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土地廟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

  午時

  屋簷前雨瀑飛泄,打得門前的空地一片雲氣縈繞,就像是一條無邊無際的水簾從空而至,將門裏門外分成了兩個世界。


  滂沱雨聲中,一位頭戴黑襆頭、身著圓領白袍書生模樣的男子立在屋簷下,抬頭望天,微不可聞地呼出幾口氣,看著雨幕愣愣的出神。過了許久男子才搖搖頭,轉身舉步向小院走進。


  這是一個看起來有些簡陋的廟宇。一進的院落,大門正對著正殿,左右是兩間廂房。左右廂房與正殿之間的角落,胡亂堆放著些雜物。


  小小的廟宇屹立在雨中,漆著“土地廟”三個泥金大字的木匾被風刮過的雨點敲得梆梆作響。


  這種天氣,自然是不會有人來燒香祈福的。


  白袍男子一陣小跑穿過院子,立在正殿門口大大喘一口氣,然後慢慢踱進殿中,隨手從供桌上取來三支長香,就在油燈上引燃,肅然插入香爐之中。


  殿內正中的供桌上擺著兩盞小小的油燈。


  油燈喚做長明燈,長明自然不可能是長明的——太費油,可現在雖是午時,外麵隻是稍有些亮光,如果不點燈,殿內卻是漆黑一片。


  兩團花火微微跳躍,照的殿中神像影影綽綽,時不時爆出的燈花,更顯出殿中那怕人的靜。


  男子立在神像前,肅然、躬身作揖。


  “這麽大的雨,想必今日不會有人來廟裏了。這點香火,土地公便先收了吧。”作揖禮畢,男子隨口嘟囔了兩句。


  雖然在這裏住的時間已然不短,但他終究也不過隻是一介凡夫俗子,自然也不會察覺到,自燃上香的那刻,一股肉眼識別不到、卻遠比那幾三支長香粗壯無數倍的氣旋從上方浮現,然後匯入那有些灰蒙的神像中。


  而神像上,隱約多了一個常人看不見的人影。


  ……


  直到作揖禮畢,男子因為疾跑,原本有些粗重的喘息才稍稍安靜下來。


  白袍男子名叫齊諧。青州人士。四年前由山東出發曆盡千辛來到這座煌煌長安城,打算參加新朝的第一次貢舉,隻可惜……


  一介書生淪落至此,做了個不倫不類的“廟祝”。


  ……


  一場大雨,將連續三日的“太白經天”澆地無影無蹤。


  啟明太白,主殺伐之事;金星淩日,意謀權奪位。


  如此天地異象,連他這個一介白衣都不由得在心裏暗自揣測些許。


  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又該作何解讀?想想便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亦或者,朝堂之上真的已經暗合天相,出了什麽了不得的變故?

  齊諧在心裏嘀咕了好一陣,終究還是把這些念頭摒棄出腦海。畢竟遠在朝堂之事,與他這一介白衣沒有太大關聯。


  對他而言,或許唯一會有影響的,就是明年的貢舉。


  但這種事,就算真的碰上了,除了聽天由命,也實在沒別的辦法。


  武德五年,皇帝下詔士人可投碟自應,下層寒士無舉薦者亦聽自舉,“潔己登朝,無嫌自進”。齊諧便是三年前入京,參加次年的進士科考。


  其實他也知道,上一次自己要不是執意要參加進士科的考試,而是考一個明經科,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情。可身為讀書人,自然要搏那萬中無一的可能。


  當然現實還是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詩賦本來就不是齊諧的強項,所謂“行卷”便無所憑借,進而“通榜”就更加縹緲不可及。


  原本的躊躇滿誌,終究化作空虛一場。


  父母已逝,家財散盡,一事無成,也無顏回鄉。


  京城居大不易,齊諧隻好蹉跎到這個離京城不遠的村子。


  小村的名字叫土地廟村。得名自然是因這裏有一座土地廟的緣故。


  齊諧在這兒給村裏的娃子做做啟蒙,收些許束脩,同時兼做這這個小小土地廟的“廟祝”,借宿於此。


  “天下終究是還不太平,可千萬別再出什麽事情了啊。”


  齊諧默默想著,眉頭卻漸漸擰成一個川字。


  “砰砰砰”


  原本寂靜的世界突然傳來一陣悶雷般的響動。


  齊諧回過神來,意識到是有人在砸門。


  “開門!”一個粗狂凜冽的嗓音在門外響起。


  齊諧皺皺眉,撿起門旁的蓑衣,匆忙披上,趕到前院大門。


  “嘎噠”木質門閂被取下。


  “咣當”一聲,還沒等他打開門,大門便被人從外麵一腳踹開。


  齊諧慌忙閃到一旁。


  門口站著的是一名手握長劍的軍漢,這軍漢身高八尺、肌肉虯結,身著刺目的明光鎧,甲胄布滿淒厲的刀痕,手中握著的那把劍,看起來殺意淩然。


  齊諧心下打了個哆嗦,顫顫巍巍拱起手,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道:“閣下是……”


