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3章 陳少保秘密赴涼,新天人橫空出世(2)
暮色中,途經一座名叫如意的小驛館,陳望下車後與那名沉默寡言的年輕宦官一起走入驛館,徐北枳三人也將坐騎交予驛丁送往馬廄喂養,今夜如果不出意外就要下榻此地。因為糜奉節出示了拂水房令牌,如意驛館格外上心,飲食住宿的規格都按照邊軍校尉的待遇來辦。對北涼大小驛館來說,養鷹、拂水兩房的諜子都可謂稀客,但隻要表明身份,往往都是身懷重要軍務的角色,怠慢不得。按照北涼律,緊急狀態能夠臨時調動驛騎傳遞軍情或是全權接手驛館武力的人物,一州之內除了統轄全境兵馬的將軍,就隻有兩房諜子了。
距離陳望家鄉約莫還有兩天行程,因為徐北枳不用跟隨這位陳少保回鄉,所以這位被笑稱為“北涼陳少保”的昔日陵州刺史,再次拎了壺綠蟻酒找上了陳望。
很奇怪,陳望每次入住驛館都選擇在驛樓內休憩,雖能登高望遠,卻絕對不是什麽適宜睡覺的好地方。
徐北枳找到陳望的時候,後者正在窗口眺望遠方,等到徐北枳自己找了條簡陋凳子坐下,陳望才回過神,歉然一笑,就直接坐在驛館臨時搭起的木板床邊緣。倉促準備的被褥等物倒是嶄新幹淨,很難想象,一名享譽朝野且已位列中樞的黃紫公卿,就住在這個略顯狹窄陰暗的地方,他陳望此時可不是什麽被朝廷貶謫邊寒之地的戴罪之身。
徐北枳晃了晃酒壺,笑問道:“不喝?不喝的話,就又是我獨自暢飲了。”
陳望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京城多宴席,可我極少喝酒,其中緣由,以先生大智,當能理解。”
徐北枳笑道:“可這不是到了家鄉嗎?”
陳望依舊搖頭道:“我這種人最怕‘萬一’二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先生海涵。”
徐北枳無奈道:“難怪離陽隻有一個陳少保。”
陳望難得玩笑道:“‘北涼陳少保’說的又是誰?”
徐北枳喝了口綠蟻酒,抹了抹嘴:“連陳大人也聽說過我徐北枳的名號?”
陳望點了點頭:“希望先生不要覺得是辱人的說法。”
徐北枳笑眯眯道:“雖然不覺得榮幸至極,倒也不會覺得是侮辱我徐北枳。這酒才喝了一口,所以這不是酒話,是心裏話。”
陳望看著這位年紀輕輕卻經曆坎坷的北涼外鄉人,輕聲笑道:“先生在朝廷吏部和戶部那邊都有厚重的檔案秘錄,我曾翻閱多次……既然先生說這裏是‘家鄉’,那我就破例借先生的酒意說些我的酒話好了。自祥符以後,京城官場那邊私底下有個新習俗,就是給北涼道文官排定座位,分別按照包括學識、才幹、聲望、家世在內總計八個門類,為北涼道文官來一場其實注定永遠輪不到吏部插手的‘地方評’。而先生高居榜首,副經略使宋洞明、經略使李功德、流州別駕陳亮錫、幽州刺史宋岩、青鹿洞書院山主黃裳、被姚白峰譽為三個刺史之才的王熙樺等人,緊隨其後。當然如今名列前茅者中,又多了一位橫空出世的白蓮先生,但依然在先生之後。”
陳望略作停頓,凝視著眼前這位慢飲綠蟻酒的昔年北莽北院大王之嫡孫,緩緩說道:“所以先生之名,在太安城遠比先生自己想象的要更為如雷貫耳。我曾經有過一番計較,養神殿小朝會上,陛下親口提及的北涼文官,先生次數之多,更是遠勝他人。更曾經與吏部尚書殷茂春笑言,若是在祥符三年能夠將先生招徠入京,那麽殷茂春在整個祥符四年,可以半年時間不用去吏部衙門當值。”
徐北枳伸出手指抹了抹嘴邊酒漬,嘖嘖道:“徐鳳年這家夥真不地道,這些事情拂水房那邊肯定都有記錄,卻從未對我提起過半個字。”
陳望笑問道:“就不問我為何要與先生說這些?”
