指稱讚一句你小子真有慧根。


  跛腳老人看著那個“眼神無比真誠,滿臉寫滿無辜”的家夥,忍不住調侃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吳少俠可是隻輸給北涼王一招半式的高手,怎麽,還要在武道一途,更上一層樓才知足?”


  吳來福憨憨笑著:“技多不壓身嘛,江湖上藏龍臥虎,我多學幾手壓箱底本領,終歸不是壞事。你瞧瞧人家北涼王,拳頭,刀劍,還有最後那招‘請神’,手段層出不窮,我跟他一比,到底還是差了些火候啊。”


  跛腳老人笑道:“在我看來,吳少俠有樣本事,就比北涼王要強很多。”


  吳來福輕聲問道:“不會是臉皮厚吧?”


  跛腳老人對這個家夥伸出大拇指:“吳少俠,不愧是天賦異稟的練武奇才!日後武學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年輕人撓撓頭,對於這份“恭維”,笑納了。


  跛腳老人不知為何沒了殺心,不理會這個遼東少俠,走上台階,輕輕敲了敲門。


  後院沒有回應。


  跛腳老人就這麽不急不緩敲下去。


  老人不急,吳來福從一開始的好奇、揣測、期待,到最後的打哈欠、翻白眼、摳耳屎,實在是等不下去了,吳來福站起身,佩好那柄鐵刀,然後一巴掌重重拍在掉漆厲害的木門上,喊道:“老板娘,老板娘!我是昨天那個要給你做店夥計的吳來福啊,你不給我開門就算了,可我身邊還有個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急著找你呢,別耽誤了大事!老板娘,真的,我不蒙你,真有前輩登門拜訪,老早就在這兒等著了,我一開始怕前輩打擾你休息,愣是沒有禮數地擋了他半天,老板娘!你看都這樣了,你再不開門,無論是從江湖道義來說,還是就來者是客的道理而言,老板娘你都說不過了啊!”


  跛腳老人扯了扯嘴角,忍了。


  吳來福把小門拍得驚天動地。


  當那扇門突然打開的時候,吳來福一個不留神,差點一巴掌拍在開門之人的身上,好在後者輕輕挪步躲過,但是吳來福跌入門內,摔了個狗吃屎。


  那驚鴻一瞥,讓吳來福坐在地上發呆。


  那年輕女子肯定不是老板娘,老板娘是徐娘半老,挺有女人味,可畢竟吳來福不好這一口,他中意的還是年歲相當的年輕女子,臉蛋要漂亮,胸脯要大,腰肢要細,屁股要圓,雙腿要長,要求不算高,跟他的少俠身份剛好符合。


  而開門的女子,是吳來福這輩子見過最動人的女子,甚至可能是加上下輩子都是最好看的女人了。


  吳來福坐在地上,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的背影,這個敢跟北涼王耍心眼的年輕人,竟然都不敢跟她說話。


  身為刑部次席供奉的跛腳老人看著這個胭脂評榜眼的女子,欲言又止。


  她原本應該成為元先生最出彩的妙手之一,但是世事無常,便是算無遺策的元先生,也功虧一簣。當年那副棋盤上,有一場三人對弈,雖然元先生想好了一係列定式,可惜最終有人下出了“無理手”。在那次交鋒中,元先生事後自稱他和黃三甲都輸了,輸給了同一人,是此生一大憾事!

  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親自護送自己入京的老人,女子淡然道:“姚先生是來催我前往那座遼東藩王府邸?”


  跛腳老人歎息一聲,搖頭道:“不是,我來找洪掌櫃。”


  她皺了皺眉頭,搖頭道:“洪姨不會見你的。”


  老人也搖了搖頭,直呼其名道:“陳漁,這件事,你說了不算。”


  陳漁。聽到這個名字後,吳來福如遭雷擊。胭脂評榜眼!


  陳漁默不作聲。


  饒是對美色早已生不起波瀾的老人,不論見過她多少次,依舊是不得不由衷感慨她的鍾靈毓秀。難怪當年就連元先生都讚歎了一句“亂世禍水,盛世皇後”。


  吳來福突然被人一腳踹在後背,又摔了一次滿臉灰土的狗吃屎。


  一個婦人站在吳來福身邊,沒有走近院門,看著沒有跨過門檻的跛腳老人,冷聲道:“九九館沒有骨頭讓你們叼!”


  被罵成是狗的跛腳老人麵無表情,輕輕彈指,吳來福的腦袋如遭重擊,向後晃蕩了一下,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然後老人輕聲道:“洪掌櫃,這次請你走出九九館,是皇後娘娘的意思。”


  老板娘不說話,陳漁低斂眼簾,跛腳老人安靜等待下文。


  老板娘終於開口,充滿譏諷語氣:“怎麽,要我去皇宮大門口攔著,還是直接在大殿外守著?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現在終於知道怕了?”


