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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5章 涼莽軍鏖戰流州,老嫗山戰事膠著(4)

  陌刀興起於春秋南唐,重達五十餘斤,精鐵鑄就,非軍伍頭等銳士健卒不得手持。當年南唐邊境十六鎮,七萬餘兵馬,陌刀卒不過兩千餘人,戰力之強,曾被南唐舉國上下皆譽為白刃之王,認為若能聚集一萬陌刀結陣鎮守國門,可擋十萬南侵鐵騎。舊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跟隨當時的北涼世子徐鳳年進入北涼後,除了破格擔任步軍副帥,在年輕藩王的極力支持下,懇請顧大祖幫忙墨家矩子打造新式陌刀,以便將來配給北涼邊軍。相比曆史上南唐健卒的五十斤陌刀,由於北涼男子體型更為雄健,膂力更大,北涼這種當之無愧的斬馬刀更為沉重,被墨家矩子宋長穗諧趣取名為“刀六十”。隻可惜從第一場涼莽大戰未起之時開始打造,至今才盡力鑄造出千餘把而已,而且在涼州關外戰場也很難有用武之地,然後謝西陲便全部討要過去。


  除此之外,還有那八百長槊。這些步槊比陌刀造價更為昂貴,稀罕程度,足以令人咋舌。非戎馬世家子無以用馬槊,這是馬槊自從誕生起就有的一條鐵律。一是因為無論馬槊步槊皆極長,使用極難,尋常騎軍使用起來隻會是畫蛇添足。二是耗時極久,造工之精良,匪夷所思,號稱至少三年造一槊,一向是曆代中原騎將苦求不得的第一等心頭好,比起一匹價值千金的良駒還要難以尋覓。


  八百杆步槊,是年輕藩王親自下令,幾乎等於掏光了徐家家底才聚攏起來的一個數目。如果不是北涼軍律不準騎將自恃身份用槊,加上過慣了苦日子也是窮怕了的徐驍在春秋戰事後期,有意在兵庫民間大肆收集長槊,否則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廊道之中,這支爛陀山僧兵組成的流州步軍,嚴陣拒馬。


  最前是攢槊外向,寒光如雪!

  三百人為橫隊,排出三列。


  第一隊持槊跪坐,長槊斜舉向前。第二隊平端長槊前指,第三隊架槊於前隊士卒肩頭,同樣向前傾斜。


  三列槊尖成林遮蔽之下的前方,其實還有雙手和肩頭死死抵住巨大盾牌的兩排健壯僧兵。


  馬槊拒馬之後,便是每排兩百人分出四列的高大僧兵,手持八百斬馬陌刀。


  大戰在即,八百人坐地休憩,甚至連北莽騎軍吹響衝鋒號角,在沒有得到主將命令前,八百陌刀手依舊不得持刀起身,務必最大限度蓄留體力。


  一旦長槊拒馬僧兵皆亡,便要這八百陌刀僧兵列牆向前。


  顧大祖曾經豪言,我南唐陌刀之前,人馬俱碎!

  在這之後,便是兩千與僧兵隨行的流州邊軍,加上三千爛陀山僧人,配有五千張硬弓勁弩。


  步陣對敵騎軍,真正首先阻滯騎軍衝鋒的,其實還是這五千名盡管陣形靠後的弓弩手。


  謝西陲在下令拒馬結陣之後,沒有繼續停馬於步陣最後方,而是下馬走到弓弩手之後,摘下懸在馬鞍側的那麵盾牌,然後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站在剩餘僧兵集結而成的步陣最前方。


  呼嘯如雷的北莽騎軍,沉默如山的流州步陣,就在這條不知名的廊道中分生死。


  後世史書,無論是濃墨重彩渲染,還是輕描淡寫而過,無一例外,都會以“六戰六卻”為此戰蓋棺論定。


  戰事之慘烈,寥寥四字,已是無以複加!

