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還似舊夢時
趙構合上手裏的奏章,如釋重負地順扔在那些已堆成小山的批閱完的奏章上,打著哈欠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斜睨著在對麵捧著一大本厚冊子讀得津津有味的靜善。
“朕還納悶你今天怎麽這麽安靜,原是帶著書來的?看的是什麽啊?”
靜善聞言不禁笑出了聲,合上冊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就要收起來。
趙構不見還好,一眼瞧見像被砸到腳一樣,忽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隔著案子一把把靜善手裏的冊子搶了過來。
“你……從哪弄來的?”趙構麵露尷尬地把搶過來的冊子藏在了那堆奏章最底下,忿忿地瞪了靜善一眼。
靜善還是頭一次看他如此窘迫,現下已是笑得合不攏嘴了。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兒,勉強答道:“來的時候,在外麵正碰見內宮監的鄧公公.……來送起居注,環兒就順便帶進來了。不過是舉手之勞,皇兄不用太客氣……”說完又笑作一團。
“那你不好生呈給朕.……竟一聲不響地在那裏偷看!”
“什麽偷看!環兒是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兄對麵看的,正大光明得很!”
“你……”趙構也不知怎麽反駁,這丫頭的嘴一天比一天厲害,也越來越有恃無恐了。他幹咳了兩下,裝著無所謂地問道:“看到哪天了?”
“也沒看多少,就最近兩個月的。”
“兩個月!”
“真沒多少.……”靜善委屈地忍著笑望著他,“皇兄太勤於政務了,這兩個月總共就進了後宮八次。吳才人兩次,孟美人一次,張修儀一次,貴妃娘娘那兒四次。也算得上是雨露均沾了。”
“都說些什麽.……”趙構索性不去看她,“還未出閣的小丫頭滿嘴這些不三不四的。”
靜善越發得了意,若有所思地笑道:“不過說是雨露均沾,可皇兄到底還是偏愛貴妃娘娘一些。”
“偏愛.……”趙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都是老夫老妻了,哪還那麽難舍難分。隻是最近文茵一直心緒不寧,都是為著瑞陽的事,朕才多去了幾次。”
“瑞陽?瑞兒不一向都很好嗎?何須貴妃娘娘操心?”
趙構沉吟了片刻,歎了口氣道:“這事兒還沒多少人知道。朕打算把瑞陽交給吳才人撫育。”
靜善聽了,腦子裏瞬間全是幾次和張貴妃照麵的情形.……原是因這個。
“這是何苦呢?”靜善收了笑容,一臉不解地緩緩問道:“貴妃娘娘是公主生母,誰能比她照顧得更好呢?平白無故地,何必讓她們娘倆兒母子分離?”
“當然不是平白無故!”趙構忽然有些惱怒,他平了平氣,繼續道:“朕,有意收秀王之子為嗣。”
“秀王之子?”這倒是意料之外,靜善訝異地看著他,“皇兄是打算交給貴妃娘娘悉心照拂?”
“宮裏隻有她的位分最高。由她來養最合情理.……這也是為她好。這宮裏的女人哪個不想有子傍身。朕尚未立後,可若日後真要立,這個孩子的養母必是不二人選。”
“貴妃娘娘..不見得.……”
“此事由不得她了。”趙構忽然發起了狠,打斷道:“朕也是太縱著她了。這些年破例給她的賞賜、名分引出了多少非議。如今連後位朕都替她打算起來了,她若再不知好歹,朕就該著手教她些規矩了!”
