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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2章 議事堂劍拔弩張,徐鳳年決意南下(3)

  徐鳳年下意識伸手接過那柄並不陌生的繡冬刀,然後眼前光線一暗,原來是黃蠻兒站在了他身前,擋在所有人麵前,以拳擊掌,冰冷道:“誰攔我哥誰死!”


  徐鳳年輕輕拍了拍黃蠻兒的肩膀,後者轉頭,徐鳳年柔聲道:“坐回去。”


  徐龍象搖頭。


  徐鳳年淡然道:“坐回去。”


  徐龍象嘶吼道:“不!”


  白狐兒臉眯起那雙桃花眸子,拇指按住春雷刀的刀柄,即將推刀出鞘。


  徐鳳年坐回位置,把繡冬刀擱在膝蓋上,再度彎腰拎起火鉗,嘴唇微動。


  一陣細微的刺刺聲響,在寂靜無聲的議事堂中格外刺耳。


  如滴水入爐火。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徐鳳年!”


  饒是徐偃兵也殺氣騰騰了,望向韓嶗山:“你如果不坐下,那就接下我一槍。明年清明節,大不了我徐偃兵幫你敬酒便是。”


  不知為何,徐偃兵看到這個家夥竟然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笑意。


  主位上,看不見表情的徐鳳年低頭黯然說了句我去去就來,然後一閃而逝,不到一炷香工夫,年輕藩王又回到座位。


  在這期間,年輕人去了一趟沒了主人的屋子,今年,寒酸屋子外頭第一次貼上了一副春聯,貼上了一個春字。他沒有親自張貼,而是讓王生和餘地龍兩個徒弟偷偷到此。


  他原本是想著接她回到清涼山後,看她會不會有一點點驚喜。


  看來是要失信於人了。


  徐鳳年揉了一把臉頰,抬起頭。


  中原處處有守歲,西楚京城內更是爆竹聲聲辭舊歲。在一片歡慶氣氛中,皇宮內一名身穿龍袍的年輕女子獨自坐在禦書房內,腳邊有一隻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爐,從暮色時分燒到此時,正好炭火適宜,暖而不燙。這位鳳儀天下的西楚女帝沒有什麽睡意,坐在一條小板凳上,身軀蜷縮,下巴抵在雙手上。手腕上係著一隻小葫蘆,其中有鳴聲顫顫,輕靈悅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蟲自是生死兩匆匆,可是大楚皇宮很早就有一個傳統,由內務府每年立秋捕捉蟋蟀、蟈蟈等蟲,豢養以熱炕上的繡籠瓦盆,覆土澆水,產卵後等到入冬時才堪堪成蟲,用在新年元旦的迎春筵席上,嘶鳴響亮,與爆竹聲相得益彰。薑姒此時手上的小葫蘆內就裝有幾隻長壽有方的小蟲,張翅細鳴,不絕於耳。葫蘆諧音“福祿”,古籍上很早便有“七月食瓜,八月斷壺”的記載,在民間又有可以盡收天地間陰邪之氣的說法,所以大楚皇宮內的曆代皇後,都會在每年春天親自種植下葫蘆苗,每當盛夏葫蘆棚子綠意蔥蔥,金秋摘下,由內務府或製成水瓢或是酒壺,再由皇帝賜予有功大臣。薑姒抬起手臂,看著那隻泛黃的小巧葫蘆,不是想著大楚薑氏的傳統,而是想起了當年那座山上的那塊菜圃那片綠意,每天勞作後蹲在那兒,親眼看著那份綠意越來越濃鬱,那種滿心歡喜,她從不曾與外人提起過,哪怕是對棋待詔叔叔和羊皮裘老頭兒,她也沒有分享過這份快樂。因為她自從記事起,哪怕是如今坐上了西楚皇帝的龍椅,還是覺得這輩子其實隻有那塊小菜圃,才是真正屬於她的,什麽大楚江山,什麽西壘壁戰場,什麽京城,她都很陌生,始終親近不起來。


