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0章 王銅山被殺軍營,徐鳳年闖宮西楚(2)
體內氣機在刹那間流轉八百裏,這是任何江湖宗師都夢寐以求的境界。據說江湖百年以來,在徐鳳年之前,在訪仙歸來的鄧太阿和由儒道入霸道的曹長卿之前,隻有一甲子之前的劍神李淳罡和之後的王仙芝能夠輕易做到,甚至有望衝擊一氣九百裏的傳說。須知傳聞千年以來當之無愧第一人的武當呂祖,曾經有過“一氣之長,長不過千裏”的讖語,而劃分訂立一品四境的高樹露又有定論:“人間氣長千裏即天人。”
徐鳳年說道:“聽說你王銅山是沙場萬人敵,那麽估計是不怕的。換成我,一萬人站著不動讓我殺也很吃力。”
遠處那些校尉都尉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這就是武評四人之一的大宗師風采嗎?哪怕是他們身處敵對陣營,也有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慨,這個年輕涼王真他娘的是霸氣跋扈啊!
披掛重甲的猛將王銅山身形突然下墜,竟是在他氣沉丹田之後,坐騎不堪重負。幾乎同時,王銅山大戟橫掃而出,空中出現一陣類似絲帛急速撕裂的異樣聲響。徐鳳年沒有拔刀相向,隻是不知何時摘下了刀鞘,倒持尚未出鞘的過河卒,豎立在左肩。
大戟撞在刀鞘之上,相比大戟顯得極為不起眼的刀鞘紋絲不動,大戟卻彎出了一個弧度。
王銅山身體一擰,大戟隨之畫圓,這一次掃向徐鳳年的腰部,呼嘯成風,距離王銅山最近的兩名部下突然感到腰間傳來一陣刺痛,竟然無形中就被大戟雄渾的罡氣,給破開鐵甲劃出了一條血槽,不但是這兩個被殃及池魚的家夥,所有人都轉頭逃竄。
並非沒有一人敢於死戰徐鳳年,而是王銅山身處戰場,這些不惜慷慨戰死的南疆將士不願意成為主將的累贅,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王銅山無法戰勝徐鳳年。左手僅是握住過河卒刀鞘的徐鳳年,手腕微微下沉,依舊是豎立在大戟橫掃而至的路線上,仍然有開口說話的閑情逸致:“聽說你前不久去了趟西壘壁西麵戰場,入陣幾百步,很是威風,還說你王銅山有兩杆戟?”
王銅山始終不說話,一步踏出,大戟做矛直直刺向那個年輕大宗師的腹部,然後就要做挑山式,給這個目中無人的家夥來個開膛破肚。
徐鳳年輕輕抬起刀鞘,然後輕輕敲下,分毫不差地敲在大戟頂部後,麵無表情地說著隻會讓聽者倍感寒意的笑話:“你所謂的大戟,是不是手中這一杆?怎麽跟個娘兒們似的,咋的,是舍不得下死力?真不用,我接得下來,你看我到現在都還沒抽刀。說實話,比起不用兵器的拓跋菩薩,你這個所謂的萬人敵有點讓人失望。如果你隻是這麽點蠻力的話,我隻能說你運氣真的不錯,這輩子都沒怎麽到過中原腹地,更沒到咱們西北,要不然早就有人打得你回娘胎了,到時候萬人敵應該就要一下子變成百人敵了,千人敵都懸乎……”
王銅山悶不吭聲,隻是腳底如風,塵土飛揚,手中大戟揮動得讓人頭昏目眩,由於速度太快,就像在徐鳳年身前如同堆積出一大捆綁在一起的大戟。
始終沒有抽刀的徐鳳年閑庭信步,就像是拿著刀鞘指指點點。
看似輕鬆愜意,但是每一次“指點”發出的聲響,都讓人震耳欲聾。先前還有一些精銳步軍試圖前衝廝殺,但是隻要進入百步距離內,就突然七竅流血,尤其是耳膜直接炸裂。
“大戟王銅山,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會兒,我可以等。”徐鳳年在說出這句話後,果然向後掠出十多步,掐準了王銅山即將需要換氣否則就會憋出內傷的間隙。
直到這個時候,王銅山所有部下才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場捉對廝殺,不是什麽兩大宗師之間的巔峰之戰,而是一個人在遛一條狗。