徐北枳豪氣道:“不用問,我知道陳大人不是那種說客,想必陳大人也知道我徐北枳做不來三姓家奴,給清涼山那個姓徐的家夥做事,最好能夠有生之年當上北涼道經略使,就已經是這輩子最後僅剩的一點指望了。”
陳望搖頭道:“先生錯了,我陳望於公於私,其實都希望先生能夠前往太安城。”
徐北枳酒壺剛剛提起,又重新放下,眼神瞬間陰冷尖銳起來,盯住這個號稱離陽官場比中書令還管用的陳少保,冷笑道:“陳大人如此一心為國,確實出人意料。”
陳望淡然道:“在我看來,北涼少了先生,最終一樣可以打贏北莽,但是離陽朝堂多出一個被視為北涼王臂膀的徐北枳,卻能夠讓中原心思大定!”
徐北枳心頭一震:“太安城那邊,已經這麽亂了?”
陳望沒有說話,臉色沉重。
徐北枳站起身,把還剩下半壺綠蟻的酒壺放在凳子上,轉身後說道:“謝過陳大人此番言語。”
有些話,蜻蜓點水濺起的漣漪,便可遍觀滄海全貌。
陳望這些話看似是說徐北枳一人,實則是在透露京城或者說整個中原大勢。
接下來北涼如何取舍,前提就建立在這些說清楚了離陽朝廷心中底線的話語之上。
陳望沒有起身相送,也沒有望向徐北枳的背影,說了句題外話:“幫我捎句話給北涼王,當年他不該冷眼旁觀的。”
徐北枳停下腳步:“當時若是拂水房為那名女子出手,今天陳大人就沒機會坐在這裏了。也許陳大人並不知情,離陽趙勾盯著那名女子已經整整十二年了,甚至極有可能那幾名幽州權貴子弟,也是被趙勾暗中慫恿蠱惑,一旦拂水房貿然插手,陳大人的身份必然隨之泄露。北涼的苦衷……”
說到這裏後,徐北枳沒有繼續說話,再說就是多餘了。
陳望站起身,站在窗口,默不作聲。
等到徐北枳離去多時,陳望始終凝視遠方。
看這家鄉一眼兩眼三眼,百眼千眼萬眼,都已看不見她了。
看不見她在自己讀書時,抬頭之時她在看自己。
讀書人皆是負心人,最負癡心人。
他淚眼蒙矓,嘴唇微動。
我陳望隻願當年不曾高榜題名,隻願當年黯然還鄉。
如意驛館外的街角有一口水井,井台上架著巨大的轆轤,需要兩個青壯漢子才能轉動起來一桶水。
那名擔任陳望馬夫的年輕宦官,在獨自走出驛館,看到這口中原不常見的水井後,就沒有挪步,很是好奇地盯著大轆轤,好像這樣粗陋不堪的土氣物件,比起太安城皇宮內的巍峨大殿、花團錦簇的禦花園,比離陽年齡更大的參天大樹,還要吸引人。
不久以後,一名腰間懸刀的年輕人來到井邊。
兩人在半丈之內。
來者命懸一線。
哪怕他是徐鳳年。
年輕宦官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架水井轆轤,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停在街道盡頭處的一駕馬車上走下一名棉衣老人,遙遙望來,然後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大。當視線昏聵的年邁老人能夠依稀認清年輕宦官的容顏後,竟飛奔起來。年近古稀的老人顯然並不經常奔跑,加上身子骨也衰老不堪,臨近這口水井處時,狠狠摔了個狗吃屎,濺起一陣塵土。眉發皆雪白如霜的老人沒有起身,匍匐在地,抬頭確認年輕宦官的身份後,頓時老淚縱橫,使勁磕起頭來,哽咽抽泣著重複“阿爹”。