  往武當山上搬書,後來給某人讀書賺錢,再後來跟李淳罡練字練劍,最後穿上這身天底下最雍容華貴的衣服……


  薑姒歎了口氣,把小葫蘆貼在耳邊,聽著裏麵的嘶鳴,怎麽都聽不出半點喜慶,她沒來由有些惆悵。


  看著這間點燃紅燭不顯陰沉的大屋子,雖說屋外就有宮女站著,但薑姒還是有些怕。她從小就膽子很小,這輩子隻做過兩件壯舉:一件是拿匕首神符刺殺某人,第二件大概就是練劍了。至於當中原曆史上的首位女皇帝,名垂千古,她其實沒什麽感觸。家這個字眼,她思來想去,到頭來很懊惱地發現,在自己內心深處,竟然是那間每到冬天就冰冷得讓人牙齒打戰的破敗屋子,最像個家。那時候,每到除夕,都會有個年齡相仿的可惡家夥,跟在她最害怕的那個老人身後,大搖大擺去張貼春聯。有一次那個少年還故意跑到她屋子,笑眯眯問她想不想在她房楹兩側也掛上春聯,她當然嘴上說不想,但她知道卻不願意承認,她想啊。滿城爆竹聲愈演愈烈,薑姒站起身來到窗口,知道馬上就是新舊交替的時刻了。


  突然身後傳來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薑姒笑著轉身,不出所料是棋待詔叔叔,看著這位慈祥長輩,她就會心安幾分。


  曹長卿輕輕關門,門外的宮女對此視而不見,這位被譽為大楚最得意的男子,他在整個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其實連現在的皇帝陛下都無法相提並論,對曹長卿這位帝師的敬佩,西楚從上到下,人人發自肺腑。


  曹長卿蹲在火爐旁,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照理說以這位儒聖的陸地神仙修為,早已寒暑不侵。


  薑姒坐回小板凳,笑臉燦爛。


  曹長卿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馬上就是新年新春,本該是報喜來的,但是有件事,想著還是先跟陛下說清楚,前不久剛剛得到消息,北涼那邊很多大將會在這幾天,在議事堂齊聚。”


  年輕女帝懵懂疑惑道:“啊?他們這麽早就去拜新年了?”


  曹長卿哭笑不得,有些感傷道:“在我原先的預料中,他要出兵廣陵道,北莽攔不住,因為不適宜倉促出兵南下,離陽更攔不住,因為兩人出任靖安道經略使、節度使,理虧在前。那麽唯一能夠攔阻的人物,就隻剩下北涼內部。本以為有褚祿山、袁左宗和陳亮錫、徐北枳這兩撥人幫著他說話,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看來我仍是低估了北涼的凝聚力,低估了北涼文武對北莽的求勝心。一旦如此,如果是去年以前,徐鳳年還會執意出兵,最少也會孤身南下,但是現在……”


  薑姒低下頭,嗯了一聲,輕聲道:“沒關係,我沒想著他會來。”


  曹長卿沉默許久,嗓音沙啞道:“陛下,有一點,一定要記住,不是他不想來,而是不能來。這件事,當真怪不得徐鳳年。”


  薑姒怔怔望著爐火,沒有作聲。


  曹長卿苦笑道:“原本我是打算他們北涼何時出兵廣陵道,我便何時北上。現在隻好另做打算了。”


  心不在焉的薑姒顯然沒有留心這位棋待詔叔叔是說“我”,而不是領軍揮師北上。


  曹長卿用鉗子去撥弄炭火讓爐子稍稍暖和些的時候,輕聲道:“是我錯了,當年不該以家國大義逼迫陛下回到這裏的。”


  薑姒搖了搖頭。


  曹長卿突然間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飾的怒意:“徐鳳年不曾讓北涼失望寒心,你們北涼,何至於此?!與我曹長卿又有何異?!”


