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2章 兩謀士論政北涼,徐鳳年前往新城(5)
徐鳳年提起馬鞭,遙遙指了指北方,臉色沉重道:“虎頭城被董卓攻陷後,毀去大半,更重要的是北莽各路大軍撤回遠處後,這位南院大王的十數萬董家私軍和拓跋菩薩的精銳騎軍聯手,依舊在邊境線上虎視眈眈,就是防止我北涼全力修繕虎頭城。下場涼莽大戰一旦發生,以虎頭城和龍眼兒平原為中心的拉鋸戰,注定會很慘烈,甚至不輸青蒼城。然後是以懷陽關為核心的重塚柳芽、茯苓一線,接下來是何仲忽的左騎軍,會真正全軍投入戰場,死守新城北方地帶。比起先前的三線作戰,接下來北莽不會分心幽州葫蘆口,北涼已經用那些京觀和楊元讚等人的頭,證明在那處戰場,北莽進得來出不去,如此一來,不但涼州關外硝煙四起,整條流州防線也要承擔起很重的擔子。當然,幽州燕文鸞大將軍和新任騎軍主將鬱鸞刀都會轉入涼州,一樣會讓北莽大軍處處不痛快,處處都要死很多人。”
徐鳳年握緊馬鞭:“比起我以前的憤懣,現在其實好多了,因為這次京城之行,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把我們北涼的死戰和戰死,當成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還是有很多人,為北涼鳴不平。”
柴夫人輕聲道:“僅是這樣,北涼就知足了嗎?”
徐鳳年搖頭道:“不是知足,而是當我們北涼人人麵北而死之時,發現身後不是隻有冷嘲熱諷,亦是有人心懷悲憤和愧疚,就沒有那麽……”
不知為何,徐鳳年沒有繼續說下去。
徐鳳年輕聲道:“我徐鳳年是徐驍的兒子,這輩子就根本沒資格自怨自艾了,這是我的心裏話,不騙人。但是我希望……”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眼神堅毅道:“當初與拓跋菩薩死戰之前,爛陀山六珠菩薩給我送去一刀一劍,其中那把劍的劍名,真好,劍叫作‘放聲’。所以我希望中原百姓,不奢望他們心懷感激,更不奢望他們入涼作戰,我隻希望整個中原,都能聽到我北涼三十萬鐵騎在西北邊關往北而去,在大地之上重重響起的馬蹄聲,聽到這壯烈的‘放聲’,能夠讓他們有朝一日,不再裝聾作啞。”
柴夫人抿起嘴唇,癡癡望著他。
徐鳳年突然笑道:“到了。”
臨近新城,徐偃兵和劉文豹兩騎在不遠處靜候。
柴夫人勒馬停下:“王爺,我就不去新城了,就當王爺答應了給我們司馬家族一個鳳翔軍鎮的副將。”
徐鳳年也跟著停馬,轉頭無奈道:“好吧。”
徐鳳年抱拳送行,然後便緩緩前行。
冷不丁柴夫人在身後輕輕喊道:“徐鳳年。”
徐鳳年根本就沒有轉頭,快馬加鞭。
柴夫人笑著大聲道:“我柴冬笛在西域等你!我要給你生孩子!”
徐鳳年落荒而逃。
徐偃兵看著迎麵而來的年輕藩王好像滿頭大汗,忍住笑意伸出大拇指。
劉文豹也跟著伸出大拇指。但是被王爺殺人的眼神一瞪,這位臨謠郡守大人悻悻然縮回拇指。隻是不知哪兒來的豪氣,慷慨赴死一般的劉文豹猛然間又伸出大拇指,再也不肯放下。
很多很多年後,西域鳳州一座城頭,大雪停歇後,婦人已白頭,坐在輪椅上,膝蓋上擱著溫暖厚重的毯子,笑望向遠方,合眼而睡。
一個恍惚,好像便等了很多年。
老婦人淚眼婆娑,呢喃輕語。
彌留之際,她突然竭力睜開眼眸,終於笑了。
她視線模糊,用心且用力地望向那個蹲在身邊的人,沙啞道:“有些晚哦。”
那個人點頭道:“讓你久等了。”
她微微搖頭,試圖抬起手,似乎是想著理一理鬢邊發絲,但是她實在沒有那份精氣神了,所以她有些遺憾。
那個人幫她攏了攏毯子,柔聲道:“放心,你還是很好看。”
她低下頭,嘴唇微動。
他嗯了一聲,說道:“好的。”
她說。
下輩子。
她閉上眼睛。
