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7章 曹長卿落子太安,楚霸王謝幕江湖(5)
曹長卿閉上眼睛。
你贏了。
但我曹長卿也從不覺得自己輸了。
這局棋,才是我曹長卿此生最得意的。
曹長卿嘴角微微翹起,拈子的那隻手臂,袖口猛然一揮。
那枚棋子從南到北,入城後沿著那條漫長的禦道,筆直衝去,撞爛皇城大門、宮城大門,繼而是武英殿大門。
直到撞爛了那把離陽曆代皇帝坐過的龍椅,那枚棋子才化為齏粉。
曹長卿睜開眼睛,淚流滿麵,卻無絲毫悲苦神色,向前緩緩伸出一隻手。
直到此刻,鮮血才在瞬間浸透那一襲老舊青衫。
天地之間有一陣清風拂過。
吹散了血腥氣,也吹散了風流。
曹長卿的五指開始消散,然後是手臂、身軀……
黑白棋子也皆煙消雲散。
最終太安城外再不見那一襲青衫。
世間再無曹官子。
番外篇小鎮有個店小二
他小時候覺得有百來戶人家的村子很大,有山有水不是?後來年少時去了鎮上看過了集市,才知道村子的小,再後來挎著木劍去了郡城,才曉得有橋梁有酒樓的鎮子,也沒有那麽大了。再後來,見過名山大川,見過很多人很多事,才發現了天大地大。可不知為何,到最後卻隻想著回家,然後他便從天底下最大的那座城市,默默離開了江湖。一路南下,回了家。
因為怕給哥哥嫂子添麻煩,村子小,看似不過一張飯桌上添副碗筷的事情,但其實並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那意味著哥哥每年要多插好些秧,要多燒好些炭,嫂子也要多做很多針線活,多采好些桑葉多養好些蠶。而且家裏侄子也上了私塾,他也想著自己這個做叔叔的,好歹能夠掙錢給孩子買些紙筆。所以那個斷了條胳膊瘸了一條腿的年輕漢子,趁著還年輕,還有氣力,又去那個小鎮落了腳紮了根。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他在一棟小酒樓做成了肩膀搭巾的店夥計,甚至後來還找到了一個在方圓百裏都算出彩的媳婦。鎮子這邊有種花叫牛糞花,還真是在路邊牛糞中長得最是茂盛。早年在外頭晃蕩的時候,他第一次聽人說那句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時候,笑得不行,如今想來,就更開心了,原來他就是那坨牛糞啊,挺好的。
今年入秋的時候,他總算把媳婦順順利利拐騙到手了。老丈人和丈母娘那邊,其實不是沒有任何波折,隻不過拗不過他那個媳婦的堅持,大概也拗不過他的不要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反正就是死皮賴臉的,兩位長輩捏著鼻子就點頭了。媳婦的兩個親哥,其實是看不上眼他的,好幾次把幫著酒樓去揀蔬果挑魚肉的他堵在小巷弄裏,倒也沒真正動手,就是說話難聽些。他沒,當然不會怯場,雖說沒在外頭混出什麽出息,可畢竟是勉強見過世麵的,從頭到尾,都是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架勢,隻是朝他們笑。三番五次地,兩個大舅子反而被折騰得沒脾氣了,雖說哪怕他們在妹妹成親那天也沒啥好臉色,但終歸還是沒攔著了,就當嫁出去的女人潑出去的水,要不然還真能把這個家夥揍得鼻青臉腫?他們妹妹雖然性子溫婉,從來都是什麽事都好商量,可有些時候倔起來,比血氣方剛的青壯漢子還要硬氣,真擰不回來啊。
今年中秋的時候,她的意思是回村子去跟哥哥嫂嫂一起過,這才符合規矩,但他的想法是今年先去她娘家過個團圓節,跟哥嫂說過了,大不了明年再一起過中秋,那邊也說是這個理,都覺得她嫁入他們溫家是委屈了的,萬萬不能在這種事情上斤斤計較個啥。她還想說什麽,他用那條還好使喚的胳膊很豪氣地大手一揮,說了句,這事得聽我這個一家之主的!她嘴角翹起,笑了笑,點點頭。隻不過當他們這對小夫妻拎了一盒月餅登門的時候,被大舅子攔住了,說他妹妹可以進家門,但他姓溫的就別做夢了,說著說著那個粗漢子就動了肝火,扯過那盒花了小二兩銀子才買來的月餅,狠狠砸在家門口對麵的巷弄牆壁上,讓他姓溫的趕緊滾蛋。他媳婦當時就生氣了,也不跟她大哥說一句話,攥緊自己男人的胳膊掉頭就走,可他站在原地死活不願意走,笑著說今天一定要媳婦她回家見著爹娘才行,要不然他就不走。看著他異常認真的臉色,她沒有哭出聲,但紅了眼睛。他輕聲對她說,天底下,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是一輩子的事,肯定沒有過不去的坎。她嗯了一聲,低著頭撞開大哥的肩膀,快步走進院子。等她沒過多久就走回大門的時候,突然看到大哥和他肩並肩蹲坐門口,大哥腳邊多了那盒撿回來的月餅,見著她這個妹妹的時候,那個皮膚黝黑的漢子似乎有些臉紅,提著月餅站起身,好像要說幾句狠話才不丟臉,猶豫了半天,仍是沒能說出口,隻好凶神惡煞地對那個妹夫說了句,以後被老子聽說你敢欺負我妹子,打斷你第三條腿!