  “滾開!”軍士將齊諧上下端量一陣,一把推開,大步流星向正殿走去。


  齊諧被這一推之力,甩出去整整一丈遠。


  慌忙站起身來,旁邊的躺在雨水裏的蓑衣也顧不得撿起,齊諧便急急跟在那軍漢身後,追進正殿。


  作為“廟祝”,齊諧有責任顧念這個土地廟的安危。明知道這個軍漢一隻腳便能碾死自己,他還是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乒乒乓乓”一陣嘈雜的響動。原本井井有條的大殿眨眼間便亂作一團。


  也許是嫌棄殿內光線太過昏暗,軍漢隨手撿起地上的麻布蒲團,嗤嗤幾聲撕成碎布片,隨手纏在長劍劍尖,打了個結,將一盞油燈裏的油囫圇倒在上麵,隨後在另一隻油燈上引燃。


  “轟”地一聲,劍尖上火勢攛起,將大殿照的一片通明。


  這些燈油足夠燒三天的……齊諧一陣心疼,他動了動嘴唇,終究是沒敢發出聲來。


  軍漢舉著現做的火把,在殿內重新轉過一圈,走到男子麵前,沉聲問道:“人藏在哪兒了?!”


  齊諧仰頭看了看軍漢那張在火光下照耀地有些扭曲的臉,眼中現出茫然之色:“藏、藏什麽人?”


  “不說?”軍漢臉上現出一抹獰笑,略一抬手卡住齊諧的喉嚨,像掐一隻小雞仔一般,將他舉到半空,猛地向前扔出去。


  “噗通”一聲悶響,齊諧的身體重重地砸到神像前,供桌頓時被砸地四分五裂。桌麵上的香爐咕溜溜滾到地上,三支殘香掉落出來,卻沒有熄滅。


  齊諧雙手敷在脖頸,無聲地呻吟。那個軍漢的手仿佛是一隻鐵鉗,幾乎瞬息之間就能掐斷他的喉管。


  軍漢上前幾步,一腳踏在齊諧胸口,再次厲聲問道:“說不說?!”


  齊諧被他這一腳踩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原本慘白的麵頰瞬間漲得通紅。


  軍漢略一鬆腳,劇烈的咳嗽聲便隨之而來。


  好不容易止住咳聲,齊諧嘶啞的聲音中帶著無盡的惶恐:“我真不知道,我沒看見……”


  軍漢麵無表情地看著麵前這個書生。


  齊諧聲音由嘶啞變成啜泣:“別打我,我不知道……”


  軍漢不再理會這個怯懦的白衣書生,趁著劍尖上的火勢還沒有消失,再次在殿中審查一遍。


  還是沒有。


  軍漢舉劍,火光照在高高佇立在前麵的神像上。


  神像大約有兩人高,表麵看起來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土地神像。


  “哼!”軍漢輕蔑地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男子,好整以暇地說道:“你以為不說某便找不到?嘿,把人藏在神像裏,虧你們想得出來!”


  軍漢繞到神像後,隨手挽了個劍花,將劍尖殘存的那一點火苗甩飛,然後抬起右腳,猛力地向神像踹去。


  “轟隆”默默立在此處近十年的神像轟然倒塌。


  沉重的神像頭部猛地砸在躺在地上、低聲啜泣的齊諧腦袋上。


  啜泣聲戛然而止。


  一股暗紅色的血液從齊諧後腦汩汩流出。


  “沒有?”軍漢探身看了看中空的神像身子,眉頭緊皺了一下。


  最後一處藏人之處業已找過,要找的人確實不在這裏。軍漢更不遲疑,大步流星地邁出正殿。


  從始至終,軍漢都沒有再看躺在地上的男子一眼。仿佛,這個一炷香之前給他開門的人如同地上的草芥一般,是死是活無甚緊要。


  神像的頭是實木雕刻的,從那麽高的地方落下來,正正砸在男子的腦袋上,便是再健壯十倍的人也該砸死了。


  齊諧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氣息,眼睛睜大,大概從始至終都沒想明白,自己怎麽無緣無故就死了呢?