而那名年輕宦官僅是低頭瞥了眼老狗一般的可憐老人,皺了皺眉頭,似乎在回憶老人到底是誰,記起之後,眉頭緩緩舒展,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在他皺眉之後、舒展眉頭之前,站在井口旁隨意而立的年輕宦官,帶給站在極遠處的糜奉節、樊小柴兩人一股心魄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無形威壓。兩人臉色蒼白,支撐得很是辛苦。隨著貌不驚人的年輕宦官眉頭舒展後,兩人又恰似如沐春風,好似雙肩瞬間卸下千斤重擔。一直以來都將年輕宦官視為普通宮中高手的兩位拂水房宗師,直到這一刻才窺破天機,那位為太安城陳少保充當馬夫的年輕宦官,絕對是當世武道超一流人物,甚至極有可能躋身陸地神仙之列,否則絕對不至於如此返璞歸真,肉身與天地渾然如一。
跪在地上的老者身份可非同尋常,正是早年那位押送高樹露前往廣陵道對付曹長卿的京城大太監趙思苦。他是東越遺民,曾是趙長陵安插在離陽的棋子。原本至關重要的暗棋變作無人問津的棄子後,趙思苦就一心在太安城皇宮二十四司裏攀爬,以一生無錯為趙室青睞,先後執掌過印綬監和尚寶監,與當今司禮監掌印宋堂祿的師父,更是至交好友。宋堂祿成為天下首宦後,對師父也不念舊情,唯獨對趙思苦執晚輩禮。趙思苦掌管印綬監長達八年之久,數十年當差做事從未出現過半點紕漏,故而深得趙室三代皇帝信賴,否則離陽也不會讓他全權接管擁有天人體魄卻被“封山”四百年的高樹露。江湖四百年以來的武夫境界劃分,尤其是一品四境,都出自高樹露的手筆。
這次負責送旨入涼的掌印太監劉公公,如果是在宮中遇上輩分極高的趙思苦,那也需要主動退避至牆根束手而立。但是這一刻,趙思苦竟然跪在地上,給一個看上去年齡給他當孫子的年輕宦官拚命磕頭,口口聲聲喊著“阿爹”二字。宦官在斷去子孫根入宮以後,第一件事往往就是認一位前輩做養父或者師父,尊敬遠勝親父。這位最終成為趙貂寺的大太監也不例外,隻不過趙思苦這輩子認了兩位師父。第二位在禦馬監當差,位置不高,是京城皇宮裏的一張熟臉孔,死在了永徽祥符之間,由於有趙思苦這麽個大出息的徒弟,可謂哀榮至極。但是趙思苦的第一位師父,則就早已被人遺忘了,而趙思苦本人也絕不向任何人提及一字。
這次徐鳳年之所以會趕來幽州,正是原本在青鹿洞書院悠閑養老的趙思苦突然下山,說有一樁天大秘事要告知他這位年輕藩王。
趙思苦在匆匆趕赴清涼山後,就跟徐鳳年說到了他的“阿爹”——一位他在入宮之初就莫名其妙磕頭認父的奇怪宦官。那位宦官當時瞧著年歲不長,當時趙思苦隻以為是出身離陽本土人氏以及進宮早的緣故,那會兒趙思苦尊稱為阿爹的宦官就已經很古怪,好像宮內十二監、四司、八局總計二十四衙門,就沒有一處地方是阿爹不能閑逛的地方。趙思苦曾經跟隨這位年輕師父為皇室采辦過圍屏床榻,去太廟灑掃添加燈油,重陽節為北邊神武門貼黃,前往尚寶監寶庫擦拭過一方方將軍印信。在五年之後,吞並中原後離陽的正統位置開始穩固,趙思苦的師父就開始淡出視野,就連漸居高位的趙思苦也尋覓不到蛛絲馬跡。他的師父在宮中內務府檔案上並無隻字片語的記載,姓氏家鄉、何時入宮、差事履曆,全部都沒有,好像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出現在太安城的皇宮。
