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新年禮炮
衛嘉以為他會困在出事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像宋女士送的杯子蛋糕,味道古怪、濃鬱而甜美。宋女士管那蛋糕叫“少年心”,衛嘉早在天長日久的顧慮中忘卻了少年心為何物。可陳樨在木蘭花樹下跳舞的樣子真美,光是看著她便有一種隱秘的快樂,讓他誤以為懸崖邊的石頭永遠不會掉下來。
宴會散場,孫長鳴要衛嘉把孫見川送回去。途中衛嘉接到電話,他爸被人捅了。尤清芬狀態已近崩潰,一會兒哭喊著:“你爸爸要死了!”一會兒胡亂哀求:“嘉嘉你救救他!”衛嘉反複求證才得知人還在搶救。
接電話的地點距離孫見川的酒店還有三十分鍾車程。醫院和酒店在相反的方向,穿過前麵那片還剛交付的安置小區很容易打到車。衛嘉不打算拖著醉鬼和不相幹的人觀賞醫院的兵荒馬亂。段妍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快去醫院,你爸的事比較重要。我可以把車開回去。”
衛嘉把路線和車子的重要部件大致向有駕照但不常開車的段妍飛交代一遍,匆匆下了車。沒等他走到安置小區門口,遠處就傳來了劇烈的碰撞聲。
一個小時後衛嘉在新區的河堤邊見到了孫見川那輛新買不到兩個月的超跑。車頭有明顯的碰撞痕跡,一側的車燈都不見了。孫見川扶著樹狂吐不已。段妍飛磕破了頭,傻愣愣地站在那裏,血跡混著滿臉的眼淚,在夜色中像墨水靜靜地洇開。她也說不清當時自己為什麽沒能攔住孫見川爬進駕駛座,出事後任由他像瘋了一樣把車開到再也行進不了的角落才停了下來。
孫長鳴是最快趕到的人。他聯係了救護車,但是在報警前,他和衛嘉有一次簡短的交談。段妍飛曾提出自己願意替川子扛下這件事。孫長鳴看著她右額的傷口搖了搖頭。
衛嘉沉默著,孫見川衝過來大聲喊:“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是撞了兩個人嗎?大不了賠錢就是!他們要多少我都賠……”
“你他娘的,生怕沒人聽見?”孫長鳴在他臉上重重甩了兩巴掌,他又滾去一旁吐了。
衛嘉知道孫長鳴的意思。孫見川駕考尚有最後一門沒過,他喝了酒,這就不僅僅是肇事逃逸的事了。更遑論以他現在的知名度,天亮就能登上頭條,什麽前程夢想都將付之東流。
孫長鳴很有耐心地把道理揉碎了說給衛嘉聽:前幾天衛嘉陪衛樂把離婚手續辦了,贖回她的那筆錢無須再還;衛林峰人在ICU裏躺著,每一天都需要大量費用;萬一他撐不下去,留下尤清芬和肚子裏的孩子,還有剛恢複自由身的衛樂……他們總要生活下去。
孫長鳴很擅長說服他人,他沒有對衛嘉打無謂的感情牌。他會再給衛嘉一百萬,還有最專業的律師。用他的話說,並非人人都有機會為錢賣命,況且這要不了命——衛嘉沒有喝酒,前史清白,頂多判個一兩年就能出來。他背著一大家子,即使順利從學校畢業,很可能這輩子也攢不下那麽多錢。
跟孫見川比起來,衛嘉沒有前程,也似乎也沒有夢想,隻有無盡的負累,的確是再好不過的頂罪人選。再拖下去隻會有更多變數,孫長鳴問:“是錢的問題嗎?”
事情當然與錢有關,然而最終促使衛嘉做出決定的不是這個。他沒有討價還價。夠了!無論衛林峰是生是死,無論衛樂今後跟誰生活,還有尤清芬肚子裏的孩子……就這一次,他把自己點著了,炸沒了,像團圓日子裏的鞭炮,也算成全了這一世骨肉親情。
讓他猶豫的隻是陳樨。陳樨!她聽到那一聲響會難過吧!她走遠了,還會記得他嗎?
開庭那天衛嘉見到了陳樨,她穿了條大紅色的裙子。意外的是,後來衛嘉很少想起出事的那一夜,他的記憶點被存在感過於強烈的那抹紅色所覆蓋。裏麵的日子勞累但沒有想象中難熬,他睡得反比從前安穩。外麵的世界卻以他想象不到的軌跡翻覆著。他爸死了,尤清芬沒了孩子,陳教授出事,孫長鳴鋃鐺入獄,衛樂跟著陳樨走了……他以為離了他能重回自在的人踏上了一條更不平坦的路。很多次夢裏他眼睜睜看著鞭炮炸響,碎了一地全是她裙擺的顏色。
“砰……砰!”
