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2章 老方丈詰問涼王,蔡節度瞞天過海(4)
老和尚不等納蘭右慈說話,繼續說道:“這次北涼為何不是出動左右騎軍南下中原,偏偏是北涼鐵騎的主心骨大雪龍騎軍,是這支萬人騎軍深入腹地?是那年輕藩王意氣用事,想要逞徐家的威風,跟中原這個鄰居擺闊氣?想來不是吧!徐家在西北關外二十年,就跟北莽蠻子打了二十年的死仗,從未覬覦過中原,以前是以後還是。尤其你先前所說暗中依附北涼的二十個家族,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朝廷視野之中,如此說來,北涼何嚐不是告訴太安城,此次出兵並非造反?打著靖難旗號是退一步,如此一來又是再退一步,北涼的分寸,一覽無遺。現在你納蘭右慈要壞了雙方分寸,所作所為,就不怕減少徐鳳年和趙鑄的香火情?到時候趙鑄圖窮匕見,真當徐鳳年不會一怒之下,就反了?要知道那時候北莽多半也打殘了,中原之鹿死誰手,說不定徐鳳年的北涼鐵騎已經可以放開手腳一搏了……”
老和尚驟然停下言語,緩緩轉頭,滿臉震驚地望向身邊那個修長身影:“你……你納蘭右慈是想讓徐鳳年當皇帝?!”
納蘭右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開始捧腹大笑。
納蘭右慈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撚動垂下耳鬢的一縷長發,咬牙切齒道:“李義山的唯一弟子,怎就當不得皇帝了?!”
老和尚低頭喃喃道:“瘋了,瘋了……”
當時,等到被人打暈的兩淮經略使韓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返回經略使府邸的路途中,這位官至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躺在車廂內,坐起身後靠著車壁怔怔出神。
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就像當年想不通為何恩師在人才薈萃的張廬裏,沒有挑選趙右齡、殷茂春,隻挑了個明顯沒有宰相器格的王雄貴作為接班人。現在這位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韓大人,一樣想不明白為何漕運一事已經有了眉目,朝廷那邊已經鬆動,那個年輕人就要親自領兵南下去蹚渾水?藩王靖難平叛是義務不假,可如今皇帝還沒有淒慘到連一道聖旨都送不出京城的地步啊,你北涼騎軍怎麽就敢擅自離開轄境?韓林也想不明白為何沒有交情私誼的節度使蔡楠,要他抽身而退,得以安然遠離這場足以讓仕途夭折的滔天風波,而不是把他拖下水一起遭殃。
隻有等到這一刻,在京城官場步步高升的韓林才明白一件事,讀書人不管學問多寡,和那幫沙場武人終究不是一路人,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出什麽驚人之舉。
韓林掀起車簾子望著外頭的白茫茫積雪,透體生寒。
對蔡楠有些愧意,對不守規矩的北涼王則有恨意。
韓林想著如果蔡楠這次大難不死,即便擔著被朝廷猜忌的風險,也要跟這位顧劍棠舊部大將把酒言歡一番。隻是韓林很快有些落寞,在那樣聲勢浩大的鐵騎衝殺之下,身為主將,蔡楠豈會不死?
韓林輕輕歎息,然後眼神堅毅起來,他下定決心,蔡楠的家人,隻要他韓林在兩淮為官一日,就要照拂他們一天!
但是此時經略使大人肯定想不到,蔡楠其實並未戰死,而是重病在床昏迷不醒了很多天,那張床不在蔡家宅子,就在大軍營帳之中,足可見受傷之重,已經到了禁不起一點點馬車顛簸的恐怖地步。
以至當從京城一路“趕到”河州宣旨的司禮監太監,捧著那道犀牛角軸的聖旨進入營帳之時,也聞到了那股撲鼻而來的濃重藥味,以及那種無法遮掩的血腥氣。其實在掀開簾子之前,這名太監就已經看到那些節度使大人的妻兒,一個個倉皇淒然,既有擔憂一家主心骨生死不知的惶恐,更有擔心朝廷雷霆大怒降下罪責的忐忑。一路行來,那些個大軍營帳景象,大多雖是驚鴻一瞥,但那份人人失魂落魄的哀鴻之景,作不得假,是打了大敗仗,並且一定是慘敗的那種哀軍。