初見,他便是這麽溫柔,最後一次見,還是如此。
不管有沒有下輩子,都沒有關係了。
城頭之上,夕陽西下。
老人,她叫柴冬笛。
老人,他叫徐鳳年。
一行人沿著登城道走上新城北麵牆段的走馬道,其中有北涼經略使李功德。這位原本在陵州養尊處優的文官領袖,昔年號稱北涼道做官第一人的老人,在擔任新城總督後幾乎事事親力親為,以至瘦了將近二十斤,雖有疲態,但是有著枯木逢春一般的精神煥發,精氣神不比年輕人遜色。李功德這半年來幾乎不怎麽穿官服,倒不是經略使大人半點都不講究封疆大吏的派頭了,而是這隻鐵公雞真是心疼更換官服的銀子,到後來就幹脆便服示人了,據說靴子都換了十幾雙,也從華而不實逐漸變成價廉物美的靴子,怎麽結實怎麽來。
今天李功德倒是穿上了正二品繡錦雞補子的公服,與武將中品秩最高的北涼騎軍統領袁左宗,一左一右走在年輕藩王身邊。除了這兩位領銜文武官員的北涼重臣,陣容堪稱龐大,除了北涼都護褚祿山需要盯著虎頭城以北的邊境動靜,以及燕文鸞和陳雲垂這兩位步軍老帥因為葫蘆口百廢待興,也沒有露麵,其餘像兩位騎軍副帥何仲忽、周康,步軍副帥顧大祖,涼州刺史田培芳,新任涼州將軍石符,有擔任幽州境內軍政一把手的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都出現在今天的牆頭。龍象軍有李陌藩露麵,流州有陳亮錫和那個對外用化名的流州將軍寇江淮,幽州方麵還有騎軍主將鬱鸞刀,一手打造出葫蘆口戍堡體係的洪新甲,在葫蘆口一役中贏得“快刀”綽號的實權將軍曹小蛟——正是這個毀譽參半的武將率四千騎聯手鬱鸞刀,徹底堵死了北莽大將軍楊元讚所在親軍的退路,更是曹小蛟親手割下了楊元讚的頭顱。
城牆頂部有名副其實的走馬道,北麵外側垛牆已經完工,內側俗名“睥睨”的女牆也即將收尾,接下來就是建造位於北城正門之上的牆上城樓。徐鳳年站在一處垛口望向北方,從這裏往北一直延伸到懷陽關、柳芽、茯苓防線,都是便於騎軍馳騁的平坦地貌,何仲忽的左騎軍和錦鷓鴣周康的右騎軍便駐紮在其中。在徐驍和李義山最初的設想裏,北莽一旦攻陷虎頭城,這兩支北涼關外主力騎軍將是戰損最重的兵馬,但是因為涼莽第一場大戰左右兩翼戰場,流州青蒼城和幽州葫蘆口,北莽傷亡慘重不說,還沒能站穩腳跟,這就導致兩支總計七萬餘的北涼騎軍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出現傷亡,這也是北涼跟北莽打第二場大戰的真正底氣所在。
徐鳳年一心二用,一邊聽著李功德仔細講述新城進程,一邊思考接下來的騎軍調動。當初為了守住流州給北涼贏得橫向的戰略縱深,在徐驍手上擴建龍象軍,要求盡量在不影響戰力的前提下從一萬人馬增加到三萬。邊關騎軍不可能憑空多出兩萬人,自然是從左右騎軍中抽調精銳,其實已經不可避免地減弱主力邊騎的戰力,問題是現在三萬龍象軍在青蒼城外幾乎打沒了,流州當然絕對不能舍棄,甚至在未來幽州無戰事的新形勢下越發重要,怎麽辦?武道大宗師徐鳳年能夠以意氣做劍,但陸地神仙也不是那種可以撒豆成兵的真神仙,就隻能繼續從何仲忽和周康手中要人。不但龍象軍要人,寇江淮這個立下大功的流州將軍也要組建自己的嫡係兵馬,鬱鸞刀的幽州騎軍更是於情於理都需要補充。如此一來,不說脾氣火暴的錦鷓鴣周康,就算是極好說話也願意顧全大局的何仲忽,也憂心忡忡地私下找到他這個北涼王,言下之意,是左騎軍可以給人,但隻希望別讓左騎軍傷筋動骨打斷腿。曹嵬要兩千人也就罷了,寇江淮和李陌藩這兩個流州軍大佬那真是獅子大開口啊,一個要八千,一個要一萬五!還得是精銳老卒!何仲忽當時苦笑著跟徐鳳年自嘲一句,我這把老骨頭全拆了也填不飽兩位將軍的胃口啊。至於同為騎軍副帥的周康,更是油鹽不進,連寇江淮、李陌藩的麵都不肯見,直接放出話去,隻有老命一條,右騎軍一兵一卒都別想帶走!
