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7章 清涼山賣家籌糧,小城鎮老卒赴關(2)
徐鳳年以過來人的身份諄諄教導道:“那一定要趁早取個威風些的名號,要不然莫名其妙給別人安上一個傻啦吧唧的江湖綽號,保管你哭都來不及。這在江湖上是有很多前車之鑒的。比如江南道那個天生白發長臂如猿的劍道高手,劍術其實不差了,可在年輕時候給人稱作‘白猴子’以後,就一輩子都沒能甩掉,哪怕他每次行俠仗義都要說上一句‘我是白猿神劍某某某’,可別人不管啊,都是一口一個感謝‘白猴子大俠’救命之恩,你說他憋屈不憋屈?還有東南劍州那個響當當的拳法宗師,明明是個混白道的俠客,就因為姓王,排行老八,進入江湖的時候也不知道早點自報名號,結果到最後被人給了個‘王八拳仙’的綽號,王八都成仙了,不是老王八是什麽……”
聽得茅塞頓開的張春霖如同小雞啄米,不停點頭,深以為然。
那個精瘦漢子正想要打斷這個年輕公子哥的碎碎念叨,卻被同伴扯了扯袖子。
他轉頭望去,從同伴眼中得到一個淺顯意思。
這家夥,不靠譜!即便這樁生意是真事,而且也不在銀子上含糊,可扛不住這麽不靠譜的家夥能夠守口如瓶啊。
精瘦漢子一想,的確如此。
他歎了口氣,仍是有些惋惜,重重咳嗽一聲,惹來年輕人的視線。
精瘦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不湊巧,哥幾個突然想起還有急事得辦,你那個麻煩恐怕是沒法子幫你了,不過買賣不成情意在,老哥多嘴勸你一句,想要以後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一定要腳踏實地啊!”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老哥這話在理!”
幽燕山莊的少莊主目瞪口呆。
那五人走後,徐鳳年陪著張春霖在洗象池邊閑聊片刻,由於來此感悟武道的江湖人物越來越多,徐鳳年就率先起身告辭離去。
張春霖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卻也算是乘興而來乘興而歸,隻是年輕人不明白恩人為何最後聊到了金錯刀莊的那名女當家,他便隨口說了句自己的想法。聽說那童姓女子天賦極高,練刀更是刻苦異常,可是性情古板,所以他張春霖就算與她相逢,也絕不會投緣。最後張春霖還笑著說美人縱馬豪飲最絕色,因此那女莊主哪怕容顏傾城,也算不得真絕色。張春霖說得挺帶勁盡興,年輕藩王臨行前也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了一句讓張春霖一頭霧水的話:“江湖說大很大,說小很小,以後見著了童莊主,一定不要這麽言語耿直。”
張春霖目送徐鳳年離去後,似乎感覺到背後有殺氣。
他猛然轉身,看到一名獨坐巨石的年輕陌生女子,正轉頭望向自己,然後她微笑道:“金錯刀莊,童山泉。見過張公子。”
世人皆言,獨占祥符三魁的徽山紫衣之後,女子劍仙,有西楚女帝薑姒,拳法宗師,當屬武帝城林鴉,女子刀聖,則是南詔童山泉。
張春霖給雷劈了似的,嘴角抽搐,說不出半個字來。
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縱馬飲酒的童山泉,緩緩轉回頭,不再理睬幽燕山莊的少莊主。
徐鳳年優哉遊哉地回到茅屋前,薑泥就坐在簷下的小板凳上。
徐鳳年柔聲道:“沒事,就是稀裏糊塗跟人打了一架,最後還占了天大便宜。”
她眨了眨眼睛。
徐鳳年伸出雙手,兩手空空,笑道:“這種事情可賺不到半顆銅錢。”
她輕聲問道:“你什麽時候離開武當山?”
徐鳳年搬了條凳子坐在她身邊:“馬上就得走。”
她小聲道:“是去清涼山,還是直接去拒北城?”
徐鳳年笑道:“拒北城馬上建成,很多人都在等我呢,當然是直接去涼州關外。”
她如釋重負道:“那我也去!”
