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更與何人訴
馮益進下房的時候,斂容正和曦月學著分茶。兩個人聚精會神地守著一盞茶,屏著氣兒等著斂容點完最後一滴沸水。
馮益躡手躡腳地蹭到了斂容身後,抻著脖子看了過去——水麵兒上模模糊糊地顯出了個小金魚的形狀。
“喲!”曦月猛地抬頭瞧見馮益已進了屋來,忙站起身趕著把馮益讓到自己的座位上,“剛教容姐姐分茶來著,容姐姐學得快著呢,才一會兒就能點出形了。”
斂容聽了笑著對馮益道:“聽她呢。不過是些最簡單的。”她有點可惜地看著又恢複完整的水麵,“您沒見過曦月分的?那才叫一巧奪天工。這丫頭的手啊,真是神仙給的。”
馮益微笑著點了點頭。曦月雖然年齡小,可她的手藝早就人人稱道了。廚藝、針線、再到梳頭上妝,樣樣都是百裏挑一的。說來也是怪,這丫頭進宮也沒多久,竟比那曆練多年的掌事宮女還熟練,想來也是有些天資的。
“對了。”斂容把擱在旁邊架子的一小碟點心端給了馮益,“公公也嚐嚐這個,曦月剛做的竹葉糕。”
馮益細看去,菊瓣纏金白瓷碟裏稀疏地擺著三塊菱形的糕點。皮麵兒是泛著亮光的釉麵般的青綠色,切麵是竹筍一樣的淡黃色,不同於皮麵兒的光滑,而是另一種細膩軟糯的樣子。馮益拈了一塊放在嘴中,還沒來得及咬下去,便覺滿口的竹葉清香。細細咀嚼來,清香氣轉為竹筍的微甜之味,不似尋常糕點那般的甜膩,但隱隱的回甘更沁人心脾。
“果然好!”馮益不迭地讚歎道“這可比宮裏的那些膩死人的桂花藕花糕強多了!”
“公主昨天也這麽說呢!”斂容見馮益喜歡,比曦月還要歡喜,“昨天偶然嚐了她做的蓮子羹就讓人和膳房說以後不必送這些小食了,全都讓她來做。”
“那可要辛苦月姑娘了!”
“這是奴婢的榮耀,哪來的辛苦呢。”曦月紅著臉笑道,“再說公主每日也吃不了多少,無非是幾樣香糕再就幾種羹湯,費不了什麽功夫。”
“說到底還是害了我。”斂容笑道,“她雖說每樣做不了多少,可公主吃得更少,這剩下的糕啊羹啊的全都進了這裏。”斂容指了指肚子,“這才一天就覺得胖了不少……”
“你本就瘦弱,來了越州後又日夜操勞,公主前幾日還和咱家說擔心你這身子骨。你如今多吃些,也是讓公主安心。”
“那也吃不了,等以後每日也給公公送去些,隻是你可不能和旁人說!”
馮益聽了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咱家老了,牙口不好,再天天吃些甜的,怕不出幾個月就全掉光了。還是姑娘留著吃……”
“就是,容姐姐。”曦月佯裝不快道:“今日給了公公吃,明日就要給林子吃,以後我就要伺候整個福延殿了,您也不心疼?”
斂容笑著掐了她一下道:“這點小算盤讓你打的……”
馮益在旁看著她們兩個互相嬉戲玩笑,突然覺得如坐針氈。他不自然地站了起來,幹咳了兩聲便要往外走。
“公公這就走了?”
“誒,對……”馮益含糊地答應了一句便開了房門,跨過門檻時禁不住回望了屋裏景象——兩個花朵般的姑娘,無憂無慮的笑聲,還有那兩塊精致新巧的竹葉糕。他緩緩地帶上了房門,咿呀的關門聲剛好蓋住了那不輕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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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秀隔著窗戶憂慮地看了一眼在院子裏亂轉的馮益,回頭向靜善道:“今天是真不應該和姑娘回來。那個老狐狸早晚要看出端倪的!”