王銅山沒有借此機會換一口新氣,依舊攻勢如潮水,大戟所過之處,開始無聲無息,但是更顯其中凶險。
徐鳳年終於流露出一絲表情,拇指按住過河卒的刀柄,冷笑道:“不愧是你們南疆那邊的萬人敵,看來是真的不用歇口氣,那我就不客氣了。”
心頭巨震的王銅山毫不猶豫地拖戟後撤。他隻見根本沒有絲毫氣機漣漪的徐鳳年,雙腳微微離開地麵,身體旋轉一圈,大袖飄搖,一抹絢爛刀光就在他眼前轟然炸開。
王銅山幾乎是憑借直覺雙手持戟擋在身前。
一撞之下,先天體魄雄壯遠超常人的王銅山雙臂往自己那邊彎曲,連人帶著那杆大戟,踉蹌後退。徐鳳年不給王銅山絲毫變換大戟位置的機會,無論軌跡還是勁道都如出一轍的第二刀,就那麽平鋪直敘地重重砍下。
王銅山不得不再退。
過河卒一刀一刀砍在大戟原處,但是王銅山每一次後退的步子都越來越多。
王銅山的雙手被迫向大戟兩端滑去,本就通體猩紅的大戟之上,開始抹出了出自王銅山手心的血跡。徐鳳年就像是一個空有蠻力的稚童,拿著一把柴刀在砍柴,也不覺得有任何枯燥乏味。隻剩下那點招架之力的王銅山,這一退就退了一百四十多步。
額頭滿是汗水的王銅山透過那團刺眼刀光,模糊看到一張布滿怒容的年輕臉龐,然後是一大串絕對不符合年輕人作為大宗師身份的言語。
“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欺負?!
“你一個王銅山在南疆那一畝三分地,關上門稱王稱霸就算了,明知道老子都帶著一萬鐵騎跑到中原了,也敢趁著我暫時沒去找她,就在那裏不知死活地瞎咋呼?!
“你不是找死是什麽?!姓王就把自己當王仙芝了?
“大戟?老子大戟你一臉!”
……
在這期間,隻覺得慘不忍睹的王銅山部下終於忍不住,拚了性命也要為主將分擔傷害,在一名壯實校尉的牽頭下,先是十多人提槍拔刀而衝,然後那個年輕藩王隻說一個“滾”字,十多人就全部同時倒飛出去。所有屍體上布滿了深可見骨的溝壑傷痕,比起苦苦支撐的王銅山更為慘不忍睹。第二撥南疆死士多達百餘人,在另一名校尉的大聲提醒下,能夠多披一層鐵甲就多披掛一層。
“你們這幫王八蛋,一路北上禍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北涼跟北莽三線作戰,死了十多萬人!死了那麽多人,好不容易給中原打下來的那點太平日子,都被你們折騰沒了!”
徐鳳年一怒之下,那一百人幾乎全部瞬間被攔腰斬斷。
在徐鳳年手中那柄過河卒斬殺旁人的瞬間,王銅山試圖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徐鳳年冷笑一聲:“有兩杆戟是吧,今天讓你變成三杆戟!”
在王銅山以為自己馬上可以換氣的瞬間,遠比先前要迅猛無數倍的一刀當頭劈下。
身體後仰的王銅山噴出一口鮮血,手中大戟竟然被一刀砍作兩截!王銅山單膝跪地,雙手各持一截斷戟。這位南疆頭號猛將的嘴角鮮血流淌,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擦拭。
“你們是不是覺得拳頭硬就是所有的道理?如果這真的是道理,那我徐鳳年今天就好好跟你講一講!”徐鳳年一掠向前,一腳踹在王銅山的額頭,魁梧武將整個人躺在地上,倒滑出去二十幾丈。
咬牙扛下這一腳的王銅山拚著體魄遭受重創,但是終於僥幸換來一口新氣。精神一振的王銅山握緊雙手斷戟,鮮血流溢的嘴角翹起,彎曲手肘在地麵上一砸,整個人就要重新起身。不承想就在此時,好不容易枯木逢春的王銅山就被一腳重新踹回地麵,身上鐵甲頓時破爛不堪,有許多鐵甲碎片甚至割破了肌膚。
一個譏諷嗓音在頭頂響起:“是不是覺得有機會再戰一場?傻了吧?老子故意的!”