  旁邊,摔在地上的三支殘香隻餘下短短的一寸,香上上的紅點忽明忽暗。


  已經離體的神像腦袋上,有一小部分浸在血泊之中,之前顯現過的那一縷靈氣再次浮現出來。


  與此同時,一股帶著淡淡檀香味的細細陰風從門外吹進前殿,隨後兩名一身黑色役袍手持兵器的身影詭異地來到門口。


  “就是他了。”其中一個手持長柄離鉤的身影邊說邊向躺著的男屍走去。一隻大手彎成爪狀,抓向男屍的頭頂處。


  緊接著,一道近乎透明的影子被攝出。看那影子的相貌,依稀便是這個剛剛死去的書生。


  另一名手拿佩刀的身影上前,抓住那個影子的一隻胳膊,反手將他抵到身前。嘴裏淡淡說了一聲:“走吧。”


  那道影子似乎想要掙紮,但看到一鉤一刀扣在脖頸,最終還是垂然低頭,任由這兩道身影將自己押解出去。


  大殿再次恢複了原先的靜謐。


  此時自然不會有人能夠也看到,之前那一縷從神像上浮現的人影,飄飄搖搖、顫顫巍巍從神像上掙脫出來,又瞬間竄入那個男人體內。


  男屍原本已經眼眶突出、眼球泛白的雙眸,嗖然閉上。


  再睜開眼時,齊諧眼神靈動,眸子裏閃爍著一種難言的情緒,欣喜,慶幸,驚訝,恐懼……


  下一瞬,齊諧再次昏厥過去。


  ……


  村外,無名河畔


  一身明光鎧、身高八尺的魁梧軍漢屹立在雨中。


  前麵,是一名身材窈窕的妙齡少女。少女身著寬鬆的杏黃色道服,頭上挽著道髻。


  有些奇怪的地方在於,明明能讓人感覺到青春的氣息,但她的麵容卻讓人半點都看不清楚。


  更古怪的是,分明在雨中,但少女周身卻幹爽清潔,就連地麵上的泥濘,也絲毫沾染不到那一雙鵝黃色的繡鞋上。


  先前還是一臉凶相的軍漢,此時卻變得無比謹慎。長劍握在手中,明顯可見到手上因為握劍太用力而暴起的青筋。


  “尊駕到底是何方神聖?”軍漢明顯遲疑了一下,沙啞著嗓子問道。


  “你是二叔派來的嗎?”首先開口的是那名少女,聲音宛轉悠揚,即便是滂沱雨中,也掩蓋不住其中的輕靈之意。


  “他已經做下了這般事,還要趕盡殺絕嗎?”少女自顧自地說著,聲音中已經夾雜了些許肅殺之氣。


  “某不管你是誰,快點把人交出來。否則,否則……”像是想到什麽可怖之事,軍漢色厲內荏地喊。


  “否則怎樣?你便能殺了我嗎?”少女冷笑一聲,從腰間解下隨身佩劍。


  軍漢不再遲疑,提劍向少女刺去。


  這一劍快若閃電,眨眼間便以刺至少女胸前一寸。


  軍漢心下一鬆。如果所料不錯,這女子在幾天前還是個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別說對其行凶,就算是多看一眼都要犯大不敬之罪。


  但此時此刻刺殺了她,非但無過,反而有大功。


  “當”一聲洪鍾巨響。


  劍尖在離少女胸前半寸的地方停住。


  擋住這如虹劍勢的,是一隻爪子。


  野獸的爪子。


  軍漢收勢不住,整個人隨著劍向前衝過來。等到他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左手下意識地握緊成拳,向這個突然出現的怪物悍然砸落。


  那是一個虎頭人身的妖怪。


  妖怪不閃不避,任由那沙包大的拳頭砸在自己的腦門上。另一隻爪子卻是伸了出來,徑直向軍漢腹部劃過去。


  “噗”


  那軍漢即便身穿著堅固的明光鎧,腹部卻依舊像是個被一刀斬裂的熟透的西瓜,乍然崩開。碩大的拳頭,隻停在半空一瞬,接著便無力地垂下。


  “先把他鎧甲弄下來吧。”少女看著正要把死屍扔進溝渠的同伴,輕輕說道。


  “哦。”虎頭人身的妖怪悶哼一聲,將甲胄隨手撕爛,然後把軍漢的屍身徑直扔進溝渠裏。


  做完這一切,它俯身地上,化作一頭斑斕猛虎,匍匐在地。


  少女微微偏身,側身坐到猛虎身上。


  猛虎一步竄出,已然不見了身影。


  雨,還在下。


  ……


  酉時,長安城,興寧坊。


  一座三進的大院子。


  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背著手,對著堂下的人沉聲問道:“事情辦的怎麽樣了?”


  “剛回來的消息,暫時還有一位沒有找到。卑職已加排人手……”


  “此事不容有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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