趙思苦再一次見到“阿爹”,是離宮前那夜從封藏高樹露身軀的宮中禁地返回住處,月色中瞥見一個模糊的背影,一閃而逝。但是老貂寺無比肯定,那個背影就是他的第一位師父——太安城皇宮的真正領路人,一個他連姓氏都不知道的宦官。
但是趙思苦對於這位阿爹,這位讓他在太安城皇宮內苦苦翻閱秘密檔案也找不到端倪的師父,歸根結底,隻有一種最為樸素的感情,那就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也許在“年輕宦官”看來,白發蒼蒼的趙思苦不過是在他晦暗而厚重的生涯裏,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而已,但是趙思苦此時趴在地上的哀號,至誠至真。
徐鳳年也不清楚這位宦官的真正來曆,但是比起更多是官場思維的老太監趙思苦,徐鳳年那個武評大宗師的身份,反而容易幫他抓住一些關鍵。所以他開口詢問的第一句話,就很語不驚人死不休:“當年是不是你說服舉世無敵的王仙芝退回東海一隅之地,不可輕易離開武帝城?”
容貌年輕俊雅如弱冠男兒的宦官置若罔聞,微微彎下腰,去轉動那隻轆轤,吱吱呀呀的聲響,在萬籟俱寂偶有遠處傳來一兩聲雞鳴犬吠的黃昏街道上,格外明顯。
徐鳳年自顧自說道:“我之前就很奇怪明知兔死狗烹的半寸舌元本溪,為何死前不曾瘋狂反撲?如果說三過皇宮如過廊的西楚大官子,當時是因為太安城還有明麵上的人貓韓生宣,暗中有柳蒿師,加上坐鎮兵部的顧劍棠,又有欽天監內供奉那撥龍虎山仙人,這才無法擊殺先帝趙惇的話,那麽為何由儒道轉入霸道的曹長卿最後一次兵臨城下,所麵對的高手,無非是已經落敗的柴青山、軒轅青鋒,卻仍是沒有直接入城斬殺當今天子趙篆?我一直想不通,而且我最後一次入京,始終沒有感受到你的絲毫氣息,倒是闖入過太安城的呼延大觀到北涼後,跟洪洗象說了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話,提醒我離陽趙家也許還藏有一手壓箱底的後手。所以這次趙思苦找到我,跟我提及你,我開始有些明白其中緣由,親眼見到你之後,更加驗證了我心中猜想。”
徐鳳年揮了揮手,示意糜奉節和樊小柴兩人退後,越遠越好。
他看著這名契合道教經典中“證得真意,返老還童”之異相的“年輕”宦官,笑道:“你知道我看到你是什麽感覺嗎?”
徐鳳年自問自答道:“如果你有一天在太安城以外的某個小地方,可能突然看到路邊有個歡歡喜喜啃著糖葫蘆的稚童,發現那個家夥才是當時武學第一人,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有些荒誕,也有點憋屈。”
年輕宦官直起腰,扯了扯嘴角,似乎覺得年輕藩王這個說法有些意思。
不見年輕宦官有任何動靜,趴在地上的年邁太監騰雲駕霧一般自行起身然後倒掠出去,直到小街盡頭處才停下身形。
堪稱出神入化。
徐鳳年麵對這個人,就像未曾習武時麵對武當老掌教王重樓,就像神武城外麵對氣勢洶洶的韓生宣,也像是自己位於巔峰時遇上進入北涼的王仙芝。
徐鳳年心知肚明,如果自己沒有在龍眼兒平原受到拓跋菩薩重創,雙方勝負會在五五之間,但是現在兩人一旦要分出生死,自己必輸無疑,且必死無疑。
當然,對手也會死。
因為這裏是北涼,不是離陽太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