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9章 曹長卿小鎮酌酒,小泥人終歸北涼(1)
在瓜子洲附近的戰場,大雪龍騎軍已經吸納了那五百餘西楚讀書種子,開始北返。
一劍光寒天下三十州。
有個背負紫檀劍匣的年輕女子,攙扶著年輕藩王一起跳下那柄大涼龍雀,站在了騎軍的側麵,這支騎軍驟然停馬不前。
等到那柄長劍歸鞘,某個經曆過春秋戰事的徐家老卒,看到那一幕後,猛然醒悟一般,快速翻身下馬,高聲吼道:“大雪龍騎軍!參見北涼王妃!”
那些“參見皇帝陛下”的寥寥聲音,完全被淹沒在“參見北涼王妃”的巨大聲響之中,嚇得薑泥直接躲到了徐鳳年身後。
但是恐怕連徐鳳年自己都沒有想到,身後這個膽小的小泥人,很快就會在拒北城的城頭擂鼓,親自為北涼鐵騎壯烈送行。
離陽京畿南部的舉風鎮,是縱向運河的一處樞紐,原本隻是個無人問津的僻遠村落,短短二十年就一躍成為頗具規模的繁華城鎮,應有盡有,完全不輸江南名鎮。
有個青衫儒士背著小行囊進入舉風鎮,在魚龍混雜的鎮子上並不顯眼。現在舉風鎮有個應景說法:當下北歸之人都是孬種,南下之人才是金貴漢。因為近期在舉風鎮附近經常聽到馬蹄陣陣,不斷有大隊騎軍南下馳援廣陵道。據說是大局將定,朝廷裏耳目靈光的大人物們,尤其是軍中大佬,都使出吃奶的勁頭把子孫送入南下大軍的隊伍,最誇張的是身為兩遼邊關定海神針之一的某位老將,才讓嫡長孫在遼東邊境從撈到手一個實職都尉的過硬官身,很快就火急火燎把孫子趕出邊軍,丟到了廣陵道戰場那邊去,據說搖身一變,就成了南征主帥盧升象的軍機幕僚,自然是前程似錦。
這位儒士沒有找歇腳的客棧,而是直奔舉風鎮遠近聞名的書市。一條三百步的街道兩側都是大大小小的書鋪書坊,雖說舉風鎮的曆史滿打滿算不過二十來年,但是很多鋪子也敢打出“百年老字號”的招牌,隻不過買書人多是一笑置之,懶得計較什麽。儒士沒有挑選那些挑起金字招牌的書鋪,而是跨入街道後半段一家略顯狹窄陰暗的小書坊。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個書坊的父子兩人,既刻書又售書還編書,拿不出什麽名貴孤本售賣,也絕對找不到那種非朝廷無法刻印的大部頭名著,但是貴在精心挑選,偶爾會有類似幾本流落民間的西楚南監版本或是藩刻本,入不入得了法眼,就純粹看個人喜好了。
看到這名儒士跨過門檻,正在招待一撥年輕客人的中年店主笑逐顏開,連忙放下手頭的買賣,快步上前相迎。眼前這名儒士是他們店的老主顧了,次數不多,買書也不多,但是十多年了,幾乎每隔兩年就會光顧一次,最重要的是跟他爹相談甚歡,以至極少飲酒的父親在生前總會破例,非要拉著那儒士一起坐下小酌,說是小酌,喝著喝著也能喝掉小兩斤的酒。
儒士笑問道:“楚老哥呢?上回他念叨著找不著的那本花臉版《燈下草蟲鳴》,我給他帶來了。”
中年店主坦然說道:“曹先生,我爹去年走了。”儒士愣了一下,有些感傷,但是仍從行囊中抽出那本書。
中年人笑著說:“走了就走了。我爹走的時候七十有一,老人家走之前也經常笑著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這輩子是賺到的。曹先生,我爹無病無災,睡一覺就走了,咱們做兒子的,也犯不著太揪心。不過我爹走之前,可經常念叨著先生,說如果死之前能夠跟先生喝頓小酒,那他這輩子就真算圓滿嘍。”
那曹姓儒生歉然道:“本來去年有機會來這裏走一趟的,隻是當時走得比較匆忙,加上又覺得不太方便,早知如此,不管如何都該來的。這書你收下,回頭給楚老哥上墳敬酒的時候,燒了便是。”
中年店主笑著打趣道:“曹先生,那我可就不給你銀子啦。”
儒士連忙笑著擺手:“這麽多年白喝了那麽多頓酒,哪裏好意思跟你收錢。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家漁樵那孩子也該行及冠禮了吧?”
