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學生們

  六月初的夜晚,是一天中最清新最美好的時刻。前幾天時不時的一場場大雨過後,天空像是刷洗過一般,沒有一絲雲霧,整片天都是藍晶晶的。


  齊諧在院子裏已經坐了有兩個時辰了。他需要時間好好考慮一些事情,當然能夠省一些燈油也是好的。


  一抹殘月從東邊的院牆上爬上來,如同一盞油燈,把院子照的花花點點,悠悠蕩蕩。


  剛入暑季,白天的熱度隨著一陣涼風已經被吹散地無影無蹤。微微的清風撫在身上,讓齊諧有種說不出的愜意。


  明天便要開學了,他的心思其實一直都在讀書上麵。


  這書生應該算是那種最純粹的讀書人,就算是魂魄已經被拘走了,記憶裏居然還殘存著考取功名的執念。


  不過齊諧沒有絲毫繼承前身遺念的覺悟。功名哪是那麽好考的,有那麽精力,還不如好好了解這個世界的更吸引人的東西。


  比如修仙。


  想到修仙,齊諧便又不自覺地想起那日出現的兩個陰差。


  齊諧現在想想後脊還是有些發涼。


  這其實是很古怪的感覺。說起來自己作為土地神,明明跟他們是一個係統的啊!

  難不成自己這個有一方廟宇的土地正神,在品級上還比不了兩個小小的勾魂使者?

  相比較自己已經做了近十年的“土地神”,齊諧更感興趣的還是自己的這幅身體。


  嗯,不是生理上的感興趣,純粹是學術上的研究。


  南華老人對於他這一手“鳩占鵲巢”不滿意,說是會有“緣法”。


  “緣法”之威齊諧已經稍稍體驗過了。確實讓他很有些措手不及。


  隻是他現在更擔心的是別的。


  比如,齊諧心裏在暗暗祈禱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這個身體千萬別腐敗了。


  這會兒可正是夏天,要是自己一邊給孩子們講著課,身上一邊散發著陣陣腐味,那可就是隋唐版的《行屍走肉》了。


  齊諧使勁兒搖搖頭,把繁雜地念頭暫時壓製下去。


  對於明天要授課的內容,齊諧雖然沒什麽心理負擔,但多多少少還是準備了一下。


  這個世界是有《千字文》的。從記憶裏,齊諧很輕易地便了解到這一點。


  實際上,他半個月前還讓啟蒙比較早的幾個孩子背誦了一次。


  白天的時候齊諧便決定要教他們《三字經》。


  而且九年義務教育之前的中國傳統蒙學三大讀物裏,隻有《三字經》他是能完全背得過的。


  就是不知道《三字經》具體是什麽時候撰寫的。


  這本傳統蒙學要是從齊諧手裏傳出去,到底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


  影響嘛,其實根本沒什麽影響。


  自己要是真有個主角命,也不至於在一個糟老頭子的神像上一呆就是十年。


  沒有主角光環,自己在一個小破村裏,教幾個小破孩幾個字,能有什麽幹係?

  這麽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夜,等到東方既白,齊諧才潦潦草草地回自己的房間裏睡了一覺。


  “先生!先生!”


  齊諧奮力睜開眼,那個圓溜溜的小腦袋又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


  “元忠,現在什麽時辰了?”齊諧努力讓自己清醒起來,隻是自己的靈魂和這具身體有些不太協調,半天才問出這麽一句話來。


  “已經辰時了呐!”小元忠一邊說著一邊往門口指了一下,“他們都在外麵等著先生呢。”


  他們,自然就是齊諧的弟子、元忠的同窗了。


  當然,說弟子、同窗有些過於正式了,不過是幾個跟元忠一起識字的小夥伴而已。


  “讓他們進來吧。”齊諧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


  “先生不用再休息一天嗎?”元忠還有些不甘心地問道。


  雖然這小孩挺懂事,但畢竟隻是個小娃娃,貪玩兒的心總是大過識字的上進心。


  “哈。”齊諧看著麵前這張皺的跟個包子似的小臉,忍不住笑出聲來。


  “哎。”元忠見先生臉上的表情,意識到今天的課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


  他也不猶豫,轉身出去。


  齊諧揉一把臉,讓自己更清醒一些。


  昨天晚上齊諧躺到床上便和衣睡了,連襆頭都沒有取下,現在起床倒是省了事。


  “先生。”