靜善聞言默默不語,端起案子上的茶-已是涼透了。她淺淺地啜了一口,偷偷看了一眼趙構的臉色。
“那瑞陽還那麽小,離了生母,不知要哭成什麽樣呢。”
趙構僵硬的身形晃了晃。
“瑞陽現在正是費人心力的年紀,不把她挪到別處,文茵不可能全心全意地養育這個孩子。”他似是說服了自己,語氣更堅定了一些,“這個孩子與幾十年後的大宋休戚相關。瑞陽是趙家的公主,她以後會懂得的。”
公主。靜善手裏的茶盞微微地顫了一下。是啊,莫說趙家,自古的公主哪個不是善解人意。運氣好的,說不定還會有文人騷客留墨頌揚……當真是幸甚至哉啊!她將手裏的茶盞放回案子上,光滑的白瓷磕在堅硬的檀木上,發出清冷的聲響。
“皇兄既然主意已定,環兒也不好說什麽。趙家的公主環兒當了十多年了,自是能明白皇兄的一番苦心。倒是貴妃娘娘那邊,還望皇兄多些耐性。”
趙構看著她這副一本正經的麵孔,心裏總覺得缺了些什麽,卻又不知是哪裏不對。他訕訕地笑了笑:“你沒事的時候也多去和恩殿坐坐,幫皇兄開勸一下她。”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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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殿裏,吳才人正緊皺著眉頭,耐著性子聽回話的那幾個宮女太監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議論著。
“好了!”終於還是忍不住這份聒噪,吳才人斷喝了一聲,揮揮手讓他們退了下去,“木蘭留下。”一群人呼啦啦地散去,隻剩木蘭立在了原地。
吳才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手撐著額頭,不勝疲倦。木蘭見了忙上前替她輕輕揉著太陽穴。
“剛才見你一直沒出聲……如今沒旁人了,你倒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奴婢不出聲,是因為覺得沒什麽好說的。”
“這是何意?”
木蘭停了手,繞道吳才人身前,繼續道:“此事雖奇,可娘娘無需擔心啊。斂容是長公主的貼身侍婢,那做的肯定是長公主的差事。那留記號的也不是旁人,是福延殿自己的掌事公公,這事兒說到底都是福延殿的家務事,不過是借了咱們明德殿的芍藥圃罷了。再奇再怪都是長公主的事,娘娘何苦操這份心呢?”
“若要隻是這樣,本宮當然不會在意。”吳才人歎了口氣,不太情願地接著道:“晌午的時候嫣兒來回本宮,說是有人把那盆花送回遠處了。”
“不是馮益?”
“不是.……”吳才人無力地搖了搖頭,喃喃道:“要是馮益就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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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善剛一落座,楊秀就遞過了一個小瓶子,直送到靜善眼前。靜善狐疑地接了過來,仔細打量著。隻見那瓶子通體是青玉造就,渾若天成。上麵用細白銀鏤著蓮花紋路,在陽光下泛著森森冷氣。
“秀姑娘這麽神秘兮兮地把環兒拉到你這兒,就是要送環兒個玩物?”靜善笑了笑,“不過這小瓶子當真是精美,看著不像是宮裏匠人的手藝。”靜善說著順手把手裏的瓶子舉高了些,看了下瓶底的落款,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那裏。
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怔怔地盯著眼前這位八麵玲瓏的秀姑娘,卻遲遲不敢問出那句話。
楊秀麵色沉著,卻還是帶了三分訝異之色,“還想著怎麽和姑娘說呢,沒料到姑娘竟還記得良玉齋的款兒。高公子說得沒錯,姑娘的確心細如發。”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這麽輕飄飄地拋了出來,落在靜善耳裏卻比驚雷還要震人心魄。是他?那個人?靜善的腦子前一秒還是空空如也,可這會兒卻不知被一些什麽給塞得滿滿當當的,互相擁擠著,膨脹著,好像耳朵也被撐得合成了兩片貼在頭皮上的裝飾.……再也聽不見什麽了。
楊秀似是毫不在意她的反應。她瞥了一眼仍被靜善緊緊握著的青玉瓶,道:“高公子遙祝平安康健,望姑娘把這瓶東西好生收著。”
靜善模模糊糊地聽她言語裏似是提到了手裏的瓶子,忙把瓶子放回在桌子上,一臉戒備地問道:“這..這到底是什麽?”
