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1章 謝西陲大破莽部,褚祿山決意守關(5)
看到孑然一身站在長條桌案前低頭俯視那幅涼莽邊關圖的年輕藩王,袁左宗一點也不意外,緩緩走到徐鳳年身邊,輕聲道:“當年褚祿山鑽牛角尖的時候,連大將軍也勸不動,也就義母開口說話,褚祿山才願意聽上一句。”
袁左宗想起一樁陳年舊事,忍不住微笑道:“其實咱們剛到北涼紮根那會兒,大將軍原本有意讓褚祿山出任騎軍副帥,一半是對褚祿山春秋戰事和北征草原的軍功犒賞,一半也是為了掣肘當時徐家唯一被朝廷敕封為懷化大將軍的鍾洪武。那時候對於接不接受離陽趙惇賜下的大將軍頭銜,鍾洪武雖然心底豔羨得很,卻也十分猶豫,畢竟那是離陽趙室故意用來惡心義父的手筆,最後義父笑言白拿的正二品官職,不要白不要,鍾洪武這才心安理得接受。隻是褚祿山氣不過,打死也不願去涼州關外擔任騎軍二把手,說是怕自己忍不住一巴掌扇死姓鍾的老家夥,這才在涼州城內當了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不文不武的,也就褚祿山自己甘之如飴,其他人都想不明白,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八千曳落河鐵騎老卒,也正是在那時候解散。畢竟主將褚祿山離開了邊軍,這支騎軍便名不正言不順,否則總不能在涼州關外自立門戶,那也太不像話了。”
徐鳳年突然抬起頭,雙手握拳抵在桌麵上,問道:“褚祿山留在懷陽關,難道當真比在這座拒北城運籌帷幄,更有利於北涼大局?”
袁左宗沒有急於給出答案,反而心平氣和地說著些題外話:“褚祿山是正兒八經的騎將出身,從春秋戰事早期就投身騎軍,其實與吳起、徐璞等人都是一個輩分的徐家鐵騎老人。隻不過因為褚祿山帶兵打仗太狠了,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給他一千兵馬,別人一場苦仗打下來,可能最少也留下個四五百人,可是到了他手裏,往往剩下兩三百騎就是天大的僥幸了。所以雖然當初褚祿山號稱徐家勝仗第一人,事實上卻一直沒能夠攢下自己的班底,倒是陳芝豹,隨著漫長的春秋戰事緩緩推進,麾下嫡係也越來越多,最終脫穎而出,甚至在真正實力上能夠隱約壓過名義上官職更高的吳起、徐璞等人。後來褚祿山千騎開蜀,知道那一千騎是怎麽來的嗎?當初誰都認為山路崎嶇天險連綿的西蜀根本不適合騎軍突進,因為很容易就被莫名其妙堵在某個地方,而那個地方極有可能在地圖上根本就沒有被記載,所以當褚祿山提議自己去開路時,大將軍沒有答應,甚至一心複仇的趙先生也猶豫不決,隻有李先生覺得此事可行,到最後大將軍被褚祿山煩得不行,就讓他自己招兵買馬去,找到多少,想幹嗎幹嗎去。然後褚祿山他自己隻攏起了兩百多老卒,剩餘八百餘騎,是覥著臉從我這裏借走的。我一開始也不願意,褚祿山就跑去李先生那邊,讓李先生幫忙說情,他褚祿山這才能夠帶著一千騎往西蜀奔襲而去。”
袁左宗重重歎息一聲,感慨道:“之後就是名動天下的千騎開蜀。本來我們徐家軍都做好最壞打算,不帶一騎一馬隻以步軍殺入西蜀國境,竟然在那塊版圖上,出現了西蜀立國數百年曆史上聞所未聞的兩萬敵騎,要知道在大奉末年,三十萬草原騎軍勢如破竹成功南下,可最後真正成功進入西蜀的騎軍,還不到一萬!”
袁左宗轉頭望向年輕藩王,緩緩道:“率領騎軍作戰,無論是正麵還是奇襲,我袁左宗自然不輸褚祿山,假設一場大戰有一連串大小戰役,我敢說到最後,我與褚祿山的戰功大小,大致可以平分秋色,你褚祿山能夠撈到一個平字頭實職將軍,那我袁左宗也絕不會隻能拿個鎮字頭將軍。但是,那一串戰事中,如果某人必須接連麵對兩三場困難至極的關鍵戰役,我袁左宗絕不敢說都打贏,可褚祿山……他絕對可以!”
袁左宗繼續道:“恐怕如今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很早以前,大將軍對褚祿山開過一個玩笑,說你小子打仗太他娘的王八蛋了,勝仗是多,可你瞧瞧最後能剩下幾個活人?我老徐家的那點家底,如今可經不起你這麽折騰,所以你小子耐心等著,等到哪天我徐驍麾下有十幾萬二十萬鐵騎,那個時候,都交給你祿球兒也無妨!”
袁左宗自嘲一笑:“實不相瞞,當時清涼山決定讓我出任騎軍主帥,讓褚祿山出山擔任北涼都護,我就找到過他,想與他互調一下,也算是完成了義父的那份承諾。因為我知道,褚祿山對騎軍的那份癡情,無人能比。隻是當時褚祿山拒絕了,笑嘻嘻地跟我說了句,老子當了這麽多年芝麻官,好不容易東山再起了,不當個官最大的北涼都護過過癮怎麽行?!”