作為太安城皇宮內資曆並不算最老那一輩的司禮監八名隨堂太監之一,尋常情況下為正二品邊關大員的傳諭宣旨,還遠遠輪不到他,但是這次宣旨,顯然是一樁各位大紅蟒袍大人物心照不宣的惡差事。司禮監掌印宋堂祿不可能離開天子身邊,作為二把手的秉筆太監,按律隻會捧起那些羊脂白玉軸子的聖旨,否則也太跌份兒,接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隨堂太監了。八人之中,就數他這個可憐蟲資曆最淺,靠山最低,他不來誰來?自怨自艾的中年太監板著臉,眯著眼,先是環顧四周,然後才慢悠悠把視線投注在那張病榻上。床邊站著個臉色蒼白的年輕武將,都站不直,拄了根拐杖。隨堂太監皺了皺眉頭。在來之前,就有趙勾頭目大致講過蔡楠大軍的情形,一些主要將領都有詳細闡述,眼前這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應該就是蔡楠唯一的螟蛉之子,是早年死在南唐境內的一個袍澤遺孤,很早就跟隨蔡楠姓,就叫蔡柏。在蔡家,蔡柏的地位不比蔡楠那三個親兒子低,蔡家很多上不了台麵的事情,據說都是蔡柏親手擺平的,幹幹淨淨。負責盯梢蔡楠的趙勾也給出一些不俗評語,認為值得朝廷用心拉攏培植,一旦事成,將來蔡楠調教出來的數萬嫡係軍馬,那就能順理成章地成為朝廷可用之兵。
中年太監原本是絕對接觸不到這等內幕的,但是這趟千裏迢迢的宣旨,在聖旨之外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從一開始就玄機重重。先是權勢煊赫的秉筆太監找到他談心,叮囑他這次前往兩淮道頒布聖旨,要秘密行事。而且更為古怪的事情,是交到他手上的聖旨不是一道,而是兩道!僅是匣子略有不同。秉筆太監遞交兩個金絲楠木匣的時候,在其中一隻匣子上用指甲劃出條隱蔽痕跡,說如果蔡楠大軍攔下北涼騎軍,就頒布這個匣子裏的聖旨;如果輸了,而且必須是慘敗,才打開另外一個匣子;若是潦草對付,裝模作樣擺出個大陣仗,其實私底下是任由北涼鐵騎大搖大擺過境,那麽兩個匣子都不用打開,你就當出京巡邊了一趟,怎麽去怎麽回,什麽話都不要說,什麽人都不要見。但務必記住,無論是哪道聖旨,都要在塵埃落定徹底看清了局勢的戰後頒布,可晚不可早,甚至晚上個幾天都不打緊!如果吃不準火候,到時候自會有人幫著給主意。
於是這位司禮監隨堂太監在得到趙勾某人的暗示後,就這麽稀裏糊塗來了蔡楠營帳。
蔡柏一瘸一拐上前幾步,躬身抱拳低聲道:“末將蔡柏,見過公公。”
隨堂太監點了點頭,用尖細嗓音說道:“蔡將軍,節度使大人就一直沒醒過來?若是如此,接旨一事可就難辦嘍。”
蔡柏竭力掩飾自己的傷感,輕聲道:“回稟公公,義父在昨日醒來一次,但是很快就又昏迷過去。幾名隨軍大夫,和我們派人連夜從河州柳枝郡請來的馬神醫,都說義父這次傷到了五髒六腑,就算哪天能夠醒來,也未必還能重新衝鋒陷陣了。”
太監不動聲色問道:“柳枝郡的馬神醫?可是祖上出過六七位大內禦醫的馬家?”
蔡柏點頭道:“正是。”
中年太監嗯了一聲。其實那名神醫在離開蔡楠營帳後,很快就有趙勾秘密找上,已經初步確認了蔡楠的傷情,確實極重,傷及內腑。尋常人傷筋動骨還要躺個一百天,何況如此?
他終於流露出點悲戚神色,感慨萬分道:“不承想節度使如此重傷啊,罷了,就當是節度使大人躺著聽旨好了,咱家相信陛下也不會怪罪,即便有些責罰,也是咱家的事。不管如何,哪怕拚著性命也不讓忠心報國的節度使大人,受半點委屈。”
蔡柏聞言,在沙場上流血不流淚的硬漢,不等太監宣旨,竟然就已經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隻是泣不成聲,如同受了莫大委屈,唯獨不說話。
這個時候,中年太監才有些真正的動容。若是這個年輕人做出丁點感激涕零的舉動,那他可就要起疑心了。蔡柏的稟性如何,趙勾秘密檔案上可記載得一清二楚,絕對不是那種能夠拍馬屁的人物。
試探之後,太監這才潤了潤嗓子,開始宣讀那道聖旨。
字自然是好字,不像是任何一位翰林院黃門郎的手筆,倒是跟自家掌印太監的字跡有幾分相似。
聖旨內容很是驚世駭俗,就連隨堂太監本人都有些愕然,隻不過被他隱藏得很好而已。大意是說北涼一萬騎軍離開轄境趕赴廣陵道,是領旨行事,朝廷原本是要北涼騎軍在春末時分隱蔽出境,與南征主將盧升象以及兵部尚書吳重軒聯手給予廣陵叛軍重創,力求一戰而永絕後患。故而在聽說北涼無緣無故提早出兵,朝廷已經根本來不及告知兩淮,這才有了這樁禍事風波。
蔡柏猛然抬頭,滿臉淚水的邊軍驍將,有震驚,有茫然,有不甘,更有身為離陽臣子不該形之於色的憤懣。
中年太監內心很滿意這個年輕人的表現,因為這才是正常人的情緒。
得到趙勾暗中授意的太監沒有急著透底,而是皺眉陰沉道:“怎麽,將軍心有不滿?”