徐鳳年點頭道:“行啊。”
徐鳳年隨即好奇問道:“今天武當山大蓮花峰紫陽宮那邊,就要開始論道論武,會有很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宗師高手出現,你不去看看?”
薑泥沒好氣道:“他們吵架打架,關我什麽事!”
徐鳳年忍俊不禁。
薑泥小心翼翼問道:“那麽多銅錢擱在這裏,會不會遭賊啊?”
徐鳳年搖了搖頭:“我會跟武當山打聲招呼的,隻要少了一顆銅錢,下次咱們上山就去紫陽宮那邊撒潑打滾。”
薑泥微笑:“你一個人去就夠了”。
徐鳳年也被自己逗樂,不再言語,安然享受這份難得的悠閑。
薑泥歪了歪腦袋:“那我就隻帶劍匣了?”
徐鳳年嗯了一聲,突然說道:“這次咱們怎麽氣派怎麽走,別偷偷摸摸的了,到時候你帶我禦劍飛行,記得慢些。”
薑泥臉頰微紅。
徐鳳年牽著她的手站起身,大聲笑道:“走,去涼州關外,我帶你去看看那幅‘鐵騎守邊關,如大戟橫江’的壯闊畫麵!”
大涼龍雀劍緩緩飛升,一對年輕男女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大蓮花峰。
洪洗象和徐脂虎之後,世間又有一雙神仙眷侶。
也正是這一天,有位腰佩雙劍的中年男子,將那頭陪他走過萬裏山河的老毛驢,留在了小蓮花峰上,與那頭老青牛做伴。
有位目盲女琴師,在那個自稱“百無一用是蘇酥”的年輕男人的不舍視線中,獨自緩緩下山。她下山,隻為山上的他心安。
有位其貌不揚的矮小漢子,下山之前對一位苗疆女子說了句話:“要是我死了,你就找個英俊男人嫁了。”
有位身旁站有兩人的年邁儒士,在崖畔向滔滔雲海深深作揖後,直腰朗聲道:“晚輩向張聖人辭行!讀書人程白霜,不負聖賢書!”
一襲紫衣站在紫陽宮屋脊之上,她高高仰起頭,望著漸飛漸遠的那對年輕男女,輕輕嗤笑一聲。
一位老道士揉著他徒弟的小腦袋,然後對更為年邁的師兄釋然笑道:“此生修行,無愧武當。”
一位氣質清逸的龍虎山道士在跟武當山道士辭別:“若有機會,再來喝茶。”
一位老人在屋內輕輕拿起佩劍,懸佩妥當後,自言自語道:“我東越劍池,豈能不死一人在關外!”
這一日,鄧太阿、軒轅青鋒、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齊仙俠、柴青山、薛宋官、俞興瑞,十大中原宗師,不約而同地離開武當山,共赴涼州關外!
