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兩界山神猴
雖然劉伯欽對自己的事情有些諱莫如深,但齊諧還是能從今天的接觸中大致看出他的某些端倪。
比如愛交朋友。這點從一開始接觸齊諧他們,到如今他在常樂坊的舉止都能說明這一點。
還有他雖然不是長安城本地人,卻也在這裏生活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了。
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這都算得上是正常。
可齊諧心裏卻總覺得有些別扭。
因為這樣一來,劉伯欽的身世就跟《西遊記》裏的內容相左了啊。如果沒記錯的話,《西遊記》裏,那劉伯欽是個世代居住在兩界山附近的獵戶,還在那裏置辦了挺大的家產……
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竅,齊諧便暫時把心事放下。
三人來到一家酒肆。
與齊諧預想的不同的是,這裏沒有店家熱情洋溢的招呼。實際上,他們走過了一小段相對敝遝的廊道才算是真正的走進酒肆。
剛一進門,齊諧便驚奇的發現這裏麵居然別有洞天。
相比起不起眼的門口,酒肆裏麵卻是寬敞的有些過火。
一片片低矮的類似茶幾的酒桌,下麵是一張張茅草編織的蒲團。最中間的位置是一大片空地,比周圍高出一尺左右。
店裏的酒客還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
有人在低頭輕語,有的則舉杯暢飲,不一而足。
而那比地麵略高出一點的空地,想必便是表演用的舞台了。
整體而言,這家酒肆給人一種熱鬧卻不喧嘩的感覺。
這應該歸功於那些簡略陳列在地麵上的席子、蒲團和小幾。
齊諧一下子反應過來,唐朝還是一個主流為低矮家具、分案而食的時代。
他實在是讓土地廟裏的那幾個馬紮給誤導了。
雖然沒有人引導,但劉伯欽很自然地找到一個三張小幾圍坐的位置。
等三人坐定後,一個眉眼清秀的小廝這才走上前。
他笑著跟劉伯欽打了個招呼:“劉大郎今兒來的倒是早了。”
劉伯欽笑著指了指齊諧和楊嘉賓,笑著說道:“今天遇到兩個好朋友,便把這裏介紹給他們了。博士,今兒的酒錢可要給個大大的回扣了。”
小廝笑著應承:“這個自然。兩位是頭一次光顧本店,按例便是要打個對折的。”
“既如此,我便不跟你們客套了。既然齊兄是初來京城,自然是要先品一品我京師佳釀。一壇西市腔、一壇新豐酒、一壇郎官清。”
齊諧聽得一陣發怵。
這裏的人,喝酒都是按“壇”喝的嗎?!
“陪酒的小食,便來一碟光明蝦炙,三隻箸頭春,一份見風消。”劉伯欽繼續說道。
小廝聽完,一邊豎著大拇指一邊說道:“店裏那麽多的老主顧,會品酒的數不勝數。可像大郎這般,能連配菜都挑的這麽登對的,確實是少見。”
劉伯欽哈哈大笑,滿臉的得意。
齊諧完全是一頭霧水,出於禮貌,也隻能跟著笑笑。
隻是聽劉伯欽點了個“豬頭春”,齊諧心裏一陣嘀咕,待會兒該不會直接端一個豬頭上來吧。
要是從車馬行訛來的錢還不夠今日的一頓酒食,那可就太坑了。
楊嘉賓顯然也對這個地方充滿了興趣,笑吟吟地對劉伯欽說道:“劉兄果然是酒中老饕,連這等妙處都能尋得到。光明蝦炙倒也尋常,可那箸頭春下酒確實是滋味無窮啊。”
說完又如有若無地看了齊諧一眼。
齊諧又是一愣。
“老饕”
雖然明白這隻是一個很普通的詞匯,可偏偏齊諧身上就有一把饕餮劍。而楊嘉賓顯然對他的饕餮劍垂涎三尺……
再加上進店之前,那小子有意無意吟誦的那首詩……
看來自己要加倍小心了。齊諧心下多了一層戒備。
不對!這楊嘉賓雖然家世超然,但終究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書生。應該不至於看一眼,便能瞧出他劍中的端倪。
想到這裏,齊諧緊繃的心神稍稍放鬆。
“楊兄弟卻錯了。”劉伯欽笑著說道,“箸頭春下酒固然絕妙,但我真正想讓二位嚐嚐的,卻是這看起來似乎常見的光明蝦炙。”
“哦?”楊嘉賓的興趣頓時更濃厚了不少,往小案前湊了湊,“這蝦炙莫非還有別的說法?”