蔡柏臉色痛苦,最終雙拳砸了一下堅硬的地麵:“末將對朝廷絕無半點不滿!末將隻恨那北涼王,為何要提早出兵?退一萬步說,既然你徐鳳年得了聖旨,為何不與義父不與我兩淮邊軍說開來?難道就為了他能夠在朝野上下揚名立萬,就要拿我兩淮將士做墊腳石?!他徐鳳年分明是對我義父心懷仇恨多年,末將蔡柏不服!他日末將若是能夠獨自掌兵,定要為義父,為我戰死兄弟……”
脫口而出說到這裏,蔡柏猛然間閉上嘴巴,頭更低。
一個是躺著的半死之人,一個是下跪盯著地麵的人,帳內已經無人看著自己,所以中年太監略微勾了勾嘴角,緩緩說道:“小將軍,咱家可是見你們蔡家滿門忠烈,才願意跟你講些不傳六耳的話啊,有些事情,別放在嘴上,放在心裏就好,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咱家這般嘴巴嚴實的。”
蔡柏抬起頭,用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臉頰,使勁點頭。
是個開竅的聰明人。
中年太監笑了起來,但是當他想到那個趙勾要自己照做的勾當,神情就有些凝重,隻是既然秉筆太監先前已經有過鋪墊,相比剛才宣讀這道聖旨的出人意料,那道不可付諸筆端的密旨就有點合情合理了。
中年太監快步上前,一手捧聖旨,一手攙扶起這個年輕武將,神色和藹道:“咱家也鬥膽破個例,不說那接旨二字了,小將軍拿過去便是。”
等到蔡柏鄭重其事地雙手接過聖旨,太監這才壓低嗓音道:“小將軍,除了你手上這道聖旨,其實還有一道陛下的親口密旨,字雖不多,但你可要用心聽清楚了!”
蔡柏驚訝之後,立即再度跪下。
中年太監沉聲道:“敕封兩淮節度使蔡楠為忠義伯!”
蔡柏這一次抬頭,截然不同的神色,是驚喜和感恩。
太監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有些事,小將軍心裏明白就好,咱家可不是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隻不過是個腳力平平的閹人,為何能夠在今日就為你義父帶來這道密旨?還不是陛下在得知那北涼蠻子提前出兵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義父和兩淮精銳一定會奮勇攔阻,就想到了會有如今這一天?否則你們蔡家能有這道皇恩浩蕩的密旨?顯而易見,在陛下心中,對你們兩淮那是極為倚重的,是願意視為國之柱石的。”
蔡柏麵向東方,麵朝那座太安城的方向,砰砰砰使勁磕頭。
接下來沒有任何宦官與京官常見的那幾句客套寒暄,隨堂太監這就要離開營帳回京複命了,蔡柏要讓人為這位公公匆忙送些比銀子更值錢的上好物件,但是中年太監笑著拒絕了,走得幹脆利落。
天底下不貪財的太監有,但很少,而且他也不是,隻不過能夠做到隨堂太監,尤其是先後兩位掌印太監是韓生宣、宋堂祿這樣的人物,他就該明白有些時候,對付有些人,不收錢不但睡覺安穩,而且其實比收錢更值錢。
蔡柏小心翼翼放下那道聖旨後,一瘸一拐硬是堅持把中年太監送到營寨大門口,目送這名大太監坐入車廂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這才返回那座死氣沉沉的營帳,坐回床邊的小板凳上,一言不發,眼神晦暗。
一道本不該出現的嗓音沙啞傳入耳朵:“柏兒,那個閹人走了?”
蔡柏沒有任何震驚,點頭道:“義父,走遠了。”
蔡楠身體紋絲不動,隻有嘴唇微動,本想冷笑幾聲,可惜實在艱難,終究這病根子是落下了,千真萬確,隻不過那個年輕藩王出手,極有分寸,很有講究,一如先前那北涼一萬鐵騎的所作所為:是開陣,而非破陣。
兩淮邊軍死人了沒?當然死了的,而且大半都是蔡楠嫡係。但這裏頭很有意思,看著傷亡慘重,但事實上有死人,卻不多,受傷之人倒是不計其數。
這種事情,不是身經百戰的老卒,就不會明白其中的玄機。
但要說蔡楠一開始就跟北涼鐵騎心有靈犀,又冤枉了這位節度使。一開始蔡楠確實心懷必死之心去攔路,若非如此,也不會把麾下精銳放在第一線。
身體遠未痊愈,但是精氣神恢複很快的蔡楠流暢說道:“柏兒,難為你這麽個糙人演戲了。”
蔡柏苦笑道:“義父,關係著咱們蔡家生死榮辱,蔡柏怎能不上心?不過說實話,比起上陣殺敵,是要難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