  薑姒抬起頭,反而有些如釋重負的模樣,笑著摘下小葫蘆,遞給曹長卿:“棋待詔叔叔,你聽。”


  兩鬢霜白的儒士,沒有去接過那隻小葫蘆,雙拳緊握,滿臉痛苦地閉上眼睛。


  窗外,新年剛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


  天上有雪紛紛落,落盡人間不成歌。


  但是身處北涼的徐鳳年、徐渭熊、王祭酒、白狐兒臉,廣陵道的小泥人和曹長卿,不提以往,隻說在這個除夕夜,好像都忘了,北涼從不是離陽!


  所以接下來那一幕,讓晉寶室畢生難忘,王祭酒更是目瞪口呆。


  隻見褚祿山向前踏出一步,轉身麵朝主位,抱拳低頭朗聲道:“北涼王領萬餘抽調出來的騎軍南下也好,單槍匹馬趕赴廣陵道也罷,我褚祿山第二個不答應!”


  袁左宗也踏出一步,動作與褚祿山如出一轍:“王爺身邊沒有我袁左宗,我袁左宗當然不答應!”


  燕文鸞冷哼一聲,大步踏出,依然如此,冷笑道:“沒有大雪龍騎踏入中原,如何能彰顯我北涼軍威,我燕文鸞如何能夠點頭答應!”


  徐北枳懶洋洋道:“堂堂北涼王,手握三十萬鐵騎,就領著從各地抽調出來的狗屁‘精銳’去中原?我北涼丟不起這個臉,徐北枳如何能答應?”


  宋洞明隨即出列抱拳大笑道:“世人皆言我宋洞明這個副經略使名不副實,這也就罷了,難道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鐵騎,也要被人小瞧了?宋洞明便是文人,也不答應啊!”


  李翰林扯著嗓子道:“年哥兒,你要迎娶小嫂子,嫁妝少了如何能行?我做兄弟的,不答應!”


  白煜在等一聲聲不答應之後,最後由他來收官,笑道:“中原容不下一個在徐家長大的女子,我北涼鐵騎自然不答應!我相信劉寄奴、王靈寶他們這幫大老爺們兒,也都不會答應!”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年輕藩王身邊的那把空椅子:“哪怕你徐鳳年能答應,但是大將軍,第一個不答應!”


  徐鳳年一臉茫然。


  所有人心有靈犀地哄然大笑開來。


  大夥兒串通一氣,演戲到現在,真他娘憋得辛苦啊。


  徐北枳笑臉燦爛,與褚祿山相視一笑,這場戲,他們兩個算是始作俑者。


  北涼,關外三十萬鐵騎,關內參差百萬戶,都欠他們北涼王一個驚喜!

  徐鳳年在眾目睽睽之下,抬起手臂,擦拭眼睛,小聲罵了一句王八蛋。


  這一刻,所有人異口同聲道:“大將軍,請坐!”


  王祭酒看著滿堂文武,老人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激動得渾身顫抖,想起了某個年輕人的口頭禪,喃喃道:“技術活兒,沒法賞啊。”


  那一刻,徐鳳年不論是與拓跋菩薩轉戰千裏,還是下馬嵬一人戰兩人,或者是欽天監殺人,這一生從未如此豪氣,隻見年輕藩王大袖一揮,率先坐在那把椅子上,朗聲道:“坐!”


  因為河州毗鄰北涼道,在那個人屠封王就藩北涼後,就像一個受氣二十餘年的小媳婦,如今小媳婦換了夫家,似乎總算覺得可以稍稍提高嗓門說話了。所以兩淮節度使蔡楠親自率領麾下大軍,在幽州河州邊境上布陣,打定主意這一次要攔下那支擅自離開藩王轄境的鐵騎。由於上次八百鳳字營暢通無阻地過境,彈劾他這位離陽邊關大將的奏折就已是多如雪花,蔡楠心知肚明,對於八百白馬義從,自己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這次聲勢浩大的一萬鐵騎,如果再次長驅直入,讓其直奔中原,別說離陽廟堂的言官不肯罷休,恐怕連趙家天子也要質疑他這位邊疆大吏的忠心。何況這次出兵攔阻,經略使韓林也點了頭,甚至這名在地方上位極人臣的儒雅文官,也敢於將生死置之度外,身穿官服親自來到蔡楠大軍中,要陪著他蔡楠一起攔上一攔,顯然這位根基在京城的新任經略使大人,不惜以身犯險,也要擺出誓死不避北涼鋒芒的姿態。