王銅山本是一口新氣煥發流轉遍身的關鍵時刻,這一腳不光是踩爛鐵甲,更踩散了王銅山體內的氣機,導致王銅山體內氣機牽連血液都如同洪水決堤。若非王銅山比起尋常武夫的金剛體魄,要更接近佛門的金剛不壞境界,跟北莽慕容寶鼎的寶瓶身有些異曲同工之妙,恐怕當下就要整個人由內向外炸開了。
王銅山沙啞嘶吼道:“要殺就殺!”
徐鳳年問道:“老子不殺你,來這裏認你做孫子不成?”
王銅山竭力吼道:“狗日的,那你倒是殺我啊!”
徐鳳年突然眯眼笑道:“老子這不是耐心等著你用斷戟挑我腳筋嘛。”
雖然被看破動機,王銅山仍是毫不猶豫地用兩截斷戟橫抹徐鳳年腳踝。
與此同時,王銅山部卒搬出的二十餘張踏弩也齊齊疾射而出。但是那些勢大力沉本該筆直射向年輕藩王身體的二十來支箭矢,莫名其妙地畫弧射向了主將王銅山的身體,一支一支釘入後者的四肢。
而徐鳳年則站在了王銅山的腦袋附近,將過河卒放回刀鞘,然後緩緩抽出那柄始終沒有出鞘的北涼刀,彎腰看著那個瞠目怒視的南疆武將。徐鳳年抽出涼刀後,刀尖抵在王銅山頭顱的耳邊,淡然道:“當年徐驍在中原,用徐家刀殺了很多像你這樣的人。”
已是滿臉鮮血的王銅山艱難扯動嘴角,一張臉龐顯得越發猙獰恐怖,喃喃道:“一個死瘸子。”
徐鳳年的涼刀一寸一寸從王銅山的脖子抹過,直到割下整顆頭顱,這才平靜道:“忘了告訴你一聲,你罵我爹是死瘸子,我沒有說不是,他本就是個瘸子,然後死在了中原以北。不過全天下可以罵他‘死瘸子’的人,隻能是我這個不孝子。”
在那個年輕藩王隨意挑了匹戰馬騎乘遠去後,哪怕已經遠去十多裏,整座軍營都還是陷入死寂的境地,沒有一人奮起追殺,沒有一人叫囂著要為主將報仇。
倒是有個被南疆讀書人罵作為虎作倀的年邁儒士,那個聲名狼藉的爬灰老漢,在親眼看到王銅山的屍首分離後,默默轉身走入大營,為自己找了一大桶水,馬馬虎虎沐浴更衣了一番,甚至還有心思找了柄以往從不觸碰的戰刀,用它仔細刮掉了消瘦兩頰的胡楂。
老人坐在自己那座小營帳的小案幾之後,顫顫巍巍把刀橫放在案幾上,想了想,又起身從角落行囊中掏出一本儒家先賢的泛黃典籍,落座後,把書隨便翻開一頁,也不去看內容。
老人突然笑道:“當年徐家鐵騎害我麟陽章氏丟了十二頂官帽子,良田四千畝,珍藏奉版四十六部,所以我章氏上下,從老到幼,罵了你們北涼和徐家二十來年,沒想到臨了臨了,竟然還是我章氏虧欠你徐家多一點。”
老人瞥了一眼那本珍藏多年的書籍,微笑道:“讀了一輩子聖賢書,讀出什麽了?”