劉伯欽故作神秘地搖搖頭。一幅你待會兒就知道的架勢。
不一會兒,小廝左右手各舉一壇酒,腦袋上還頂著一壇酒過來。壇子不大,約莫有人兩隻拳頭大小。裏麵的酒有一斤左右。
如果是三個人喝的話倒也沒什麽。可這三壇酒就是三斤……
劉伯欽笑著對小廝說道:“下次某要是點四壇酒,博士打算怎麽給送上來?”
小廝嘿嘿一笑:“自然是分兩次送了。”
“哈哈哈”劉伯欽一邊笑一邊把蓋在壇口的三支白瓷小碗拿起,放到桌上。
“既然咱們是從西市過來,便先嚐一嚐這個西市腔。”說著拎起其中一個酒壇,分別倒滿三隻小碗。
齊諧注意到,這酒壇的口子跟碗口差不多大小。劉伯欽隔著尺許倒酒,居然連半滴酒都沒有灑出。
要麽這人當真是個酒鬼,喝酒喝多了才練出了這等本事。
要麽便是這個叫劉伯欽的人,有著一身不俗的業藝。
劉伯欽端著兩隻小碗分別遞到兩人麵前。
他對齊諧說道:“今日得遇兩位,實在是劉某樂事。這第一碗酒便敬我們今日相逢。”
齊諧看著碗中酒,清亮透徹,隻有稍許的酒香透出。
酒精度數應該不會很高。
學著那兩位的架勢,雙手端酒,仰頭喝下。
還真是,沒什麽酒味啊。
倒是隱隱有一絲甘甜留在喉間。
“好酒!”齊諧笑著感歎了一句。
“這酒名字看上去雖然隻是普通的西市腔,到這店裏以後卻也重新濾過了。”劉伯欽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說起來,他們其實還在裏麵加了一味佐料,讓酒喝起來有些與眾不同。”
“蔗糖!”楊嘉賓立即說道。
“不錯!就是蔗糖!”劉伯欽笑道,“我還是悄悄問了這裏的酒博士才知曉其中的奧秘,沒想到楊兄弟一碗酒便品出來了!”
“蔗糖在京城剛剛興起沒幾年,市麵上想買都有些困難。沒想到這一家酒肆居然能用此做配料。”楊嘉賓笑著說道,“這酒肆恐怕不像看上去的那麽簡單啊。”
劉伯欽滿含深意地笑了笑。
酒裏摻糖……
你們這些異端呐!
齊諧心裏默默diss。
因為酒精度數不高,所以齊諧也是來者不拒,一會兒的工夫,一壇西市腔便喝幹了。
開第二壇酒的時候,小廝端上來三個盤子。
同樣是左右手一個,頭頂上一個。
一連上了三次,分別放在他們三人案頭。
一隻盤子裏放著幾隻烤蝦,這應該就是光明蝦炙了。
另外一個盤子裏是一隻烤鵪鶉。嗯,不是豬頭就好。
第三隻盤子裏的物事齊諧卻有些陌生。薄薄的一片片疊在盤子裏,看起來倒有幾分像是薯片。
這便是見風消嗎?
“來來來,箸頭春配上新豐酒。二位請品鑒一番。”劉伯欽再次給他們二人倒滿酒。
齊諧這才反應過來,不是什麽“豬頭春”,而是麵前的這隻鵪鶉。
盤子裏的鵪鶉不大,差不多是剛好一口含的個頭。
張口。
咀嚼。
這鵪鶉表麵看起來是安好無損的一隻,等齊諧咀嚼起來才發現,居然是整個脫骨了的!
一碗酒倒進嘴裏,空中的香氣頓時變得加倍的濃鬱。
這吃飯,果然還是有講究啊!
齊諧心裏感歎。自己兩輩子為人,還真是頭一次發現,吃飯、喝酒實在是人生中的一大樂事。
可憐自己上一世整日裏與泡麵為伍。也不知道浪費了多少次品嚐美味的機會。
什麽?上一世是個窮逼?