在這件事情上,整個北涼其實隻有三個人能說話:都護府的褚祿山,梧桐院的徐渭熊,再就是徐鳳年。其餘即便“功高震主”如春秋老將燕文鸞,作為步軍大帥,肯定不會摻和騎軍軍務,尤其是這種極為敏感的大規模變動。顧大祖作為天下形勢論的開山祖師爺,原本雖然身在步軍,但根基不深也有好處,可以建言一二,但是在當時虎頭城失陷後那場關於“是戰是守”的動蕩中,與整個邊軍主戰派交惡,和周康更是撕破臉皮,就隻差沒有大打出手而已。袁左宗不論是在徐家的身份,還是在北涼軍中的位置和威望,也算屈指可數可以說話的人物,可惜袁左宗對此事始終閉口不言,表麵上這跟他當下忙於整頓一萬大雪龍騎和兩支重騎軍很有關係,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袁左宗是在顧忌那個戰後保持沉默的褚祿山。而徐渭熊就算想說,徐鳳年卻不想她來開這個口。
北涼跟離陽是不一樣的。一言決他人生死,沒有快意,隻是擔子。
徐家隻要還有一個男人在,就輪不到徐渭熊的肩膀來挑擔子。
徐鳳年眺望遠方。在江湖上,他經曆過很多次生死大戰,很多次都可謂死裏逃生,但是事後往往少有心有餘悸。跟拓跋菩薩那場死戰,甚至還有點意猶未盡,至於接下祁嘉節那一劍和太安城欽天監斬殺天人,就像翻過一本舊賬,翻過便翻過了。但是這次涼莽大戰,徐鳳年第一次真真切切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因為黃蠻兒差點死在了青蒼城外,如果不是副將王靈寶,黃蠻兒就真的死了。這次黃蠻兒一聽說他這個哥哥要來新城,當夜就帶著麾下騎軍趕回流州,大概是怕徐鳳年罵他,也許是有著不為人知的愧疚。黃蠻兒更不敢回涼州清涼山,那裏有二姐徐渭熊,對徐龍象而言,二姐生氣時一句話的分量,比拓跋菩薩傾力一擊的分量,隻重不輕。
夕陽西下,長河落日圓。
邊關已無狼煙,但是半年後,或者更短,就又會是硝煙四起的情景。
北涼下一場大戰,即便葫蘆口內不會有大的戰役,但是比起先前,陵州更南的西蜀,也多出了一個心思難料的蜀王陳芝豹。
隻要北莽還是將西線當作突破口,那麽北涼的險峻處境,其實沒有絲毫緩解。
隻能繼續以命換命,隻看北涼能否以一命換多命,能否用一條命換來北莽蠻子幾條命。
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轉身,沉聲道:“周康!”
錦鷓鴣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末將在!”
徐鳳年語氣平淡道:“連同大燧營兩千騎在內,從右騎軍中總計調出八千人給鬱鸞刀的幽州騎軍。”
老將周康沉默不語,徐鳳年也沒有逼著這名騎軍副帥表態,一時間城頭之上,氣氛凝重。
周康終於咬牙道:“領命!”
徐鳳年轉頭對鬱鸞刀說道:“幽州所有邊關騎軍調入涼州關外,負責駐守扣兒牧場一帶,你最多有半年的時間磨合。”
鬱鸞刀沉聲道:“末將領命!”
接下來徐鳳年以極快的語速下達一條條軍令。
“何仲忽,除去調撥給曹嵬的兩千騎,連同鐵碑老營在內一萬騎,劃給流州龍象軍。”
“袁左宗不再統領薊北營騎軍,調撥給流州寇將軍。”
“石符,準你抽調出北涼境內騎軍五千和步軍一萬,往北駐守馬背坡一帶。”
“洪驃升遷為重騎胭脂軍的主將。”
“曹小蛟兼任幽州副將。”
“幽州將軍皇甫枰全權負責東線賀蘭山。”
“陳亮錫升任流州別駕,負責在三個月內招募六千流州青壯入伍,三千人留守青蒼城,三千人進入陵州,這六千青壯和他們的家人可以獲得北涼兵籍。”
……
一聲聲領命,漸次在這座城頭響起。
最後,徐鳳年轉過身,望著那一張張麵孔,年邁如何仲忽、周康,青壯如袁左宗、石符,年輕如鬱鸞刀、曹小蛟。
北涼三代武將。
徐鳳年緩緩道:“諸位,接下來的祥符三年,就算戰死,也要死在我們腳下這座新城建成之前。”
城頭上,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慷慨激昂。
沉默無聲。
所有人隻是不約而同地猛然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