  邊境上,大將蔡楠身披重甲,持矛遠眺。


  蔡楠身邊的經略使韓林眼神複雜,多年不曾騎乘大馬的正二品官員,根本顧不得兩腿火辣辣疼痛,滿臉焦慮。當聽說北涼調動那支關外騎軍後,韓林和蔡楠同樣震怒震驚之餘,又有一些微妙區別。蔡楠是覺得那個桀驁不馴的年輕藩王終於要造反了,而暗中其實與清涼山有隱蔽聯絡的韓林則是覺得徐鳳年得失心瘋了。在京城官場向來溫文爾雅的韓林,在兩日之前的書房內,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宿沒有睡,除了給朝廷遞交能夠直達天子書案的密折,以詩文淡雅、公文簡要著稱於廟堂文壇的經略使大人,還寫了一封略顯絮叨的家書。當時韓林就明白,所謂家書,其實與遺書無異了,無論徐鳳年瘋沒瘋,隻要自己擋住去路,先前那點可憐的香火情便經不起推敲,一刀子的推敲都經不起。可是他韓林又如何能不來到這裏?長輩子女親族,整個家族都在太安城,都在天子腳下,在趙家的屋簷下,滿門榮辱係掛於一身,他韓林是不能不在此地啊。


  韓林作為京城裏走出來的清流文官,對蔡楠這種在京官眼中久在地方泥塘裏廝混的“土鱉”,雖不會憎惡反感,但也的確談不上親近,故而這次外放,韓林跟蔡楠打交道僅是蜻蜓點水,除去那場兩淮高官傾巢出動的接風洗塵,韓林沒有跟蔡楠有任何私下的會晤,這不僅僅是害怕朝廷會疑心一道文武領袖官員相互勾連,在韓林心底,比起渾身沙礫氣息的大老粗蔡楠,那名曾荒誕不羈的年輕藩王,要和風流二字沾邊許多。隻是今天和蔡楠並駕齊驅,約莫是有了幾分大難臨頭卻生死與共的感覺,韓林發現蔡楠此人,未必真如京城官場所說的那般不堪。


  似乎才短短二十年,離陽就從尊武貶文變成了崇文抑武啊。


  蔡楠轉頭笑問道:“韓大人,漢王就沒有個說法?”


  韓林苦笑道:“我在正月初二那天專程拜訪過漢王府,親眼看到漢王臥榻不起,麵無血色,數次掙紮起身都跌回床榻。”


  平常喜怒不形於色的蔡楠嘖嘖笑道:“有如此忠心報國的邊關藩王,真是兩淮的幸事,也是朝廷的幸事。”


  韓林勸慰道:“蔡將軍,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蔡楠哈哈笑道:“人之將死,還不許牢騷幾句?”


  韓林望著白茫茫大地,歎氣道:“早知如此,便該與蔡將軍痛飲幾杯,風雪夜會好友,想來劣酒也能喝出醇酒的滋味。”


  韓林發現節度使大人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一頭霧水問道:“有何不妥?”


  蔡楠突然輕聲道:“並無不妥,隻希望今日以後,蔡家婦孺老幼,韓大人能夠照拂一二。”


  韓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要開口詢問,冷不丁眼前一黑就昏厥過去。


  蔡楠看著以刀鞘擊中韓林後腦勺的那名嫡係親衛,等到親衛從馬背躍起坐在經略使大人身後,扶住了後仰的韓林,蔡楠這才說道:“帶韓林返回府邸。”


  那名歲數也已不小的親衛欲言又止。


  蔡楠笑道:“老宋,當年我在徐驍帶著一萬鐵騎南下巡邊的時候,身為主將帶頭下跪,害得你們也在朝廷那邊抬不起頭,我知曉你們這幫老兄弟心裏頭都有怨氣,前兩年每次登門拜年,我蔡楠家的椅子都跟有釘子似的,你們很快就走人了,這沒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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