北涼道陵州,一座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漕運碼頭。
這座碼頭在前任刺史徐北枳手上大肆擴建,陵州官場不是沒有勞民傷財的怨言,除了碼頭,還有那些不輸離陽甲字規模的巨大糧倉,這位買米刺史在任期間可謂大興土木,隻不過誰不知道徐北枳號稱“寵絕北涼”?加上北涼從無言官彈劾的風俗,頂多就是官場文士和將種門庭腹誹罷了,自然沒誰樂意去那座清涼山碰釘子了。
大概是徐北枳在陵州的官聲實在糟糕,新任刺史常遂到任後的休養生息,讓原本做好繼續瞎折騰心理準備的整個陵州感到如沐春風,對這位來自上陰學宮聖賢門下的讀書人,那是讚不絕口。
今日碼頭,在兩百陵州最精銳輕騎護送下,兩輛馬車緩緩而至,分別走下兩名身穿官服的儒雅男子,他們正是文壇宗師韓穀子的得意弟子、陵州刺史常遂,和當今新涼王的老丈人、剛剛由涼州刺史升任北涼道副經略使的“中原陸擘窠”陸東疆。
陸東疆在短短一年之內坐上北涼道文官第二把交椅,雖說是典型的父憑女貴,但是北涼官場務實,不好虛名,沒有離陽朝廷那些是否進士出身、是否擔任過翰林院大小黃門郎的繁文縟節。陸東疆如今與宋洞明官職品秩相同,隻不過陸東疆分領幽陵兩州政務,宋洞明分領涼流兩州,有些分庭抗禮的意思,所以前不久有位他們青州陸家子弟在家宴上,說出了那句話:“太安城曾有張廬顧廬之爭,咱們北涼如今也有陸廬宋廬之格局,更是君子之爭,至於那王林泉,滿身銅臭的商賈而已,算什麽東西?”這句溜須拍馬的話裏頭的兩個意思,都讓進入北涼後滿肚子不合時宜的陸東疆,深以為然。
如今陸東疆對那個心狠女兒陸丞燕雖然還有些芥蒂,可是這般平步青雲之後,登高望遠,對於眼皮子底下這點糟心事,也就逐漸釋懷。陸東疆心知肚明,陸家想要長盛不衰,哪怕陸丞燕當真與陸家決裂,可清涼山那邊有沒有陸丞燕,陸家在北涼官場的際遇就會截然不同,而陸丞燕能不能坐穩北涼王妃的位置,陸家地位也會隨之翻天覆地。
陸東疆最近想著今年春節,是不是邀請女兒女婿回陸家一趟。本就患難與共的一家人嘛,你徐鳳年哪怕貴為藩王,可陪咱們一起和和睦睦吃頓年夜飯,總不算過分吧?
與副經略使大人的嶄新官服不同,刺史常遂身上那件官服顯得老舊褶皺許多,原本白皙的臉龐也變得黝黑,兩個人站在一起,年齡更長卻養尊處優保養得體的陸東疆,反而要更顯年輕。雖說從二品錦雞官補子和正三品孔雀補子相差不大,兩者官身,也都屬於離陽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隻不過前者已是貨真價實的朝堂中樞重臣,後者是牧守一方的權臣,距離前者,仍有一線之隔。不過陸東疆是享譽中原士林多年的清流名士,若是換成其他刺史相伴,他還會拿捏官威架子,對上文壇宗師韓穀子高徒、蜚聲朝野的上陰學宮稷上先生,同時又是徐渭熊師兄的常遂,陸東疆自然將其認為同道中人,言談和煦,十分熱絡。
陸東疆作為總領陵州幽州政務的副經略使,對離陽漕運一事當然有所耳聞,知道朝廷原本答應在入秋之前保證有一百萬石漕糧進入北涼,隻是到如今連半數五十萬石都不到,先後三撥,零零散散,藏藏掖掖,堪堪四十萬石而已。離陽漕運有橫豎兩線,橫線以廣陵江為主幹,被視為中原腰膂之地的青州襄陽城,是漕糧中轉重地,隻是誰都沒有想到那位年輕藩王趙珣,竟然跟隨燕剌王趙炳和蜀王陳芝豹一同造反,並且據說要被推舉為新帝,如此一來,趙室朝廷就喪失了大半座靖安道的統轄,漕糧就順勢一拖再拖,陸東疆對此也隻能感慨一句流年不利。
常遂陪著陸東疆走到渡口岸邊,江水之上船隻連綿紮堆,幾乎有如履平地之勢,碼頭兩岸熱火朝天,這讓陸東疆有些驚訝。
常遂一語道破天機:“離陽朝廷對外宣稱,入秋前供給北涼道五十萬石漕糧,其實咱們王爺當時和尚書令齊陽龍說好的是一百萬石,事實上,這個秋天在齊陽龍以及桓溫幾乎算是事必躬親的督促下,已經有將近八十萬石漕糧運入我陵州糧倉,隻不過照顧離陽顏麵,我們也就對外說隻收到了四十萬石。”
既然治下轄境“風調雨順,政事清明”,陸東疆便是一陣驚喜欣慰,隻是隨即發現身旁這位驟居高位的陵州刺史,心情似乎並不太好。
常遂淡然道:“陸大人剛剛上任,有些事情可能不清楚內幕,離陽朝廷除了允諾入秋之前一百萬石漕糧入涼,其實還答應在之後運入兩百萬石。可是以眼下形勢看來,是遙遙無期了。”
陸東疆疑惑道:“中原大亂,靖安道又是叛亂藩王趙珣的轄境,朝廷無力掌控漕糧入涼,也在情理之中吧?”