中年人好像一說起那個兔崽子就來氣,無奈道:“別提那混賬玩意兒。曹先生你是不知道,咱們家算不得什麽詩書傳家,也稱不上書香門第,可好歹是天天跟聖賢打交道的人物不是?哪裏想到那小子越長大越不聽勸,就他那副瘦竹竿子身段,死活要投軍入伍,這不前不久跟著鎮上幾個要好的同齡人,一起跑去郡城說是有後門可以疏通,運氣好直接就能去南邊打仗,結果就他悶悶不樂回來了。我問也什麽都不說,隻是每天雞打鳴就起床跑去運河邊上。要我說啊,這小子也就是年輕,不曉得天底下哪有什麽比過上太平日子更舒心舒坦。曹先生,那小子長大了,我這個當爹的說話也不管用,但他從小就聽你的,先生要是不急著走,我這就找他去,先生一定要幫忙說說他,要是能把他那根筋擰回來,我就送先生一套西楚崇文館版的《冬雪落枰集》,那可是我爹都不舍得帶走的好東西,叮囑我一定要當傳家寶留著,一代一代傳下去。”
不等曹姓儒士說什麽,中年店主連生意都不管了,一溜煙跑到街上去尋找他那個越大越讓人操心的兒子了。
小店內五六個年輕男女客人百無聊賴地閑聊起來。時下熱議,自然首推開始一邊倒的廣陵戰事,都認為到了能夠蓋棺論定的時候。這些京城口音的富貴子弟,不愧是生活在天子腳下的人物,言語間縱橫捭闔,雖然聲音不大,但旁人聽著很是擲地有聲。評點完了朝廷各位領軍大將的戰功和本事,又把西楚那幫文武重臣給數落了一通,很快就說到了西楚複國的真正主心骨曹長卿,結果雙方意見對立。一方說曹長卿隻是武道修為和圍棋造詣卓爾不群,真正將江山做棋盤的收官本事,就不夠看了。另一方反駁說曹長卿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輸在西楚不得天時地利人和,絕不是那位大官子棋筋孱弱。爭執不下,雙方都是至交好友,總不能打架,所以最後莫名其妙就把話題轉移到了西楚前朝皇後的身上。兩名年輕女子說起她都有些憐憫,有個錦衣公子哥嗤笑道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罷了,西楚覆滅後,舊京城的坊間都傳聞正是那個女子壞了大楚氣運,否則以西楚原本的命數,應該還有一百六十年國祚可存。很快就有另外一個年輕男人笑著說,為何當今天下風靡“十羊九不全”的說法,還不是因為那西楚皇後屬羊?
不遠處那個雙鬢霜白的青衣儒士,默然無言語。
一個不停把玩一枚小巧古銅印的年輕公子哥輕聲笑道:“且不說曹長卿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那北涼王也真是下了一手大昏著。朝廷分明已經放鬆廣陵漕運,他竟然領著一萬騎軍南下廣陵道,打著靖難平叛的旗號,可誰不知道其實是替某些西楚餘孽解圍而去。不過北涼跋扈歸跋扈,咱們朝廷也的確沒轍,畢竟人家手裏頭掌控著西北門戶,號稱三十萬鐵騎。我爹在兵部跟人合計過,估摸著騎軍怎麽也該有十二三萬。唉,咱們也真是憋屈,如果不是有個北莽,他們北涼徐家早就該交出兵權了。”
那儒士放下一本泛黃的古籍,微笑道:“要不然怎麽說世事就怕‘如果’二字。”
那幫人其實早就看到這個青衫文人,氣韻不俗,雖說不像個當官的,可離陽朝野對待讀書人大多比較客氣,而且世間隱士逸士多是這般高標超群的模樣,這些聞名而來的年輕人出身京城官宦家族,對此人自然也不會惡臉相向。
儒士笑問道:“我一直很好奇,那年紀輕輕的西北藩王為何要死戰邊關,各位能否為我解惑?”