那天借著月光,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緩緩踩在青石板小路上,她偶爾會俏皮地雙手負後輕快地跳著格子,然後轉身對他嫣然一笑。那個時候,他隻有一個很簡單的念頭:多賺錢,讓她早點過上好日子,別讓這麽好的女人跟著自己一起被人丟白眼。然後他就開始算著攢下了多少碎銀子銅板子,算著什麽時候可以租個更大的屋子,換成小院子,最後換成大宅子。但是想著想著,他就忍不住歎氣。不是覺得自己有多累,隻是覺得想要腳踏實地過日子,真是每枚銅錢都得沾著汗水才行。好在他腿腳不算利索,但勝在勤快,肯出力氣,肯給笑臉,肯起早摸黑,經過早先那段經常被人當笑話當樂子的時日,如今那些小鎮周邊有把劍就自認少俠大俠的男子,也不太樂意跟他這麽個小夥計較勁了,用他們的話說就是踩狗屎沒意思,除了髒鞋沒半點用,欺負一個幾棍子下去打不出響屁的店小二,多掉價啊。而且隨著他經常喊說書先生來酒樓說故事說江湖,即便經常說些翻來倒去的老套故事,可小鎮的小,就體現出好處了,喝茶喝酒的時候有故事聽總比沒故事好不是?何況他那棟小酒樓每當別處有說書先生打擂台的時候,總能冒出幾個新鮮花樣來,酒樓生意大抵是越來越好的。那個掌櫃的,不管嘴上如何嘮叨碎碎念,人其實本就不壞,要不然當初也不會收留他這麽個人。隨著生意漸好,每月也給他添了幾錢銀子,偶爾酒樓關門,掌櫃的自飲自酌,不小心喝高了,還會拉著他這個夥計一起吃幾樣油水管夠的葷菜。他成親的時候,掌櫃的還包了個紅包,足足三兩銀子,在小鎮上算是很闊綽的大手筆了,那以後他幹活就越發賣力,不說一個人能頂三個店夥計,頂兩個人肯定不誇張。今年過完中秋的時候,掌櫃的一咬牙,覺著這夥計再好使喚,終歸是應付不過來越發蒸蒸日上的興旺生意了,就又聘請了個鄰近村子的秀氣小娘做販酒女,十七八歲,坯子是不錯的,就是家裏實在窮苦,顯瘦顯黑。她在酒樓幹活以後,沾了幾次葷腥油水,身段立馬就抽條了,很快有了幾分水靈味道,如此一來,酒樓每日入賬就又漲了漲,這可把掌櫃的高興壞了。尤其是掌櫃的火眼金睛,瞅出幾分小姑娘對姓溫的那小子有點意思,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你這閨女真是鬼迷心竅了,即便這店小二性子不錯,可到底是有了家室的,你咋就跟飛蛾撞燈盞似的往上瞎撞?以後尋個門當戶對的年輕漢子,也不難啊。難不成還給姓溫的做妾?那可是鎮上那些個腰纏萬貫的大老爺才能享的福啊。不過更有意思的是,照理說那姓溫的,往日裏挺靈光的一個小夥子,換成其他尋常男人,這種主動撲入懷裏的小娘子,揩揩油,摸摸小手兒,捏捏腰肢兒,都是情理之中的好事小事嘛,反正又不花你一文錢,可姓溫的愣是不開竅,比鎮上那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的有功名的讀書人還正經,這可把笑眯眯存心看熱鬧的掌櫃都瞧得替他著急啊。
就要入冬了,有錢老爺們估計就開始扳著手指頭等著下雪的日子了,家裏炭火都備足了,就眼巴巴等著啥時候穿上那些從縣城郡城買來的貂皮裘皮了。可窮人就要難熬許多,下雪冷,化雪更冷,添衣裳買厚靴要錢,燒火爐用木炭其實也是燒錢。
這座小鎮還算富足,世道也算平安的,聽說往北那邊,尤其是過了那條傳言把咱們離陽王朝分出個南北的廣陵江,死了很多人,打仗打得很厲害,朝廷不知道有幾十萬大軍都在那邊呢,甚至還有消息靈通的鎮上官老爺從郡縣那邊傳來話,說南邊有位了不得的藩王手底下的大將軍,帶著十萬大軍從最南邊殺到了廣陵江那裏,殺得血流成河,說死人都快把整條大江給堵住了。一個個說得有板有眼,鎮上百姓聽了,自然嚇得一驚一乍,隻求著好不容易好點了的世道,可千萬別被這場仗打著打著就打沒了。更依稀聽說離陽最西北那個叫北涼的地方,更遭殃,北莽蠻子的百萬大軍都打到他們家門口了,鎮上一些個上了歲數的老人說起這些個朝廷大事,都忍不住長籲短歎,倒是年輕後生們,好些沒心沒肺,時不時跟老人頂上幾句,大多覺得打仗沒啥大不了的,投軍入伍,指不定就是當將軍的命,到時候從沙場回來,手底下帶著成百上千的披甲士卒,高高坐在戰馬上,那才叫威風八麵!