那是陳樨領著衛樂放鞭炮。她回來了,人就在金光巷老房子的樓下。城區禁了煙花爆竹,可是大年初一這樣的日子,老社區總有些熊孩子偷偷放著玩。陳樨午後無所事事,半哄半騙地從小孩那裏弄來幾根二踢腳,還非要在手上點燃了嚇唬衛樂,引得衛樂又叫又笑。一樓的住戶嫌她們吵鬧,在屋裏罵了幾句難聽的俚語。陳樨嘴上說:“不玩了不玩了!”手一抖,最後一根炮仗呼嘯著朝那戶人家的牆根躥去,不等第二聲炸響,她一溜煙拉著衛樂上了樓。衛嘉靠在窗邊看著,他已經想到樓下的鄰居會怎樣跟他抱怨。
那天清早陳樨從老錢的馬場離開,接下來好幾天杳無音信。一周後,她讓衛嘉抽空去鄰近的城市接衛樂,她在那裏有個活動。兩人匆匆在當地見了一麵,次日她飛回北京,又是很長一段時間連通電話都沒有。
衛嘉也很忙,他有馬場的工作,要準備考試,還得帶著衛樂搬家。金光巷房子的鑰匙掛在衛樂的脖子上,她的娃娃們都在那裏,她認定那就是家。陳樨催促衛嘉趕緊搬過去,否則倒像她白拿了他的錢。這麽一來,衛嘉每天要跨越兩個城區到馬場上班,為了天黑前趕回來給衛樂做飯,路上一分鍾都不能逗留。好在忙碌和折騰是他的常態,他很快就適應了這種生活。
陳樨和另外幾個青年演員有一個節目要上《春晚》,這是衛嘉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他大概了解了她在忙什麽。年三十的夜裏,他們兄妹倆就著一碗雞湯麵看晚會,陳樨的歌舞類節目很晚才登場。衛樂照舊沒能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場麵中辨認出陳樨。衛嘉問她歌好聽嗎?她皺著鼻子搖頭。
淩晨四點多,衛嘉被急促的敲門聲叫起。陳樨帶著殘妝和一個小行李箱出現在門口。一見到他,她仿佛中了十香軟骨散,除了叫苦喊累,什麽事都不會做了,人和行李都靠他搬進屋裏。
衛嘉體諒她辛苦,要她趁早洗洗睡。可剛才還拿不動牙刷和花灑的人來了精神,非說這屋子看上去像個寒窯是他沒花心思布置,又埋怨他把正常床鋪的房間讓給了衛樂,自己睡高低鋪。床的事確實是衛嘉考慮不周,他自己怎麽都行,可多了一個人難免擠得慌——尤其是那個人睡覺霸道,還喜歡動手動腳。
大年初一衛樂為了向衛嘉討紅包起了個大早,推門進去捂著臉尖叫了一聲。她還以為妖精鑽進了嘉嘉的被窩,直到看清了妖精的真麵目才鬆懈下來。但她不能原諒陳樨朝她扔了個枕頭,非要陳樨承認這樣做是非常沒有禮貌的。陳樨火氣上來,非但不肯道歉還讓她滾蛋。衛嘉按著被子隔開兩人,答應給衛樂一個塞得鼓鼓的大紅包,這才把衛樂哄出房間。
吃早餐時,不久前還雞飛狗跳的兩位女士已坐在一起看昨天的晚會回放,感到小小尷尬的隻剩衛嘉自己。衛樂對陳樨突然出現在“她家”這件事表現得十分自然,既沒有歡迎,也沒有異議,仿佛他們生活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事。還是陳樨主動告訴衛樂,宋女士去了墨爾本,她會在這裏過完這個年。衛樂記掛著“明明姐”會給她帶很多好看好玩的東西回來。陳樨想,這個稱呼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兒。
陳樨拒絕在新年第一天吃昨晚的雞湯煮的麵條,哪怕衛嘉特意煎了雞蛋,還把她喜歡的雞翅膀夾到她碗裏。她吵著要衛嘉給她炸油餅,衛樂跟著瞎起哄。衛嘉實在不明白那種高糖高脂肪的東西有什麽好吃的,虧她還是個女藝人!他沒炸過油餅,臨時在網上找了配方,那兩人又開始商量晚上吃什麽,支使他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
他們一起貼春聯、供財神。衛樂穿上陳樨早些時候買好的新衣裳。陳樨披著大紅的披肩,給衛樂塞了個全是貼貼紙的大紅包,哄衛樂給她鞠了兩個躬。油鍋也滾了起來,小屋裏煙火氣繚繞,居然有了十足的年味。
“嘉嘉為什麽沒有紅衣裳?”衛樂擔憂地看著廚房裏那個忙碌的背影。
“一個大男人沒必要。”陳樨替衛嘉解圍,“他可以穿紅內褲,我都帶來了。從此以後他要做紅火火的嘉嘉!”
紅火火的嘉嘉站在紅火火的油鍋旁說:“我謝謝你們!”
“做個有禮貌的人。快去換上呀,嘉嘉。”
樓下冷不丁傳來鞭炮聲,衛樂被嚇了一跳,又說:“以前在馬場,嘉嘉一到過年就會放鞭炮,可好玩兒了!”
陳樨忽然笑了:“沒事,我昨晚已經和他一起放過了。”
“啊?我怎麽沒聽見?你們放的什麽炮?”
“新年禮炮!”
衛嘉穩當得很的手不禁一顫,不成形的麵糊墜入油鍋,幾滴油星子濺到了身上。衛樂還火上澆油地追問:“你們的新年禮炮是幾響的?”
陳樨笑得更歡了,半個身子趴在了桌上。
衛嘉回頭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