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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名正而事成

  孫德順戰戰兢兢地推開了一扇殿門,也隻是半開著,一陣楠木的芳香氣悠悠襲來。靜善頷了頷首,便欲進殿,卻被孫德順從身後悄聲叫住。


  “公主。”孫德順咽了咽唾沫,看著有些費力地低聲道:“算咋家多句嘴,皇上今兒一下朝麵色就陰得很……公主可別撞在氣頭上。”


  靜善眉心微蹙,問道:“公公可知個中緣由?”


  “咳,原也不是什麽秘聞了。宮裏宮外都傳開了。北邊兒的劉豫在汴京建都了!”


  “汴京!”靜善驚呼了一聲,忙往殿門這兒退了退,沉思片刻,小聲繼續問道:“朝裏都炸開鍋了吧?”


  “那還用說?汴京可是大宋龍脈所在,如今卻落入一個叛臣的手裏……別說朝裏的大人們,就是咋家這樣的小人也著急啊。”


  靜善順著開著的宮門向殿裏看了看,道:“皇兄下了朝便一人在書房呆著,如今也有三四個時辰了吧?”


  “可不是嗎?老奴這兒幹著急也不敢進去。倒是公主開導開導,興許還能有用些。”


  “怎麽不去找張貴妃,或是太後來……”靜善笑了笑,風輕雲淡地道:“環兒與皇兄失散多年,說熟絡都是勉強,環兒的話又能有多大分量呢?”


  “公主有所不知啊。”孫德順無奈地歎著氣道:“這皇上進書房前就嚴令奴才不許和六宮透信兒,太後那麵更不能驚動,不過……”他的眼裏閃過一絲得意,“公主您既不是六宮妃嬪,也不是太後娘娘,請您來可不能算是抗旨。”


  靜善了然地點了點頭,麵色卻帶了幾分凝重。“但願環兒不負公公重托。”說著便側身進了殿內,從裏麵重重地帶上了房門。


  靜善進了殿裏,才知道這身後的關門聲有多刺耳,可想補救已是來不及了。她略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正對著被巨響聲驚得抬頭看向她的趙構。


  “皇……皇兄。”靜善匆忙擠出了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笑容,“是環兒不好,驚到皇兄了。”


  趙構見是她,便也沒再理論,又低下頭去,但腰板還是挺得直直的,不耐煩地翻閱著案子上的奏章。


  “皇妹在外流落多年,如今終於回宮了,該好好靜養才是。不必常來政和殿,這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環兒雖回宮,可還是時時牽掛著皇兄。畢竟.……環兒現在也隻剩皇兄這一個至親骨肉了。皇兄若覺得環兒不該來政和殿,不如以後常去福延殿坐坐,也讓環兒全了心願。”


  趙構不耐煩地合上了奏章,扔在了一邊。“皇妹此來隻是閑話家常?”


  靜善忽覺語塞。她至今都不明白她這個皇兄的態度為何一次不比一次。她強撐著笑容,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幾步,款款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宮裏已是傳開了。環兒就算深居福延殿,也惶惶不安;何況皇兄身處前朝。環兒隻想想便覺心痛,就冒昧來政和殿看看皇兄。”靜善半低著頭,一雙杏眼卻淚濛濛地不時瞥向趙構,“若皇兄覺得環兒打擾了,環兒這就走便是.……”


  趙構看著眼前的女子。水藍色的三層薄紗裁剪的剛剛好,裹著瘦削的身子,更顯得柔媚溫和。烏黑的長發沒有挽成髻,隻是隨意地披在一側,發梢恰好垂到腰間,撥弄著絲絛上係著的白玉小佩。他心裏突然湧起了一種的暖意,雖是轉瞬即逝,像是不經意間遇上了一束冬日裏的陽光,但卻那麽真切,真切得有些駭人。


  “不必了。”趙構緩了緩語氣,頓了一下,露出了一絲笑意。“你也是好心,是朕被朝事攪得心煩。若言語上衝撞了妹妹,還望妹妹海涵。”


  “自己骨肉,皇兄這麽見外,才是叫環兒寒心呢。”靜善淺笑著語氣裏帶著幾分嗔怪,“國事說到底也是趙家的家事,既是家事自然要和家人說。若皇兄隻憋在心裏、悶壞了身子豈不是環兒的罪過?”


  趙構剛剛展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打心裏厭惡滴水不漏的人,更厭惡無從挑剔的無力感,可是這個女子總能巧妙地掩飾住一切刻意地痕跡,讓他不自覺地順著附和。


  他盯著眼前的女子默默良久,終還是在心裏歎了口氣,緩緩道:“汴京是趙家幾百年養出來的根基,可朕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劉豫那樣的賊子在大宋的龍脈上建都!大臣群情激奮事小,百姓哭號咒罵也在預料之中……但皇妹,這樣辱沒先祖的事叫朕怎麽當麵和你細說!”