袁左宗平穩了一下情緒,彎腰伸手在形勢圖上懷陽、茯苓、柳芽、重塚一關三鎮那條防線抹過:“懷陽關內沒有騎軍,因為作為天險,既是優勢,也是劣勢。不可能存在大規模騎軍,若說勉強藏下兩三千輕騎,自然不難,可是在涼莽戰事裏,懷陽關這點騎軍委實太過杯水車薪,意義不大,還不如放在左右兩翼的茯苓、柳芽兩座軍鎮。這兩鎮騎步皆有,之前幽步西調,除了拒北城,主要便是調入這兩處,各自駐紮有七千幽州步軍,至於位於防線後方的重塚軍鎮,一直是戍守步卒多過用於出城野戰的騎軍。由於這相隔不遠的一關三鎮,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防禦體係,所以換成是我坐鎮調度,也一樣可以。褚祿山之所以不願離開,最大意義仍是吸引北莽戰力最強的董卓部,讓其十數萬精銳私軍停步不前,以便極大減輕我涼州左右騎軍的壓力。因為懷陽關再難攻打,終究不是虎頭城這種讓北莽騎軍繞不過去的邊關雄城,若是北莽蠻子根本不去理睬,直接猛攻茯苓、柳芽、重塚三鎮,尤其是在虎頭城已經失去的前提下,懷陽關也就近乎完全喪失了戰略意義。所以先前王爺所問問題,已經有了一半的答案,也正是褚祿山先前給拒北城的那個答複:他在不在懷陽關,涼州關外戰場就是兩種情形。歸根結底,在於整座北涼,包括所有北涼邊軍在內,隻有他褚祿山一人能夠讓董卓不得不死磕懷陽關。在這種形勢下,換成涼州左右騎軍對陣慕容寶鼎部,哪怕這位橘子州持節令身後有種神通、完顏金亮、赫連武威和王勇四人聯袂壓陣,我們仍然毫不畏懼!褚祿山甚至可以在某些時刻,調動茯苓、柳芽兩鎮騎軍,反過來出人意料地支援左右騎軍!不過……”
知道袁左宗擔心之事的徐鳳年輕聲道:“我已經將八十騎吳家劍士留在懷陽關。”
聽到這個意外之喜的袁左宗滿臉欣慰,點了點頭,語氣也輕快幾分:“如此最好,到時候關外各處戰事必然極為慘烈,北莽對於我方軍情諜報的傳遞也必定會竭力阻截,尋常斥候或是信鴿根本沒有機會傳遞出軍令,有八十騎吳家劍士幫忙,褚祿山肩上的擔子就會輕很多。”
徐鳳年重新低頭盯著那幅邊關形勢圖,沉思不語。
袁左宗突然好奇問道:“王爺是怎麽事先知道,那一支耶律姓氏幫助董卓在北方草原上,養出了大量私軍?而且連數目都那般精準無誤?”
徐鳳年臉色晦暗不清:“是來自河西州邊境上那座敦煌城的最後一封諜報。”
袁左宗臉色凝重,欲言又止。
徐鳳年輕聲苦澀道:“為了防止身份泄露,拂水房很早就主動斷絕了對敦煌城的聯係,在今年開春之前,便隻有敦煌城單方麵的諜報傳遞。上次在龍眼兒平原,拓跋菩薩故意透露出一個消息,北莽老婦人下令讓赫連武威和幾位草原大悉剔圍困敦煌城,那一戰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離開武當山之前,我根本就沒辦法北行……”
袁左宗小心斟酌措辭:“我以為王爺這趟懷陽關之行,會順勢前往敦煌城。說實話……我已經準備親自率領一萬大雪龍騎軍繞開北莽中軍,從東北方向進入龍腰州,然後向北奔襲接應你反身。”
徐鳳年猛然抬頭。
袁左宗笑道:“雖然到時候見麵肯定要罵你幾句,但不耽誤我涉險出兵。”
徐鳳年低頭望向地圖上的敦煌城,怔怔出神。
袁左宗神情凝重:“我不知道王爺為何最終沒有動身進入北莽,但是我必須坦言,如果你真的去了,最好的結局,也就是你僥幸活著回到拒北城,我和一萬大雪龍騎軍,注定會全部戰死在北莽龍腰州境內。涼州關外大戰已經開始,你徐鳳年一人的取舍,不管出於何種初衷,你既是北涼王也是武評大宗師,誰都攔不住,但後果之重,遠不是當初你我率軍進入中原那麽簡單。”
徐鳳年沒有解釋什麽,隻是自言自語道:“我當然知道後果,就是忍不住,就是很想去敦煌城看一眼。就像我明知勸不回褚祿山,還是想去懷陽關看他一眼。”
徐鳳年深吸一口氣,說道:“袁二哥,讓你失望了。”
袁左宗愣了愣,然後搖頭笑道:“失望?我,齊當國,褚祿山,都不曾失望!”
徐鳳年默然望著袁左宗。
袁左宗拍了拍年輕藩王的肩膀:“人生最難死無憾,我北涼鐵騎何其幸運!”
徐鳳年輕輕搖頭,嗓音沙啞道:“隻有你和褚祿山兩人了,我寧願你們苟活……”
袁左宗笑了笑,不等他說完便轉身離去,背對年輕藩王的北涼騎軍主帥,笑道:“苟活一事,下輩子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