  北莽在太平令擔任本朝帝師之後,對於如何攻打戰馬難越的巨城雄鎮,已經今非昔比。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董卓攻破離陽邊陲第一鎮的虎頭城,種檀連破幽州葫蘆口臥弓、鸞鶴兩城,都是明證。不但如此,誌在吞並中原的草原騎軍,對於如何破開密集步陣,這些年亦是鑽研頗深。春捺缽拓跋氣韻對此更是極有心得,此人在正式投軍之前一場畫灰議事中的君臣奏對,專門就騎步之戰洋洋灑灑萬言,細致入微,讓熟諳兵事的北莽女帝大為讚歎。


  南朝邊軍在太平令力排眾議的推廣下,幾乎每名萬夫長身邊都會多出一兩位來自西京樞機堂的軍機幕僚。這些人物大多年紀不大,屬於那種洪嘉北奔帶給南朝的春秋遺少,算是家族紮根草原後耕讀傳家至第三代的讀書人,出身草原北庭的青壯怯薛衛也有,卻不多。絕大多數邊軍大將對此都嗤之以鼻,視為繡花枕頭的監軍角色。真正願意重視這撥年輕人的南朝廟堂頂尖權貴,其實有,譬如大將軍楊元讚,可惜已經戰死於幽州葫蘆口。當時楊元讚身邊攜帶了大批西京樞機堂初次培養出來的年輕俊彥,多達百人,卻一並淪為被築起京觀的累累白骨。老婦人雖然最後用虎頭城劉寄奴的屍體換回包括楊元讚在內的數顆頭顱,但就楊元讚沙場殉國後的諡號一事,表現出罕見的吝嗇刻薄,連象征性下旨安撫楊氏子弟的舉手之勞都沒有去做。傳言這位皇帝陛下甚至還曾指著石灰匣中那顆死不瞑目的老帥頭顱,與站在身旁的太平令坦言,楊老兒的確該死,毀朕十年基業!

  在五位南朝萬夫長碰頭商定是否打這一仗的時候,一名品秩不高的樞機郎憑借馬欄子的描述,便極力建言分兵兩路,其中三萬騎強攻廊道,兩萬騎繞路南下馳援老嫗山。五名來自不同軍鎮關隘的北莽武將隻有一人答應,其餘四人都拒絕這項過於保守的提議。那位來自茂隆軍鎮的中年騎將本就以性格暴戾著稱南朝,直接俯身用馬鞭指著那名年輕人的鼻子,罵他是個卵毛都沒長齊的玩意兒,哪裏曉得兵貴神速的道理。還言語陰陽怪氣地詢問年輕人,你小子該不會是北涼邊軍安插在咱們南朝境內的諜子吧。那名唯一認可年輕人謹慎提議的年邁萬夫長於心不忍,剛要開口說話打圓場,就聽到其餘三名官職相當實權更勝的萬夫長哄然大笑。草原兒郎,尤其是軍中健兒,向來信奉可殺不可辱,那名父輩便戰死於北涼關外的年輕人氣得眼眶通紅,幾乎要咬碎牙齒,最後竟是主動要求作為騎軍先鋒。他上馬離去之前冷笑著撂下一句:我死後,會在陰間看著諸位將軍如何死。


  四名野心勃勃的萬夫長根本不以為意,讀過幾本破爛書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自己一心求死,他們這些與他無親無故的沙場武將,懶得阻攔。但是僅在兩千先鋒騎軍撞陣碰壁之後,所有萬夫長就開始意識到事態不妙。他們不是不清楚舍棄戰馬帶來的天然機動性,以騎軍正麵破開步陣,絕不討巧,開路騎卒必然要死於撞陣途中,但是連同那名年歲最高的萬夫長在內,都沒有想到那座步陣的防禦,能夠如此驚人。


  若說躲在拒馬陣之後的那五千張步戰強弓和涼州勁弩,齊射之後箭矢如一場瓢潑大雨,還在情理之中,那麽兩千騎中仍有一千多騎衝至那堵牆壁之後,那幅人馬皆是瞬間斃命的血腥畫麵,讓見多了戰場血腥的萬夫長們仍是無比觸目驚心。那兩千精騎,無疑是兩千死士,幾乎人人心知衝鋒必死,在弓弩射程邊緣地帶便開始加速前衝,躲過箭雨攢射的一千多騎在撞陣之時,其實氣勢最盛、衝速最足,一騎撞陣,憑借戰馬狂奔帶來的慣性,那股巨大衝力的恐怖,不言而喻。


  結果一千多騎死士,人與馬,全部戰死在長槊之下!