  “皇兄.……”靜善聞言忙站了起來走到趙構身邊,細語道:“皇兄切莫這樣想。環兒說句大不敬的話,趙家的根基早在父皇手裏就毀得不剩什麽了……要不是皇兄振臂高呼,收拾山河,大宋怕早已是一段陳年往事了。先祖若有靈,定是知道個中原委,怎麽會怪罪於皇兄呢?”


  趙構聽到一半便猛地轉過頭望向她,一雙眸子如鷹般閃著警覺之色。靜善原就是輕聲細語,被他這麽炯炯地盯著,聲音越來越弱,最後隻好低頭不語。


  “皇兄?”一片死靜後,靜善試探著喚了一聲。“可是環兒說錯了什麽?”


  趙構這才收回了目光,神色自如地道:“沒有,隻是朕沒料到皇妹竟能說出這番話來。”他的語氣柔和了很多,“朕記得你自小和父皇極好,可你剛剛的話似是有大義滅親之意。原是朕錯了,總當你還是艮嶽那個天真爛漫的帝姬。”


  “環兒漂泊流落在外多年,深知民間戰火頻頻、饑寒交迫的淒慘境況。初看時觸目驚心,可深思下來,如今種種哪一件不是父皇種下的孽根?環兒晝思夜想,坐臥不安,恨不能為父皇贖罪以謝天下,又怎麽能徇一己私情,作小女兒態,偏袒父皇呢?”


  趙構的眼裏不知什麽時候泛起了笑意。


  “全天下,也隻有你能說這番話。”


  “皇兄這話怎麽說?”


  趙構低頭凝思了片刻,緩緩道:“臣子不敢講,是怕朕一心維護父皇而遷怒於他們;後妃不敢講,是怕落下幹政失德的惡名;朕自己不敢講,是怕.……”


  “是怕臣民非議皇兄不孝,再引皇位正統之說,以致江山動搖。”


  趙構張了張嘴,卻到底也沒說什麽。他鬆垮垮地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皇兄,其實今日之後,您就不必做此慮了。劉豫那個賊子是在替您分憂解難呢。”靜善悄聲在趙構身邊半蹲半跪下來,聲音輕柔而沉穩,“今日之後,大宋朝自上而下便是同仇敵愾。有劉豫那個甘願給金賊當兒子的偽皇帝在,就不會有人質疑皇兄正統與否。畢竟您才是趙家的龍脈,是大宋朝唯一保住的皇子。其實劉豫早就是個活靶子,隻不過遷都一事後,這個靶子會變得越來越大,大到讓臣民眼裏再容不下旁物。”


  趙構隻覺一陣恍惚。耳邊分明是低聲細語,聽來卻如古寺鍾鳴般振聾發聵。他不自覺地望向靜善,正對上一雙黑得發亮的眸子。含著笑、卻莫名的清冷,像是子夜的天幕。


  對於劉豫,他一直也是心存僥幸的。雖說自那個賊子登基以來,就不斷騷擾大宋邊界,但是比起金人的凶殘野蠻,也算是好的了。何況他又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亂臣賊子的腦袋給金人當兒皇帝,北方來的那些宗族也沒心思盤算接二聖回朝了。他心裏原應該清楚,隻是汴京就像是一塊陳年傷疤,一旦猝不及防地被揭開,除了痛,就再也想不了什麽了……

  靜善說完這番話,手心裏也已是滿滿的冷汗。這招走得險,卻不得不走。一個深宮養尊處優的公主自是不應有這樣的見解,雖說在外流落的經曆能稍稍有些遮掩,但這樣冒冒失失地條分理析還是極易引起懷疑。但她腦袋裏總有一個聲音,一遍遍地尖叫著,警告她,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公主分好多種,而現在她演的,是最可悲最無意義的一種。


  她狠了狠心。既已是破釜沉舟,又何必思前想後。


  “子雲:‘名正而言順,言順而事成。’,環兒恭賀皇兄,大業指日可成!”


  “皇妹當真是解語花一般。”趙構爽朗地笑著,自在地向後靠在了椅背上,“那就借皇妹吉言了。”


  靜善不禁有一些出神。進宮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這樣出聲的笑,竟意外地好看。她不知緣何忽然想到冊封時的那份手諭。能笑得這樣好看的男人,想來除了蠅頭小楷,也是能寫出一手灑脫行書的吧。


  “皇兄若心結已開,環兒便不打擾了。”靜善站了起來,整了整有些褶皺的紗裙,“這政和殿實在不是女眷該待的地方,環兒先告退了。”


  “皇妹。”


  靜善一臉訝異地回頭望向他。


  “政和殿不許後妃進入,就連大臣也極少能來。但皇妹不一樣。這行宮裏不論哪一殿,都是皇妹的家。本不該有什麽禁忌的。”
——

  靜善不知自己是怎麽從政和殿飄出來的,但她知道這個端端正正邁著碎步的李靜善已經是個驅殼了。真正的李靜善早就化作無數個虛影,在宮裏肆無忌憚地一邊大笑一邊奔跑。然後這些虛影在一處相遇,化成一體,嬉笑著,看那個驅殼正端端正正地,邁著碎步,身後跟著烏泱泱的一群人,向福延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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