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朱不識之殤
土地廟村
午時
屠殺開始前一刻
朱不識家正躺在家裏的破床上。其實那根本不是一張床，隻是兩塊鋪在地麵上的木板。簡陋程度比起齊諧的豆腐榻子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木板上放著一床團成一團的黑漆漆的被子——如果把被子的定義定得稍微寬泛一些的話。
外麵下著大雨，而這茅草屋裏則下著淅瀝瀝的小雨。
可朱不識絲毫不以為意，他此時躺在床上，左腿搭在右腿上，身側端正地放著一隻黑陶壇子。他手中撚著幾枚剛訛詐來的開元通寶，嘴裏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小曲加上小雨，隱約間倒是讓周圍產生一種恬淡的氛圍。
朱不識的心裏正暗自得意。
想著之前從那田舍奴手裏騙過來錢時的場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土地廟村裏的傻蛋們都覺得他朱不識是個混吃等死的無賴子，卻沒有人知道，他當年卻是一名正兒八經的軍人，甚至還當了伍長。
可惜的是當時投靠的瓦崗軍，更可惜的是，當時迫不得已跟著李密從長安城裏叛逃出去。
李密率叛軍行軍至熊耳山時，被唐將盛彥師擊潰。
朱不識佯死脫身，重新回到長安城。
之所以回來，不是留戀這座吃人的大城，而是放心不下一個寡婦。
寡婦是他從軍師父的老婆。
師父當年在戰場上替他擋了一刀，臨死前，隻對他說了三個字“你師娘”。
隨著李密的瓦崗軍投降唐軍後，朱不識以為自己的日子終於安穩了，便把師娘從老家接到長安。
隻可惜好景不長。
李密終究是個不肯居於人下的性子，心心念念著那些舊部，終究還是反了。
朱不識甚至來不及跟師娘道一聲別，便被裹挾著一路向東。
師娘沒有了他這個經濟依靠，被迫搬出長安城，來到城外十裏一個破敗的小村落。
等朱不識回到長安城，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在這裏找到師娘。
此時的師娘，眼睛已經半瞎，甚至連神智都有些糊塗了。
獨獨忘不了的便是他這個“小不識”。
朱不識便在這個小村子裏安下家。
一邊照顧師娘，一邊種田、砍柴、做些小買賣……也眼看著這個破敗的小村子一點點變得熱鬧起來，甚至還有了一個名字——土地廟村。
這也是他這一生中僅有的一段，算是享受天倫之樂的日子。
隻可惜，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師娘病入膏肓，苦苦挨過三年後過世。
失去了精神依靠的朱不識，開始酗酒、打架、滋事，苦心經營了好幾年的田地賣了，房子賣了……
而他最終也把自己的尊嚴賣了。
等他跨出這一步後，突然發現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正朝他敞開。
原先，他累死累活地種地，農閑的時候也要去砍柴、要用藤條編些籮筐、要用茅草織草鞋，最後去長安城外售賣才能讓他和師娘勉強度日。
可隻要不要那一張麵皮後，能賺錢的康莊大道瞬間便多了無數條。
時不時給人客串一把孝子賢孫，蹭一頓吃喝。
村裏沒了“生意”，他便去長安城做一次乞丐，運氣好還能做一次掮客。
村裏人都以為他這人胸無大誌，隻會吃喝嫖賭。其實他的心思多著呢。
他到處訛詐、無賴，最後弄來的錢，自己花的很少。
不賭、不嫖。
那些錢他其實都悄悄攢著。
他其實有著自己的小心思。
幾年前他去土地廟拜神——這是他近幾年唯一的一次拜神，去給人當孝子賢孫的時候自然不算。
拜神回來後，當天晚上他便做了一個夢。
夢裏師父和師娘對他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罵他辱沒了自己祖宗。
他一開始不以為意，一個連臉都不要了的人，又怎麽會顧忌祖宗的感受呢。
可師娘最後那句話卻戳了他的心窩子。
師娘說：“小不識啊，為娘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給你討上老婆、幫你照顧孩子……”
醒了以後，朱不識發現自己的滿是油汙的枕頭上早就被淚水浸透。
也就是從那以後他開始攢錢。
他為自己悄悄攢下的這筆錢，是尋摸著去人牙子那給自己買一個老婆。
其實此時到處都有寡婦，隻要朱不識願意，他隨時都可以不花一分錢討到老婆。
可在他看來，這種行為不啻於入贅。
他朱不識堂堂伍長出身，自然不屑於做的。況且，師娘說了，是讓他討老婆而不是找寡婦的。
最後一枚銅板丟進土壇子裏，朱不識已經打定主意。
明天便去買媳婦！
等買了媳婦，再讓村正老兒給自己重新落上戶口，分個三五畝地，老老實實在土地廟村裏過日子就好。
畢竟等討了老婆便是要生兒子的，自己被人罵也就算了，總不能讓兒子也被別人戳脊梁骨。
而且等哪天自己死了，再碰到師娘，他就可以坦然了。
朱不識抱著黑陶壇子嘿嘿傻笑。
對於屋裏時不時落下的雨滴更加渾然不覺。
嗯，等孩子長大了，也要送他去小夫子那讀書。
到時候在讓兒子去長安城裏的東市或者西市上當一個大鋪麵的掌櫃！
嘿嘿。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轟隆”一聲巨響。
他那個被稱之為“家”的茅草屋被人踹倒，也打斷了他美妙的人生前景。
朱不識大怒，把壇子小心翼翼地藏在茅草下。然後掙紮著從草堆裏鑽出來。
他倒是想看看，到底是誰這麽大膽，敢欺負到他朱不識的頭上。
抬頭，看到三名握刀的甲士。
那刀，他很熟悉。甚至他的破床榻子下也藏著一把。
朱不識愣住了。
逃兵的身份暴露了嗎？
他想出言爭辯兩句。
可惜對方沒有給他機會。
“唰”一陣黯淡的刀光閃過。
緊接著便是東西掉到地麵上的聲音。
“咕溜溜”
腦袋上的眼睛眨啊眨，他看到一具無頭的身軀緩緩倒在茅草上。那腔子裏的血一開始濺起來老高，最後變成了混著雨水慢慢淌。
血快要流到他嘴邊了，他一陣惡心，想挪一挪位置。
可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了。
“我的手腳呢？”朱不識想喊，卻喊不出聲。
想把嘴巴閉上，卻同樣也做不了。
難道，這身體是我的？
朱不識難以置信地想著。
等看清楚那無頭身體上的衣服，他終於能夠確定了。
我果然死了啊。
最後一個想法不可遏止地在他的腦海裏出現：
“娘，小不識終究還是沒討上老婆，讓你失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