有個長得歪瓜裂棗的年輕人大嗓門道:“他徐鳳年不是武評宗師嗎,既然死誰都不會死了他徐鳳年,為啥不帶著北涼騎軍打仗?打輸了,無非就是跑路,打贏了那可就是名垂青史、流芳千古了。換成我,一樣打北莽,而且是往死裏打北莽!”
儒士又問道:“那麽他為何不聯手北莽,三十萬北涼邊軍,加上北莽百萬大軍,一同南下中原,比起打贏北莽,是不是勝算更大?”
那個年輕人愣了一下,理直氣壯道:“肯定是姓徐的不敢與虎謀皮。北莽蠻子生性嗜殺,加上定然要把北涼騎軍作為先鋒,等到好不容易打下中原,北涼也剩不下幾萬人馬,北莽那老婦人可不就要來一手過河拆橋?到頭來姓徐的不但沒有占到便宜撈到好處,反而被人砍掉腦袋,姓徐的又不是傻子,豈會做這種賠本買賣?先生以為如何?”
儒士點頭笑道:“這個道理說得通。”
然後似乎想起什麽,儒士擺手道:“我可當不起‘先生’一說,而且在離陽也不曾就仕,我姓曹,你們不妨稱呼我一聲老曹即可。”
那位把玩古銅印的英俊青年試探性問道:“聽口音,曹先生……哦,不,老曹,你是廣陵道那邊的人?”
儒士點了點頭,自嘲道:“所以這才沒有為官嘛。”
眾人釋然,自然而然覺得是此人因為廣陵道士子出身,所以才無法在離陽朝廷做大官,大概又有些學識和文人骨氣,又不願意在離陽朝廷當小官,這才兩頭不落,幹脆當了個常年遊曆四方的窮酸讀書人。
滿身風塵仆仆的儒士先是突然往南望去一眼,然後好像便有了離去之意,轉頭對那幫年輕男女溫和說道:“原本我也有個‘如果’要說與各位聽,隻不過有事需要先行一步,恐怕等不到這家鋪子的店主了,勞煩各位幫我說一聲。”
有個女子嬌滴滴出言挽留道:“說了‘如果’再走不遲。”
雙鬢已經霜白卻有一股獨到風流的儒士笑著搖頭道:“有件事,委實拖不得。”
說完之後,儒士就走出書鋪子,沿著那條小街向鎮外走去。
他這一路北上,刻意收斂氣息,所以走得並不快,是因為有一些舉風鎮書鋪這樣的故人朋友要見,怕他們在自己死後萬一被殃及。
世事怕如果,世人怕萬一。
所以他的那個“如果”,注定此間世人已經無人可知了。
如果在他的官子階段,西楚複國由他親自領軍揮師北上,同時顧劍棠的離陽兩遼邊軍南下太安城,而王遂抗拒北莽馬蹄的趁機南下,徐鳳年的三十萬北涼鐵騎因為某個薑姓女子,選擇按兵不動,且有陳芝豹領蜀軍坐鎮廣陵道,隻需牽扯吳重軒和許拱兩支大軍,甚至根本不用刻意攔截燕剌王趙炳麾下南疆大軍的馳援太安城,因為根本來不及,那麽天下還姓趙嗎?
他不那麽認為。
他曹長卿不那麽認為!