常遂搖了搖頭:“並非如此。靖安道的主要兵力,或者說靖安王府轄下精銳,早就給趙珣消耗殆盡。現任靖安道洪靈樞本就是青黨領袖之一,當了那麽多年位高權重的太安城吏部侍郎,資曆極厚,節度副使馬忠賢更是大將軍馬福祿之子,兩人聯手,若說入秋之後的後續兩百萬石漕糧有些變故,無法全部兌現,勉強可算情理之中,可絕不至於連那二十萬石都會延期不至北涼。歸根結底,是他們與把持離陽漕運二十年的趙室宗親和京城勳貴,達成了默契,不願我們北涼白白得到後邊的兩百萬石糧草。要知道兩百萬石漕糧,意味著在太平盛世也是一大筆分紅,何況如今中原戰亂,更是可以漫天要價,也許是跟朝廷獅子大開口,說不定也可能是參與叛亂的三位藩王。盛世收藏,亂世金銀,金銀做什麽,還不是買那兵馬糧草。”
陸東疆滿臉愕然。
常遂突然笑了笑:“想必陸大人來時,也看到主道兩側的那些大小商鋪了,其生意興隆程度,連陵州州城也比不得,就不好奇?”
陸東疆點了點頭:“常大人剛才也說盛世收藏亂世黃金,自古而然,亂世將至,本官從涼州趕來之前,就聽說如今陵州富豪之家都在賤賣各類古董字畫,連許多被視為已經消失湮沒在洪嘉北奔那場浩劫中的傳世珍稀,都重新現世,為中原驚豔不已,以至於許多聞訊而來的江南道商賈來此低價購入,再返回中原以天價賣出,人人賺得金山銀山。常大人,實不相瞞,本官也很是心動啊。”
常遂笑意玩味,緩緩道:“哦?那陸大人可真要去看看。自大奉朝至春秋九國,陸岡的玉器,呂愛水的金器,朱碧山的銀器,包治然的犀器,趙良碧的錫器,王小溪的瑪瑙器,薑寶雲的竹雕器,楊筍的瓷器,人偶得一器物,必珍稀為古玩。如今在北涼陵州這條無名小街,無奇不有,否則時下離陽朝野怎麽會皆言‘中原江湖宗師皆至武當山,離陽文人雅士心係陵州城’?”
陸東疆心動了。
臉色微冷的常遂笑著潑冷水打趣道:“隻不過那些大小鋪子,做生意之前都要先看買家的路引戶籍,本地人都隻收真金白銀,外鄉人嘛……不說也罷,恐怕兩袖清風的陸大人要失望了。”
陸東疆哈哈笑道:“無妨無妨,本官過過眼也好,收不收入囊中倒是其次。這就如對待那些世間絕色美人,遠觀褻玩皆是美事。”
常遂便領著副經略使大人就近來到碼頭邊上的一座店鋪。
鋪子不大,連陵州將種門庭中等宅院的一間書房也比不上,但是陸東疆才跨過門檻,就瞪大眼睛,給震驚得無以複加。
琳琅滿目!
陸東疆的鑒賞眼光,何其老辣,快步走向一張古色古香的束腰齊牙條獸腿炕桌,隻見上邊隨意擱置著十幾樣奇巧物件。陸東疆小心翼翼拿起一隻漆木碗,此碗周身作連環方勝紋,深赤色。
堂堂一道副經略使,手指微微顫抖著翻轉那隻漆木碗。果不其然,陸東疆看到了碗底那濃金填抹的“沆瀣同甌”四正書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