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楚宮
“父王,母妃。映晨回來了……”不過幾日的行程,卻是如此漫長的煎熬,當看到眼前兩盞描著“楚”字的大紅宮燈,映晨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宿命輪回,皆有因果。自己到底逃不脫楚宮,兜兜轉轉,終於還是回來了,回到了這個撫育了她,也羈絆了她的楚宮。
七年來,夜夜入夢的不僅是桃樹下墨離驕傲的神情,也有母妃一襲青衣如水,長發如瀑,伴著那婉轉如金玉相擊的歌喉。
楚宮,久違了。
鑒於長期沒有回楚宮,映晨怕見麵不認識之後的難堪,所以沒有叩門,而是不聲不響的施展輕功,足尖踏上濃金瑩綠的琉璃瓦上,看著淡淡的月光從墨色天空傾瀉而下,如同飛流的水銀灑在屋簷上,折射出令人心寒的,冰涼的光芒。
樹梢在她腳步的拂動下沙沙作響,和著偶爾幾聲野禽的嘶叫,就像是孤魂野鬼,而她,就穿梭在這群孤魂野鬼之中,無家可歸。
在武陽關口,師父有事先行,隻給她留下了一隻煙火,一枚令牌。令牌上的字映晨現在都可以背出來了:見此令者,如見宮主本人。後麵是師父龍飛鳳舞的名字:玄羽。
它們此刻就別在映晨的腰間,因為太過相信師父,所以把這些也看做了師父的化身,有了它們,就會莫名的心安。
惜鳳閣燈火通明,王府內院人煙稀少。
這樣的情景,映晨早已見怪不怪。父王早已不理朝政,所有大事一例由墨玉唯主持,再加上父王沒有子嗣,隻一味的貪圖紅顏美色,身子也垮了許多。侍衛們大多是趁著宮宴的時候偷偷出去玩牌吃酒,聚眾賭博。七年前是如此,所以,現在更應該是如此。
映晨翻身飛上惜鳳閣的簷頂,偷偷移走了幾塊磚瓦,盡量克製著顫抖的手指,不發出一點聲音。
她還是想錯了。
此刻就算是有聲音傳來,也不會有人發現她就蹲在簷上。
宮內正中央的是一個約莫二十左右的女子,纖腰細細,不盈一握。水紅色的舞衣上掛滿了一串串的金色鈴鐺,飛速的旋轉,那鈴鐺也隨著發出清脆的聲響。四周圍了一圈皆是一樣的紅衣女子,長長的水袖隨著灑下的花瓣甩出,那中間的女子便被眾星捧月般的圍在了中央,盈盈一笑,掀起麵紗,俯身下拜,語若黃鸝:
“麗容恭祝楚王萬歲!”
之後是父王黏糊糊的聲音,“麗容?好名字!婉貴妃,賜封麗妃,與紫妃同級。”
“陛下,這……紫婕妤是誕下芃霞公主才晉為紫妃的。麗容雖天姿國色,舞藝超群,可這麽快就晉妃,是不是太快了點。”
“那婉貴妃以為?”
“不如先晉為美人,從長計議。”
忍不住了——
我一定要回去,看一眼,哪怕就一眼,也好。
映晨深吸一口氣,躍下屋簷,月白衣裙隨著她下落的動作而隨風蹁躚。有幾個年老的無事可做的宮人,看到她的身影,惶惶的下拜。有那麽一瞬,映晨又恢複了自戀的本性,白衣純淨,不染纖塵,就算是九天仙女下凡,也不過如此。
站在釘滿銅釘的大門前,映晨推開,穩穩的跨入。
她帶進的風卷起了堂前的繡簾,吹的兩旁的燭火閃閃,幾要熄滅。
笑臉迎上所有人詫異冷冽的眼神,映晨深吸一口氣,壓製住七年來所有的思念,快步上前。
挑開了重重珠簾繡幕,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麵露驚恐之色,更有膽小的人捂住嘴,無助的望向上好的紅木窗框,仿佛在思慮著是否可以從這裏躍出,保住性命。
外麵沒有侍衛,誰都知道。
“父王。”
在距離他有三尺遠的地方,映晨停步。這句話已經出口,便再也沒有了回旋的餘地,“兒臣是珂貴人之女,蒙父王之恩賜號新月,七年前失足落崖,幸得高人相助,此刻回宮,隻願與父王暢敘父女之情。”
隔了那短短的三尺地,楚王的神色不再分明,一個失神過後,他的臉在燭火的照耀下顯得異常的不真實,映晨眼睜睜的看到那個曾經寵母妃如命的男子,此刻緊緊的握住了婉貴妃的手,語氣含混,“珂貴人是誰?新月公主是誰?”