這個男人緩緩走出舉風鎮後,摘下行囊,取出兩隻棋盒。
且容我曹長卿,為你最後下局棋。
大雪龍騎軍原路返回,在年輕藩王一去一回之間,先是袁左宗率部南下,不足千騎的青州軍兵敗如山倒,騎軍損失殆盡,並無城池可以依據的青州軍被驅逐四十餘裏,丟盔棄甲,無論青州主將如何視死如歸、驍勇善戰,親手於陣前斬殺逃卒四十餘,仍然無法阻擋步軍頹勢。而北涼校尉牛千柱領兩千騎阻截兩萬蜀兵,並未建功。因為蜀軍主將車野出人意料地選擇了避其鋒芒,率領大軍繞路北奔,其行軍路線直接畫出一個大弧,牛千柱麾下兩千騎數次逼近蜀軍不足一裏路,塵土飛揚中,蜀兵次次嚴陣以待,絕不理會大雪龍騎軍的挑釁。不但如此,這支孤軍深入中原腹地的西蜀精銳,為了示弱,其間收回所有探馬斥候,竟然心甘情願做個睜眼瞎。
牛千柱也不敢擅自開戰貽誤軍機,可委實憋屈得不行,隻好在南下與北涼鐵騎會合之前,率領二十騎扈從奔至蜀軍側麵三百步,停馬提矛,氣勢洶洶。蜀軍仍是沒有動靜,隻顧埋頭東行。最後牛千柱狠狠吐了口唾沫,撥轉馬頭,率軍南歸。
隨著四路兵馬的一路崩潰一路怯戰,離陽兵部侍郎許拱打造的那條防線頓時漏洞百出,加上薊州將軍袁庭山不願獨自出兵阻截,隻能眼睜睜看著毫發無損的大雪龍騎軍輕鬆闖入廣陵道。這讓措手不及的征南大將軍吳重軒勃然大怒,在心腹愛將唐河的陪同下親自趕赴柴桑縣城問罪於許拱,離陽兵部尚書和兵部左侍郎就以這種方式第一次“碰頭”,不歡而散。隨後吳重軒與袁庭山的萬餘薊北騎軍一起奔赴前線,而許拱在和兩萬西蜀步卒合並以及陸續收攏了青州潰軍後,一同緩緩趕往廣陵前線。在這之後,大雪龍騎軍更是勢如破竹,按照既定策略,在兩軍防線犬牙交錯的瓜子洲前線一帶,成功接收了五百餘名身披輕甲的西楚讀書種子。為了將這撥文弱書生秘密護送出境,西楚大軍在包括瓜子洲、老杜山在內的四處戰場瘋狂反撲,短短一日內便戰死近萬人,幾乎渴死的五百條年幼鯉魚,這才終於躍入大雪龍騎軍這座池塘,得以喘息。
連同徐偃兵在內的北涼鐵騎至今記憶猶新,狼狽至極的五百西楚人,在被大雪龍騎軍主力護駕後,並無太多劫後餘生的慶幸和狂喜,反而人人神色頹喪痛苦,五百人整齊下馬,麵東跪拜辭行,泣不成聲。那一幕,如同無家園可歸的喪家犬,趴在別人門戶的屋簷下,痛苦嗚咽。袁左宗在接手那份字跡潦草的名冊後,心情複雜。此次北涼“納降”四百九十六人,年紀輕輕的西楚文人俊彥多達四百一十六人。除去廣陵道世家豪閥出身的七十餘名大家閨秀,西楚武將不過寥寥十數人。袁左宗手中那本名冊開篇不記名字,隻有某人手書的幾行正楷小字,觸目驚心:“大楚五百人,不可談複國。楚姓居北涼,不得出西北”“亡楚罪人曹長卿遺書”!
東風解凍,化而為雨,就等那一聲春雷驚蟄了。
此時正值陰雨綿綿,大雪龍騎軍的前行或多或少受到了阻滯,馬蹄裹滿泥濘,這讓習慣了大漠烈日風沙的北涼鐵騎很是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