  “先生。”


  五個紮著童子髻的孩子依次從門口晃悠進來,最後麵跟著一個滿頭小辮的女童——田紅英。


  齊諧的學生沒有定數。基本上是處於散教的狀態。誰要是今天不來了,拖同窗打一聲招呼也便行了。


  不過還是有幾個學習態度比較端正的。比如眼前的這幾個小家夥。


  這個朝代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謬論,紅英差不多算是最認真的學生。


  其他幾個六七歲的孩子,也給家裏幫不上什麽忙,所以能讓孩子認識幾個字總是好的。


  左右不過是幾文錢的束脩。


  男孩都是清一色的紮著童子髻,畢竟還沒到包襆頭的年紀。


  襆頭,這種在齊諧看起來頗有些麻煩的東西,卻是這個年代必不可少的衣飾。一個成年人要是不戴著襆頭出門,就跟光著膀子上街沒什麽區別。


  反正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人。


  至於孩子——村裏真的光著屁股跑的孩子也不算少。


  這幾個小男童,除了元忠外,其他的幾個的家裏都是做小本買賣的。


  唐律有雲:有刑家之子,工商殊類,不得充貢。


  意思是罪犯和商人家的孩子,不能參加貢舉。貢舉也就是後世說的科舉考試。


  所以齊諧也知道,這幾個孩子來這兒讀書,無非就是家裏人希望後代能夠多識幾個字,最好以後能幫家裏算算賬。


  上學與否怎麽嚴肅,齊諧一旦開始講課了卻是嚴肅的很。


  這些孩子平日裏都沒少挨先生的手板,當然還是有兩個例外從來沒有挨過打的。


  一個是元忠,這孩子聰明伶俐,雖然來這裏上學的時間不是最長的,卻是第一個能把《千字文》從頭到尾背下來的,齊諧的前身在死之前,甚至已經教了他不少字。所以齊諧的手板,一次都沒有敲到他的手上。


  另一個則是那個女娃。主要原因是孩子太小,八九歲的年紀,瘦瘦弱弱地看起來倒像是六七歲的幼童。那麽小的一隻,要真把板子打在她手上,想想便讓人心疼。


  而且這個小女娃也是唯一一個不交束脩的學生。不是因為她家裏有多少權勢,而是恰恰相反,這孩子的家世著實太可憐了些。


  田紅英家裏隻有一個母親和她相依為命。來到土地廟村也將將兩年的時間。


  當初是齊諧的前身在村口見到一個女人昏倒在地,將她救回村裏。當時女人的懷裏還有一個羸弱的孩子。


  有村裏的教書先生出麵作保,村正多多少少都給了些麵子,把這一對母女留在村子裏。還組織村民給這母女二人起了個小小的茅草屋。


  女人其實沒什麽病,當初昏倒在村頭純粹就是餓得。


  土地村裏的人都是窮苦出身,雖然現在的日子也算不上多好,可對這新來的女孩兒和她娘也是能幫襯的多少幫襯、能周濟的盡量周濟。


  就這樣,女孩她娘便在這土地廟村住下,靠給人漿洗衣服為生。


  齊諧見她時常在河邊洗衣服,身邊卻總帶著個小孩,很不安全,便主動提出來,留這女娃在他這裏讀書識字。


  田紅英她娘對自己的這個救命恩人感激涕零,可自己一文不名,隻能平日裏給齊諧洗洗衣服略作報答,有時候洗衣服時抓到一兩尾鮮魚,便悄悄燉了魚湯,囑咐女孩送過來。


  ……


  孩子們走到角落各自撿起馬紮——也就是胡床——坐下。至於後麵再有人來的話,便隻能坐在地上讀書了。


  胡床是鄉下的叫法,實際上此時這東西應該叫交床。


  對於這個名字,齊諧從記憶裏倒也多少了解。之所以改名交床,隻不過是前朝的大業四年,隋煬帝因為以讖有胡,所以改名為交床。


  同時改名字的還有“胡瓜”,也就是現在的黃瓜。


  其實胡床在這個時代還不算常見,齊諧的這批馬紮是村正老爺子著他兒子這個小木匠做的。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