隻是愣了一瞬,映晨便大笑了起來。
早就想到了這樣的結果,可是由這個高高在上的男子,她昔日最最可親的父王親口說出,還是覺得殘忍。
真的,很殘忍。
都說人心薄涼如紙,不過如此。
大殿中央,映晨垂首站在剛剛那個舞女站過的地方,盯著裙擺上細碎的紋理發呆,一身喪服般的銀白,縱使裙擺上的花紋有多麽的精美,用的是分量多麽足的銀子壓成的銀線,沒有人會在意。而清爽利落的白,淹沒在這些胭脂彩衣,羽扇飛花之中,不過白白的予人笑柄。
“呦,真是個癡兒,還妄想攀龍成鳳?”這是石美人冷風熱嘲的聲音。
“真是的,外麵的侍衛們呢?她是怎麽進來的?”這是馮婕妤看似事不關已的嗓音。
“要我說啊,那三公主也是命苦,竟然被小相好退下山崖了,問題是珂貴人也死了,死無對證啊。也不怪她假冒——人家有資本。”這是玉昭容陰陽怪氣的調侃。
“可臣妾覺著是那個墨離想要挑起楚宮內亂好回天朝繼續享福,姐姐說,是不是呢?”口氣調笑,話語卻簡單而直接,將映晨所有的心事,一語道破。
“……”
婉貴妃神態安詳的靠著軟墊,長長的護甲在座位的一邊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婉貴妃下首的紫媛,會意頷首。
映晨沒有在意婉貴妃與紫媛的小動作,她隻聽到了一句話。
那陰陽怪氣的調侃,聲音不大卻剛好讓她聽見。
“……問題是珂貴人死了……”
轉過身,卻剛好看到婉貴妃褪下手上的鐲子,通透亮麗,是用上好的和田玉打製而成,雕成暗扣的地方還鑲了一串紅豆,紅豆相思,這不正是母妃當年的常戴的相思鐲麽?當年母妃以這相思鐲來賭父王的恩寵,誰知,賭下的不僅是鐲子,還有性命。
“賞給那個乞兒吧,可憐見的,看的本宮心酸。”
座上的楚王依舊安心的拉著婉貴妃,眼神卻從來都沒有停留在映晨的身上,隻是呆愣著看著垂手而立的舞女,眼神熾熱。
婉貴妃身旁的紫媛捧著那隻鐲子輕輕走了過來,用剛好隻有兩個人才可以聽到的聲音低低說著,“珂貴人已經去了,生者為大,公主還是收下鐲子,快些逃命去吧 。”是,不需要紫媛多加解釋,楚宮此刻的局勢,不必多說,誰都清楚。映晨也不是不明白,為何紫媛與婉貴妃還記得自己的母妃,而父王,卻早已忘記。後宮向來如此,自己能記住的人,不是最親的,對自己最好的,而往往是自己最費力除去的那一個。就如同紫媛,低眉俯首了那麽多年,終於,也可以在自己這個曾經所謂公主的麵前揚眉吐氣一番了,她又怎能忘了自己的母妃!
映晨低身靠近她,笑著低語。
“紫媛,你曾與母妃情同姐妹,還是你收下。可好?”映晨盯著她細聲輕語,仿若剝開一個陳年的繭,於輕撚慢挽間抽去了絲絲連心入骨的疼痛;又如同卸下一個包袱,輕鬆之後便是無比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