  不下六百騎戰馬直接被長槊洞穿身軀。


  最可怕之處在於第二撥騎軍幾乎肉眼可見,那些樣式奇怪的極長“槍矛”,展露出不可思議的恐怖韌性,洞穿無異於自殺的一匹匹戰馬屍體之後,絕大多數在抽離屍體之前都僅是彎曲而不崩斷。像南朝邊軍尋常騎軍大多配給一根騎矛,往往一兩次衝鋒刺殺即裂,隻有董卓、柳珪、楊元讚這些大將軍的嫡係精銳,用以鑿陣的鐵槍騎矛材質極優,才能夠多次反複撞陣而不折。但是作為弓馬嫻熟的草原騎軍,都清楚哪怕是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麾下的那支冬雷精騎,槍矛也絕對沒有這支流州僧人步軍手中那杆來得……不講道理!

  這兩千騎雖然有些心生怯意,但是在身後沒有響起撤兵號角之前,無人膽敢擅自撥轉馬頭回撤。


  並非這撥騎軍人人不惜命,也並非全然不怕死,而是南朝邊軍雖然不如北涼徐家那般軍法如山,但是戰場上臨陣退縮,不但連累直轄上級,還會殃及全家,委實是容不得他們膽小惜命。


  在兩千騎衝鋒途中,視野中那座流州步陣緩緩向後整齊移動十數步,盾陣如牆依舊,步槊成林依舊,攢射如雨依舊。


  那名弱冠之年便戰死沙場的年輕西京幕僚,在步陣後退之前,人與馬俱是恰好掛屍於一根傾斜向上的步槊之上,如同一根猩紅的糖葫蘆,既滑稽可笑,又悲壯淒涼。胸口連同坐騎頭顱一起被長槊穿透胸膛的他死前,竭盡全力伸手握住那杆步槊,嘴角抽搐,似有言語,卻無法開口。


  如果能夠活著回去,他一定更加堅持繞路南下,會告訴那五名誤以為天大戰功唾手可得的邊軍萬夫長,這玩意名叫長槊,槊杆極韌,槊纂極堅,槊鋒極銳!尖刀重斧砍擊鏗鏘有金石之聲,絕不開裂折斷,一直是中原無數騎軍將領夢寐以求的白刃最利之器。與他們草原騎軍較勁了將近四百年的薊州韓家,素來有“父死子接槊”的傳統,這即是說明一杆極難損壞的好槊,遠比一柄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好刀,更適合作為將種門庭的傳家寶。馬背殺敵,手持長槊,無往不利,執槊騎將幾乎不用擔心刺敵之力震傷手臂。用以步陣拒馬,又能差到哪裏?


  第二撥兩千騎依然無一生還,但終究讓那座步槊拒馬陣產生鬆動。有百騎撞死了流州位於第一排的立盾僧兵,鮮血迸濺而死。兩次拒馬,八百步槊也總計崩斷三百多杆。


  大奉王朝的詩聖曾有一首邊塞詩流轉至今,形容邊陲名將的赫赫戰功:“陣前卻敵談笑中。”此句淺顯直白,但頗為傳神。


  “卻”字,更是畫龍點睛。


  一名坐在馬背上的萬夫長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望向遠處戰場,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個字。


  死人不怕,可死得這麽快,仗還怎麽打?哪怕換成兩支騎軍交戰,短短三百步的衝鋒鑿陣,才需要多久?

  那名先前曾經出言譏諷西京樞機堂幕僚的茂隆軍鎮主將,偷偷咽了口唾沫,僵硬轉頭對那名年邁萬夫長說道:“咱們要不要撤出此地,繞路六十裏趕赴老嫗山?”