那沒事了。
泡麵的味道其實也是不錯的。
等到這一壇新豐酒喝到一半,齊諧才注意到這個酒不是先前的透亮,而是隱隱帶一些綠色。
應該不是變質了。齊諧看著另外兩個人同樣陶醉的眼神,心重新落回胸膛裏。
第三壇郎官清,雖然名字裏有個“清”字,齊諧卻注意到這酒明明是綠的。如果說之前的新豐酒是略有些綠意,這郎官清已經綠油油地看不清碗底了。
一碗酒進肚。這個酒的酒味倒是重了些。
看著麵前兩位其樂融融的架勢,齊諧還真是有些不適應。
吃一隻鵪鶉就快把酒喝光了,這倆哥們要是放在現代,估計也是擼著一根燒烤簽子能喝一箱啤酒的主。
齊諧正在琢磨著呢,劉伯欽拍了拍手,叫來小廝。
“清酒喝完了,現在給我們來幾壇燒酒。”劉伯欽笑著說道。
夭壽!
原來這三壇子酒隻是開胃的!
小廝轉頭對齊諧和楊嘉賓介紹道:“本店有烏程若下、滎陽土窖春、富平石凍春、劍南燒春、齊地魯酒……”
“劍南燒春。”這是齊諧要的。
因為一大堆酒名,他真正耳熟的也隻有這一個了。
“齊地魯酒。”說話的是楊嘉賓。
等小廝走了,楊嘉賓轉頭對齊諧說道:“說起來,齊兄作為青州人士,想必沒少喝家鄉酒,待會兒便品品這裏的魯酒是不是正宗。”
“好。”齊諧硬著頭皮點頭。
這次小廝送過來的是兩隻暖手爐,爐子是銅製的,裏麵放著些許燃著的木炭。很快兩個跟人腦袋差不多大的壇子被端上來,放到爐口。
燒酒,自然是要熱著喝的。
依舊有些出齊諧意料的是,這裏的燒酒酒精度數依舊不高。
齊諧一邊喝酒,一邊開始套路劉伯欽。
“劉兄對這裏如此熟悉,想必是在京城住過了好些年吧?”齊諧隨意地問道。
三壇酒下肚,劉伯欽比之前更顯得親近。
“非也非也,我祖籍河州。”劉伯欽笑著說道,“來長安也不過三年有餘。隻不過我生平好酒,這裏大大小小的酒肆著實去過不少。”
“河州?”齊諧搜索記憶,卻沒想著有這麽個地方。
“河州地處大唐何處?”楊嘉賓顯然也不知道這個地名,開口問道。
“哈哈,河州原本便是我大唐邊界,二位不知也不奇怪。那裏地處大唐西北,再往西倒是有一座奇山,名叫兩界山。那處山巒起伏,形若五指……”
齊諧腦中“嗡”地一陣聲響。
果然就是這個劉伯欽!
“咦,齊兄,齊兄……”劉伯欽見齊諧麵色微變,連忙出聲叫道。
齊諧回過神,連忙對二人說道:“久不飲酒,倒是有些醉意了。”
“哈哈。”劉伯欽爽朗一笑,“齊兄弟乃是青州人士,酒量自然不必多說。區區幾壇酒又如何耐得了你!想必是喝的急了些,倒是嚐嚐這見風消,頗有解酒醒神的功效。”
齊諧依言加了兩片。
脆中帶甜,入口即化。確實是——薯片的感覺。
還是蜂蜜味的。
“說起來,這見風消還是我家鄉的做法。把糯米搗成粉,跟蜜汁、酒釀、糖一起揉成薄皮,再稍微烤一下,掛起來晾幹。等到要吃的時候,便再一片片扔進油鍋裏炸熟……”劉伯欽笑著說道。
齊諧也笑:“劉兄說起那兩界山,可是古稱為‘五指山’的?我以前倒也聽同窗說過一起稀奇事。”
注意到劉伯欽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但齊諧依舊自顧自說下去:
“傳說那五指山下壓著一隻妖怪,它法力通玄……”
劉伯欽臉色幾經變換,壓低聲音緩緩說道:“齊兄弟見識果然廣博。不錯,那兩界山古時確實叫做五指山。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山下壓著一隻神猴。那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山神押解,教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
楊嘉賓赫然變色:“這如何可能?莫不是以訛傳訛……”
劉伯欽搖頭:“我幼時去那裏看過,確實是有一隻猴子被押解在那。隻是它往往一月都一動不動,便如死了一般。”
“這……”楊嘉賓還是一臉的懷疑,“王莽篡漢距今已有五百多年,難不成它便一直被壓在那兒?就算是真有,想必也早就已經死了吧?”
“兩界山周圍百餘裏,每隔幾年便要聽到幾聲嚎叫,聲如炸雷。”劉伯欽依舊搖頭說道,“老人們說,那便是神猴的嚎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