  這大概是中國人千百年來留下的傳統美德。


  相比起跪坐在有些潮濕的地麵上,能夠坐在馬紮上,無疑更有利於孩子的身體。


  之所以不去土地廟院子裏讀書,主要是因為有些不方便。


  這裏畢竟是一座正經的土地廟,每日來上香的村們雖然算不上絡繹不絕,可也絕算不上少。一群孩子在廟院內搖頭晃腦地讀書,實在不夠莊重。


  待孩子們在胡床上端坐好,齊諧震一震白袍,雙手附後,在弟子麵前站好。


  這套動作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實在是因為齊諧的前身做地久了,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肌肉記憶。


  “前幾日讓你們回家背《千字文》,可是背得熟了?”齊諧的語氣裏透出為人師表的威嚴。


  前麵的孩子一個個耷拉下腦袋,唯有元忠和紅英昂著頭,眼睛裏閃爍著想被讚揚的希翼。


  “元忠,這幾日可有同窗找你討教?”齊諧知道,唯一能夠把千字文背下來的,就隻有元忠這個鬼精靈。所以他上次下課之前特意叮囑過學生,要是誰記不住,可以去找元忠。


  元忠恭敬地站起身來,對齊諧作揖:“回先生,隻有紅英找過我。”


  “紅英,你可是背熟了?”齊諧轉問女孩。


  小女孩眼神兒一陣慌亂,靈動的眸子一個勁兒地亂轉,想做個肯定的回答,卻又擔心自己在先生麵前背不下來。


  “罷了。”齊諧把目光投向後麵幾個裝鵪鶉的小家夥,歪了歪嘴道,“你們沒有去找元忠,想來已經習得熟了。大黃,你起來誦一遍。”


  大黃不是一條狗,而是齊諧的弟子。鄉下人,給孩子起個名字無非就是為了叫著方便。大黃生下來的時候身上青一塊黃一塊,他阿爺便給起了這麽個應景的名字。


  “先……先生。”大黃哭喪著臉站起來,垂頭喪氣地說道,“俺……弟子……記不住。”


  說完便舉著手磕磕拌拌地走到齊諧麵前。


  背不出便要挨手板。


  這是小小學塾裏的保留項目。


  “啪、啪、啪”


  幾聲清脆的響聲便在側房裏響起蕩漾。後麵的幾個學童也跟著打哆嗦。


  “學無長幼。”齊諧滿臉威嚴,嚴厲地訓斥道,“莫以為你比別人進學早了幾天便是能耐大了幾分。”


  “是!俺……弟子謹遵教誨。”大黃略有些啜泣地答應一聲,惶惶坐回去。


  “罷了。”齊諧探口氣,努力控製著不讓自己繼續發火,“《千字文》先學到這兒。要是還有不會的,閑暇時多找人請教便是。釋義的事暫且先放一放。”


  “今日,我要教你們一本新書,喚做《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人之初、性本善……”


  孩子們不明所以地跟著朗誦。


  粉筆黑板自然是沒有的。這年代的教書,絕大多數時間是先生誦一句,學生誦一句。


  渾淪吞棗似的背下來,然後才開始識字、釋義。


  好在《三字經》內容相對比較淺顯,隻要背地熟了,絕大多數的內容是不需要一一解釋的。


  對於識字,也隻能是用樹枝在地麵上劃拉。


  條件好的,也隻是用毛筆沾了水在硬地麵上寫字。


  這年代的紙雖已算不上太金貴,但也絕對不是用來給孩子啟蒙的。


  如果說“教書匠”這個職業有什麽讓齊諧感到滿足的,無過於看著孩子們一張張認真學習的小臉蛋。


  尤其是其中那些更為聰慧的。


  比如魏元忠。


  比如田紅英。女孩紮著幾個羊角辮,一雙大眼睛很是靈動。


  大家都知道田紅英是跟著母親來到土地廟村的。但是她母親是怎麽來的土地廟村,大家卻絲毫都不清楚。


  據說她們原來住的村子染了疾風病。疾風,也就是麻風病。如果傳說是真的,那麽她們娘倆的生命力簡直就是打不死的小強一般。


  每隔一段時間,女孩的母親便來土地神前焚香禱祝,祈禱自己的女兒能長命百歲。


  女孩的母親主要是在家做些女紅為生,時不時得幫村正家的旅社中的過路客人漿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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