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5章 北涼軍兩戰皆捷,謝西陲身負重傷(4)
隨著正式敲定一項項緊急方略,議事堂不斷有武將分批匆忙離去,當最後連顧大祖和陳雲垂兩位駐守拒北城的邊軍大佬也跨出門檻,年輕藩王與王祭酒終於並肩走出,來到枯站門口將近兩個時辰的程白霜身邊。白煜早已先行一步去往戶房議事,注定是要挑燈至天明了,也顧不得與程白霜打招呼。年輕藩王見到這位在武當山憑借那位儒家至聖恩澤世間的契機,順勢成就大天象境的南疆宗師,輕聲笑道:“人間在曹長卿和軒轅敬城之後,總算又要出現一位儒家聖人坐鎮氣運了。”
三人一起走下台階,程白霜搖頭道:“限於格局,我無法躋身儒聖境界。”
徐鳳年疑惑道:“此話怎講?”
程白霜笑道:“哪怕是現在,我仍然沒有那種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心境。”
徐鳳年點了點頭,並未因此便輕視這位早已亡國的年邁儒士。
程白霜突然問道:“王爺,你覺得何謂讀書人?”
徐鳳年想了想,答道:“書生治國,太平盛世。”
程白霜又問道:“那亂世之中,國難當頭,書生又當如何?”
徐鳳年不假思索道:“不當過多苛求他們。”
程白霜笑問道:“難道不應該是毅然奮起,書生救國嗎?”
徐鳳年一笑置之:“那我管不著。讀書人的擔當,讀書人自己挑,願不願,敢不敢,能不能,都是讀書人自己的事情。”
程白霜似乎有些訝異這個話,沉默良久,笑道:“也是。”
天亮時分,拒北城外,一騎從流州老嫗山迅疾向東馳至拒北城外,在臨近城門之前,樓荒驟然勒韁停馬。
轉頭望去,看到一個遠離戰場卻依舊身披鐵甲腰佩雙刀的家夥,正在抬頭向自己微笑。
樓荒翻身下馬,感受到這位大師兄身上那股極為陌生的濃烈殺氣,不得不問道:“那個姓謝的如何?”
於新郎輕聲感慨道:“隻能說還沒死,謝西陲受傷極重。”
樓荒沒有再多說什麽。
於新郎猶豫了一下:“樓師弟,托付你一件事情。”
樓荒毫不猶豫道:“你說便是。”
於新郎傷感道:“可能要麻煩你帶著小綠袍回中原。我帶著她走了很多路,原本以為她可以一直無憂無慮地待在清涼山聽潮湖,與她身邊那些同齡人成天爬樹抓魚,然後慢慢長大……現在看來,很難了。”
樓荒搖頭道:“這件事,你讓徐鳳年找別人去,我幫不了。”
於新郎皺眉道:“你也要留下?”
樓荒冷哼道:“難道隻準你於新郎英雄氣概,不許我樓荒豪邁一回?”
於新郎啞口無言。
樓荒遺憾道:“隻可惜,你我暫時都沒有稱手的好劍。”
於新郎拍了拍腰間涼刀,微笑道:“用過之後,才發現很好使,手起刀落屍體都不用抬走,挺暢快的。”
樓荒打趣道:“要不然分我一把?”
於新郎果斷拒絕:“休想。”
樓荒嘖嘖道:“我也要你答應一件事。”
於新郎笑眯眯道:“得先說來聽聽,答應不答應,再看。”
樓荒咧嘴道:“如果在接下來的關外戰場,我殺人比你多,以後你喊我師兄如何?”