  老人眼皮子顫抖了一下,說道:“皇後娘娘的旨意是……讓洪掌櫃去欽天監。”


  說完這句話後,無論說話還是殺人,從不拖泥帶水的老人,破天荒加重語氣,重複了那最後三個字:“欽天監!”


  原先一直神色平靜的老板娘猛然勃然大怒:“滾!”


  她伸手指著跛腳老人,憤懣至極道:“姓姚的!你滾回皇宮,告訴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我跟她趙雉交情沒好到這個份兒上!”


  老人似乎意料到婦人的態度,繼續板著臉說道:“皇後娘娘讓我捎兩句話給洪掌櫃,一句是如果洪掌櫃願意前往欽天監,那麽陳漁就能不去遼王府做王妃。”


  婦人怒極反笑道:“趙雉啊趙雉,整個離陽都知道你偏愛趙篆,遠遠勝過趙武!不但逼著嫡長子把龍椅讓出來給他的弟弟,如今連長子本該得到這點可憐補償也省了!”


  陳漁置若罔聞,仿佛是個局外人。


  北涼世子殿下,先帝趙惇,大皇子趙武,四皇子趙篆。


  當年,身為春秋十大豪閥之一的破落家族,要她入京,先當皇貴妃,再爭皇後的位置。


  後來,一個說話含糊不清的元先生,要她接近當時尚未迎娶嚴東吳的四皇子。


  再後來,那個成為皇太後的婦人,要她嫁給此生無望那件龍袍的嫡長子——遼王趙武。


  沒有人問過她,她想要嫁給誰。


  那個曾經在中原文林以風骨著稱於世的爺爺,臨死前隻是跟她說,家族中興,需要她。


  那個半寸舌元本溪,隻是用手指蘸著酒水,當著她的麵,在桌麵上寫下了六個字:你皇後,我苟活。


  最後,她被召見入宮,遙遙看著那個婦人,隻看到婦人好像點了點頭,就讓自己出宮了。


  她一次都沒有抗拒。


  陳漁從不向往江湖,因為她知道江湖裏的男人,看似風光,其實人人身不由己。


  她也從不向往皇宮,因為她知道那裏的女子,人人都是籠中雀。


  但是陳漁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麽,卻從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所以一次次順其自然的顛沛流離,陳漁談不上有何悲哀,沒有什麽自怨自艾,如浮萍隨水流。


  當聽到教自己剪紙的洪姨,再次對跛腳老人說了個滾字後,陳漁還是沒有半點傷春悲秋,去不去遼東,當不當王妃,重要嗎?

  老人看著這個守寡多年的婦人,沒有生氣,一個能夠讓先帝和元先生都另眼相看的傳奇女子,就算一拳砸在自己的腦袋上,老人也不會計較什麽。


  老人平靜道:“洪掌櫃,皇後娘娘的第二句話,是說謝觀應已經在欽天監了,蜀王陳芝豹也可能會在。”


  婦人瞬間安靜下來,嘴唇發白。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呢喃道:“趙雉,你從來都是這樣,以前為了自己的男人,可以什麽都不顧,現在為了兒子……”


  老人看了一眼天色,提醒道:“再不去,就晚了。”


  她緩緩睜開眼睛,問道:“馬車備好了?”


  老人點了點頭。


  婦人走向門口,經過陳漁身邊的時候,突然握住她的手,柔聲道:“跟洪姨一起去吧。如果咱們死在那裏,挺好的。”


  陳漁想了想,笑了。


  欽天監,在市井中名聲不顯,卻是離陽京城首屈一指的王朝重地,許多三省六部的黃紫公卿一輩子都沒機會涉足其中,於是官員能否去欽天監藏書樓借閱一兩本書,無形中成了衡量京官分量的一個標杆。


  盧白頡在辭任兵部尚書之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從內城禁軍秘密抽調出八百精銳甲士,負責守衛欽天監。


  而就在兩天前,已經算是重兵把守的欽天監,又連夜悄悄增加了六百餘人的精兵。


  兩名身披甲胄而不是武臣官袍的將領,一位年近花甲,一位正值青壯年齡,兩人俱是按刀而立,站在欽天監門口充當兩尊“門神”。


  相差一個輩分的兩個男子麵容酷似,像是一對父子。


  事實上正是如此。老將軍是駐守京畿北部的射聲校尉李守郭,在春秋戰事中軍功平平,不過累功至芝麻綠豆大小的副尉而已,所以在五年前李守郭成功一步步晉升為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射聲校尉後,在京城官場和京畿軍伍中隻被傳為笑談,很不客氣地給了個“太平校尉”的綽號。意思是說他李守郭如果是在亂世,就他憑那份拉稀本事,別說是當上離陽最有權柄的校尉,能否當個都尉都懸。這些年就是溜須拍馬的功夫委實了得,不會打仗卻會當官,尤其是僥幸攀上了征北大將軍馬祿琅的高枝,這才撈到了這麽個炙手可熱的、讓人眼饞的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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