老人自問自答道:“不知道啊。倒是有些好奇了,寫出聖賢書的聖賢,讀什麽書呢?還是不知道啊。”
老人伸出幹枯的手,先前放下戰刀的時候手腕顫抖,但是這一次提起刀的時候,竟是一點都不搖晃了。
既然無法清清白白活,總要盡量幹幹淨淨死。終於可以死了。
當一騎出現在終於可以望見西楚京城城牆的時候,終於停馬不前。年輕人翻身下馬後,拍了拍那匹戰馬背脊,示意它自行離去。這個叫徐鳳年的年輕人,在路旁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
從北到南,從南到北。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風景。
當年叫小年的少年,一點一點長大。在他成長的過程中,身邊很多人都走了,留不住。就像他在遊曆江湖的時候,在山清水秀的江南道,他跟大姐說過要一起回家。又像他在返鄉回家的時候,在那棟門外種植有枇杷樹的屋子裏,握著老人的手,說不出話。
徐鳳年鬆開手指,站起身,開始入城。
他想告訴這座城中那個有著酒窩的女子:徐鳳年喜歡你,第一眼就喜歡了,他也從沒想過不喜歡。也許你以前不知道,那麽我到你跟前,親口告訴你。
有千騎以席卷平岡之勢趕至老杜山防線,為首主將,赫然是以征南大將軍銜遙領兵部尚書的吳重軒。這員春秋老將翻身落馬,站在瘡痍滿目的軍營,握緊馬鞭,眯眼不語。戰死士卒的屍體都已搬空,但是地麵上的血跡依舊觸目驚心,足可見先前戰況的慘烈。
不遠處四五位校尉模樣的軍中高層並排行來,居中披甲大漢手捧頭顱,在吳重軒身前五步轟然跪下,泣不成聲。吳重軒看到這一幕,臉色陰沉,內心翻江倒海。王銅山本是燕剌王用以製衡北疆兵馬的關鍵人物,說到底,就是趙炳、趙鑄這對父子不放心他吳重軒在北疆隻手遮天。吳重軒這趟被朝廷招安,看似風光,其實樹大招風。惡名昭彰的王銅山,原本將成為吳重軒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用以吸引離陽官場尤其是清流文官的注意力,為此吳重軒特意跟年輕晉進爵,雖然暫不封侯,但是隻等廣陵戰事結束,王銅山即可以侯爵和鎮南將軍的雙重身份坐鎮廣陵江以南的劍州一帶,掣肘壓製燕剌王的南疆兵馬,以防趙炳順勢北上。現在王銅山暴斃,不但朝廷西線少了一員衝鋒陷陣的無雙猛將,對廣陵戰局影響極大,而且對吳重軒未來在朝廷的布局也是影響深遠,吳重軒如何能夠不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那個年輕藩王剝皮抽筋?
吳重軒看著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雙目圓瞪,麵容猙獰。哪怕此時此刻親眼見到王銅山的腦袋,吳重軒仍是難免有些恍惚。憑借軍功和兵權在南疆無法無天的王銅山,那個一人一戟就能挑翻整個蠻夷部落的猛將,就這麽死了?說實話,不但吳重軒打心裏不喜歡此人,恐怕連燕剌王趙炳和納蘭右慈都不喜歡王銅山,更不要說曾經親自刺殺過王銅山的世子趙鑄。但是這個世道就是如此現實,不管王銅山如何暴虐殘忍,但此人帶兵打仗的本事沒有半點水分。南疆蠻夷諸部極難馴服,經常反複,今日歸順明日造反就像喝茶吃飯,唯有王銅山這尊殺神在蠻夷中威望最高,以至每逢蠻夷叛亂,隻要樹起王銅山那杆將旗,可謂望風而降,以至早年鬧出一個天大的笑話:有位平叛將軍特意花了二十萬兩銀子派人跟王銅山借用了旗幟,去那窮山惡水平叛。燕剌王趙炳因此不得不把王銅山調入北疆,故而南疆官場無不將桀驁難馴的王銅山視為離陽的徐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