於新郎拍了拍這位師弟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雖說不想當師兄的師弟不是好師弟,作為師兄,我能夠理解這份心情,可惜還是不會答應你的啊。”
樓荒並不覺得意外,牽馬前行,嘴角有些笑意。
在東海武帝城那麽多年裏,師兄弟二人,幾乎沒有交集,更不會如此隨意聊天。
看似極好說話實則最不好說話的於新郎,天賦太高,根骨太好,修為太高,悟劍太深,所以哪怕在王仙芝所有弟子中脾氣最好,卻反而會給人一種其實他在居高臨下看你的感覺。
那樣的於新郎,樓荒真的喜歡不起來。
現在的於新郎,勝負心極重的師弟樓荒,反而有些討厭不起來。
於新郎突然說道:“如果還能活著離開北涼邊關,我就去找個婉約動人的女子,找個安詳寧靜的小村莊,共度餘生。”
樓荒點了點頭:“不錯啊。”
於新郎感慨道:“是很好。不過我現在也挺憂心的,以我於新郎的模樣皮囊,找個北涼胭脂郡的漂亮小娘子,那也是信手拈來,可師弟你的相貌,咋辦?萬一我瞧見很好恰好自己又不喜歡的女子,想要介紹給你,可她們偏偏隻喜歡我,到時候我很為難啊。”
樓荒深呼吸一口氣,又深呼吸一口,這才忍住出手打人的衝動。
晌午時分,藩邸一棟幽靜院落,白發白衣的獨臂老人舉杯飲酒,意態閑適。
這位癖好吞食天下名劍的老人,不但與劉鬆濤一個輩分,不但與李淳罡劍道爭鋒,更是西蜀劍皇和清涼山劍九黃的共同師父。
石桌對麵正是東越劍池當代宗主柴青山,雖說就武林地位和中原聲望而言,柴青山遠比那位隱世不出的吃劍老祖宗高出太多,但就江湖輩分來說,年近古稀的柴青山仍是要比隋斜穀低上一輩,甚至是兩輩才對。隋斜穀曾經在而立之年親臨劍池,勝過了一位姓宋的劍池本家長老,後者當時已是花甲之年,雖然落敗,佩劍淪為隋斜穀的入腹美食,但是那位長老臨終之前,仍是對後起之秀的隋斜穀推崇有加,視為劍道一途的同道中人。少年柴青山當初以外姓人進入東越劍池後,與上任宗主宋念卿成為師兄弟,都受到那位師伯祖堪稱傾囊相授的指點,所以今日終於見到隋斜穀真人真容,柴青山發自肺腑地恭敬執晚輩禮。
隋斜穀記起那些陳年往事,緩緩道:“那會兒李淳罡每打敗一名江湖成名已久的劍道宗師,我都要去緊隨其後湊個熱鬧,不過有些劍客敗在李淳罡手上後,劍心蒙塵,劍意隨之支離破碎,我自然勝之不武。”
說到這裏,隋斜穀瞥了眼柴青山,嗤笑道:“宋念卿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師父,便是此類人,根本輸不起,受辱之後便抑鬱而終。反觀你的那位師伯祖,雖說劍術造詣不如擔任宗主的侄子,但心性顯然更為堅韌,輸給我之後,二十年砥礪,之後與我再戰,仍是再輸,可你知道當時那位百歲老人,在親眼看著佩劍被我折斷的時候,笑著說了一句什麽話嗎?”
柴青山搖頭。
隋斜穀眯眼歎息道:“那老家夥大笑說道,他娘的人生竟然隻有百年,三尺青鋒如何握得夠?不過癮不過癮,下輩子下一個人生百年,老夫還要練劍!”
柴青山默不作聲,卻心向往之。
隋斜穀平淡道:“話說回來,你師父劍道毀棄,倒也不能全怨他心性不堅,畢竟身為一宗之主,尤其還是置身於東越劍池此等源遠流長的練劍世家,大概打從娘胎起,就需要背負著家族興衰榮辱,自然更難放下。”
至今仍是一宗之主的柴青山由衷感慨道:“確實如此,殊為不易。”
隋斜穀莫名其妙道:“更為不易。”
柴青山微微錯愕,隨即恍然。
就在此時,並未跟隨汪植、黃小快兩位陵州副將離開拒北城的洪書文,大步走入小院,捧著一隻巨大木匣,臉色跟有人欠了他一百萬兩銀子差不多。他將木匣重重摔在石桌上,直愣愣盯著隋斜穀撂下一句:“王爺讓我給你老人家捎來的,一匣六劍,除了蜀道、扶乩二劍,還有聽潮閣內珍藏多年的包括京師、龍鱗在內四劍,一並送來。”
隋斜穀隨手打開木匣,劍氣森森,小院如正值風雪隆冬時節,果真擱置有包括扶乩在內諸多絕世名劍,如一位位明明傾國傾城卻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絕代佳人。
隋斜穀自言自語道:“那小子難得做一筆虧本買賣。”
隋斜穀一揮衣袖,劍匣重新並攏,他抬頭笑問道:“這肯定不是你們王爺的初衷,如果沒有猜錯,是徐渭熊那閨女的意思?”
洪書文可不敬畏什麽吃劍老祖宗,沒好氣道:“我隻管送劍至此!”
隋斜穀在年輕人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突然開口道:“四柄劍差不多就能讓我出手,你隨便取回兩劍,老夫從不是趁火打劫之輩。”
洪書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彎腰打開劍匣,忙不迭問道:“隋老前輩,敢問蜀道、扶乩兩劍是哪兩柄?”
隋斜穀冷笑一聲,懶得搭理。
名劍蜀道,十分好認,劍身極為狹長,且劍鞘之上刻有銘文,洪書文沒有花費力氣去辨識,可是哪一柄才是與蜀道在重器譜上齊名的扶乩,洪書文就有些吃不準了,好不容易確認其餘三劍,最終在兩柄劍之間艱難取舍,舉棋不定,生怕這一拿錯就害得王爺虧本虧到姥姥家。
隋斜穀伸出兩根手指撚動一縷雪白長眉,笑意玩味。
洪書文一咬牙,就要拿起一柄看上去像是扶乩的古劍,剛握住劍鞘,就聽到東越劍池那位柴宗主輕輕咳嗽一聲,洪書文立即放下手中長劍,抓起另外一柄烏黑劍鞘的長劍,一手握住一柄,歡暢大笑,快步離去。
柴青山猶豫了一下,說道:“希望前輩不要介懷。”
隋斜穀一臉漠然神色:“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