“收魂散。至於往哪裏收,就看姑娘的需要了。”
靜善小心翼翼地用兩個手指拈著瓶頸,拽近了些,“毒藥?”
楊秀笑了笑,道:“是毒,也是藥。姑娘前陣子傷害那麽嚴重,奴婢就是用這個把姑娘的魂兒給收回來的。”
靜善猛然想起來禦醫曾說她這病來得怪,去得卻更怪。當時也不曾在意,沒想到竟有這樣一層緣由.……
“姑娘放心。”楊秀看她一臉困惑,繼續道:“奴婢用這個不是第一次了,驅寒確又奇效,也不會留下什麽遺症。”她突然話鋒一轉,壓低了些聲音,“可若說是藥,它裏麵最多的一樣兒卻是滇地最純的馬錢子,是難得的劇毒。”
“什麽?”
“姑娘不必慌。這收魂散妙就妙在配方奇絕。馬錢子之外便是甘草、綠豆、銘藤、青黛四味,都是最有效的解藥。所以這毒性並不急,若是用量得當還是救命的良藥。隻不能常用。收魂散的毒性去的極慢。再少的量多用幾次也會慢慢聚集起來要人性命。這就是慢毒的本事,殺人於無形。中毒的人就好像是死於某種疑難雜症,任誰也看不出破綻的。這可是高家不可為外人道的秘方。”
靜善看著那個晶瑩剔透的小瓶子靜默了良久,忽然苦笑道:“快一年沒有音信了……如今好不容易有個傳話的人,他就隻給了我一瓶毒藥?”
“高公子給姑娘的原不是姑娘能料到的。”楊秀生硬的語氣連自己聽了都覺得有些說不過去。她緩了緩勁兒,細聲道:“姑娘想知道些什麽便問奴婢吧。”
“他,怎麽樣了?”
“他怎麽樣了?”楊秀輕聲笑了出來,“姑娘剛進宮不久的時候,高公子問了奴婢一句一模一樣的。”
“是嗎?那還……真是巧了。”
“高公子上個月剛完婚。現在已回永州老家了。高大人的意思是,讓他明年參加科考。現下可不是該到了收心的時候了嗎?”
“完婚?和柳蓁蓁?”
“不是。”楊秀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就明白了,“也對,姑娘還不知道。柳小姐年初是自己先回的永州,打算等高公子把薊州的事辦完了再成婚。沒想到竟在半路遇山匪劫掠.……連人帶物都被擄走了,現在也是下落不明的.……”
靜善聽了不禁一陣戚戚。那個女子簡單得讓人不忍心揣測.……本就是家族的祭品,卻沒想到落得個更悲慘的下場。她戰戰兢兢地給自己點茶的情景仿佛不過是昨天的事,如今再想見恐怕隻能求來生有緣了.……
“倒是……可惜了。那他上個月娶的是何人?”
“姑娘認識的,甄府大小姐甄翊啊。他們是從小的婚約,奴婢還以為姑娘知道。”
“哦……”靜善恍惚地點了點頭,“是啊,他是說過。”
“姑娘。”楊秀顯是無意再把這段家常閑話扯下去了,“姑娘可知這瓶收魂散其實並非是高公子捎給奴婢的那一瓶。那瓶在救姑娘的時候用了一些了,而您眼前的這瓶還是沒開封的。”
靜善的思緒猛地被拽了回來。她拿著那個小玉瓶對著陽光看了看,果然還是滿滿的。
“收魂散世上隻五瓶,都是一模一樣的青玉鏤銀的長頸瓶。二十多年前被用了兩瓶,現存隻三瓶了。奴婢也沒想到竟有幸在宮裏見到第二瓶收魂散。”
靜善的心裏飛速地閃過一絲疑影,她有些踟躕地問道:“這一瓶,到底是誰的?”
“姑娘真的一點都不猜不到嗎?”
靜善沉吟了良久,終還是問了出來。
“可是斂容的?”
楊秀的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意。
“高公子說得沒錯。姑娘,是無需讓奴婢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