  手底下其實隻有六千騎的老將搖頭沉聲道:“騎軍破步陣,最難在開頭,這支流州僧兵的當頭拒馬威力最大,讓我方折損嚴重,在情理之中,相信隻要破開那幾排槍矛,之後自然就會順暢許多。”


  其餘幾名萬夫長都臉色陰晴不定,老將灑然道:“雖說不是不可以分兵繞道去往老嫗山戰場,甚至可以全軍撤出此地,一並繞路南下,但是憑借這支流州步軍不惜身陷死地也要阻滯我們南下的速度,我覺得要麽是北涼邊軍在老嫗山戰場有陰謀,要麽是害怕我們形成包圍圈,總之我們能夠最快通過這條廊道,才是上上之選。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接下來的衝鋒,換由我來便是。”


  這名老將曾是黃宋濮麾下一名才智中庸的百夫長,黃宋濮離開軍伍躋身西京廟堂後,步步高升,直至成為南院大王,老將這才水漲船高,堪堪擔任姑塞州中部腹地一座不大不小軍鎮的頭目。與其餘四名上陣之前就秘密收下一箱箱黃金白銀的萬夫長不同,老將拒絕了三位乙字高門使者的盛情邀請,卻又主動請纓趕赴老嫗山。既然不求財,在外人看來,大概就是人老心不老地求一求軍功了。


  當四名萬夫長看到老將策馬前行之際,茂隆軍鎮騎軍滿臉錯愕道:“老將軍要親自破陣?”


  白發蒼蒼的老將轉身淡然笑道:“麾下兒郎,好些年齡與我的孫子相當,身為一鎮主將,當然要……”


  一名青壯萬夫長皺眉打斷老人的話語,勸說道:“老將軍,按照邊關軍律,主將戰死在前,一旦戰敗,事後所有千夫長百夫長一律斬首。”


  老將一笑置之,瞥了眼南方廊道中的那座步陣:“要開此陣,六千騎肯定不夠。我鎮八千兒郎,不怕死的,都已經跟隨我這個老家夥來到這裏了。”


  也許這便是老人的最後遺言。


  六千騎分作三撥,先後展開衝鋒。


  兩次壯烈衝鋒過後,終於破開流州盾槊兩陣。老將一馬當先,渾身浴血,撞至八百陌刀之前!


  手持北涼特製陌刀之僧兵,皆是爛陀山僧兵中體魄最為雄壯之輩,且身披袈裟之外再披鐵甲,列陣向前,揮刀劈馬,迅猛無雙!

  連同老將在內,一千二百騎盡死於初次在涼莽戰場露麵的陌刀之下。


  北莽騎軍,一戰而卻,再戰再卻!

  老嫗山戰場,已經經曆兩次相互鑿陣。


  流州一萬騎隻剩下四千騎,其中新建直撞營六千騎,更是不足一千五百人。


  就戰損比例而言,兩翼龍象軍傷亡較小,仍有一萬三千騎尚有戰力。


  主帥黃宋濮領銜的北莽南征大軍,最初六萬騎,此時馬背之上,依然多達四萬八千騎。


  這種看似流州邊騎更勝一籌的互換,便是那位北莽帝師最期待的“流州戰場,南征主力小輸即大勝”。


  如果沒有意外,再有兩次這樣的互換,鼎盛時達到三萬兵力的龍象軍,和那支剛剛得以樹營旗而戰的直撞營,就要一起成為過眼雲煙。


  始終站在老嫗山山頂的流州主將寇江淮,在這種事態嚴峻至極的時刻,沒有任何化腐朽為神奇的變陣,隻是派人傳令下去,讓原本待在戰場以外的刺史府邸統轄的三千騎軍,跟隨兩次鑿陣後返回原先位置的野戰主力,列陣於乞伏龍冠身後,參與第三輪衝鋒。


  黃宋濮也下令那支人數僅有五六百的重騎軍準備投入戰場。


  老帥唯一的隱憂在於這場仗打到目前這個地步,北涼方麵是流州騎軍死傷慘重,而己方則是他麾下嫡係和完顏精騎遠比乙字騎軍傷亡更高。若非如此,他甚至不會動用那支原本用來割取寇江淮或是徐龍象其中某顆腦袋的重騎軍。


  陳亮錫忍不住問道:“再來一次衝鋒,流州騎軍就名存實亡了。寇將軍,是不是緩一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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