今天已經是酒樓接連四五天沒有說書先生露頭了,不光是熟客按捺不住,性子急的,幹脆就把腳踩在長凳上罵娘了,就連掌櫃的都著急上火,逮著姓溫的店小二就是一頓劈頭蓋臉唾沫四濺。後者笑著解釋這是讓說書先生去郡城那邊取經去了嘛,現在鎮上幾家大點的酒樓不光有說書老先生,連年輕貌美的女子都在一旁彈琵琶助興了,想要招攬到更多生意,咱們這兒沒亮出點真本事可不行!掌櫃的直翻白眼,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你小子好歹趕緊讓那個老家夥回來抖摟幾手啊,再拖下去酒樓熟客就要跑光了!掌櫃的最後拍了拍店小二肩膀,大概是良心發現,瞪眼說了句,以後再讓那蹭酒蹭飯蹭住的老頭子出遠門,就別自個兒偷偷掏錢了,酒樓幫你出。不等店小二溜須拍馬,掌櫃的已經轉身摸著心口走了,念叨著心疼,真是心疼。好人做不得,做不得啊。
那個年紀輕輕就瘸了腿的店小二,一邊向小街張望,一邊咧嘴笑。
那一天,已經常年在這個酒樓固定說書的老家夥終於回了,而且一傳十十傳百,酒樓生意當天就爆滿。
尤其是當老頭子眉飛色舞說到一事的時候,整棟酒樓都哄堂大笑,就連掌櫃的和販酒小娘都樂不可支,所有人都往那個姓溫的店小二猛看,有些個糙漢子,更是捧腹大笑,差點笑出眼淚來。
那個從郡城趕回來的說書先生說了,當今天下的第一高手,不再是東海武帝城的王仙芝啦,而是一個年紀輕輕的藩王,手握三十萬北涼鐵騎的北涼王!
這個天下第一的高手,跟北莽那個差不多能算天下第二第三的軍神,一個叫拓跋菩薩的家夥,在西域狠狠打了一架,兩大世間頂尖的神仙人物,雙方轉戰千裏,打得那叫一個天翻地覆、日月無光。
而這當中,咱們離陽的這位北涼王,曾經一劍就將那北莽王朝最厲害的家夥,給打退出城去了!沒有幾千步,少說那也該有幾百步!那城牆就跟紙糊的一樣!然後那位異常年輕卻登頂江湖的權勢藩王,親口說那一劍,是跟一個叫溫華的中原劍士學的。
於是大笑聲中,不斷有好事者扯開嗓子嚷道:“喂喂喂,姓溫的,你啥時候跟北涼王套上近乎啦?要不然啥時候帶咱們去西北,見識見識北涼鐵騎的厲害?”
“對對對,那可是位王爺啊,那總該有座王府吧?店小二,咱們就當沾你的光了啊,明兒你就帶我們去北涼咋樣?吃香的喝辣的,總不難吧?”
“飛劍!飛劍來一個!溫小二,你既然能讓那位天大的王爺都佩服,肯定會演義小說裏頭的那種飛劍本事嘛,要不我拆條凳腿給你,你帶我飛一飛?”
而那個呆呆站在酒樓大堂的瘸腿年輕人,提著壺酒,一時間忘了給客人倒酒,他始終不說話不答話,但也笑得不行。隻不過他是真的笑出眼淚來了。
這個時候,終於發現自己等了半天還沒等著酒的一個客人,拍桌子怒吼道:“姓溫的,酒呢?!真當自己是那個王爺嘴裏的中原劍士了?!你大爺的!”
那個店小二猛然間低下頭,抬了抬那廢了胳膊的肩頭,胡亂擦去臉上淚水,大聲笑道:“哎,客官,酒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