“且慮不到那一層。”靜善不耐煩地也往窗外看了看,“他已經算是我身邊最可靠之人了。不過還是長話短說,回頭他問起來也好搪塞。”
“其實沒什麽可說的。”楊秀扶額歎了口氣道:“隻是乾明庵的事一出,你我都成了驚弓之鳥。”
“驚不驚的有什麽要緊,活得長久才是真格兒的。”
“要我說姑娘也不必太懸心。她就算進了宮,也不過和姑娘一樣都是公主。雖不是同母生的,好歹也是親姐妹,她又大你那麽多,想要相安無事應該不難。”
靜善的雙手在桌子上互相絞著,蒼白裏隱隱地現著青色。
“我不是擔心這個。她是嫡公主,欽宗的胞姐,回來了地位自是要高於我。這也沒什麽可說的。隻是……你知道,宮裏向來規矩分明,公主皇子不常相見,像我和皇上這種異母所生的更是沒見過幾次,所以這瞞天過海才撐到了今日。可公主之間不同啊……我聽馮益說王貴妃和皇後私交甚好,那這兩宮的公主之間定也是從小玩到大的,萬一……”
楊秀猛得伸手示意靜善不要再說。
“姑娘以為我為何冒險提前知會您?”
“那你看……”
“榮德公主要比柔福帝姬年長十歲,又是十六歲就嫁給了當時的左衛將軍曹晟,想來對柔福帝姬的印象也不會太深。”
“話是如此說,可萬一……”
“姑娘進宮冒得就是這萬一的風險,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的道理還用我和姑娘說嗎?”
楊秀看她不語,也自知有些越矩,緩了緩語氣道:“我給姑娘想的都是最壞的打算,無非是圖個穩妥,可若是因此而亂了陣腳,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你說的都在理。”靜善低頭聽著,半晌才附和了一句。“他那邊知道了嗎?”
楊秀挑眉看了她一眼,不急不慢地回道:“我也是今天才收到的消息。去慈溪殿之前倒是趕著傳了出去,這會兒估計還沒出越州呢。益州遠在千裏之外,再怎樣快馬加鞭,也要些時日才能等到公子的回信。姑娘急得太早了些!”
靜善也覺得自己問得糊塗。高世榮遠隔在山水之外,可靜善總還覺得出門走幾步就能找到輕波軒,總還覺得高世榮會隨時出現在她身邊。說幾句沒輕沒重的玩笑話,順手替她擺平路上的磕磕絆絆……她禁不住瞄了一下對麵的楊秀——再像也是不一樣的。
楊秀看著靜善飄忽的眼神突然有些不忍。近來的事都湊到一處去了,這才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實在是難為她孤零零地提心吊膽,連個抱怨的人都沒有。可話又說回來了,這刀尖兒上跳舞的營生也是她自己攬下來的。
想到這一層,楊秀頓覺心裏踏實了不少,再看對麵那個抓著領口出神的女人時也漸漸沒了耐性。
“姑娘,一直想問你,總是給岔過去了。”楊秀的目光在靜善的領口前逗留了片刻忽然問道,“您這塊紅玉可是甄家少爺給您的那個?”
“恩?”靜善猛得回過神兒來,下意識地捂住了半遮半露在領口處的玉佩,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連這個也告訴你了?”
楊秀觀其神色便知定是被自己料中了,也不理會靜善的顧左右而言他。
“此物罕見,也太過紮眼。就算宮裏沒人知道甄府那段兒女情長,難保不惹出什麽意外。姑娘現在身處險境,實在不能再節外生枝。姑娘還是……”
“我知道了。”靜善沒等她說完便一把扯下那塊玉佩拍在桌麵上,蹭得白皙的脖頸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紅印。
楊秀不動聲色地拿過玉佩收進了衣袖中。
“此物本不該跟在姑娘身旁。姑娘若心裏明白,我下次便把它拿去給高公子收著,日後也有機會還給甄公子。”
靜善一聲不吭地聽完,苦笑著望向窗外——馮益還在院子裏不安地走來走去。
“你也覺得像我這種人根本不配甄陽的心意?”
“我從未說過這種話。”
“算了……”靜善黯然地低下了頭,像是累得撐不起頭顱的重量,“你可能不信,但我原也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楊秀也沒再說什麽,隻看了看天色,起身道:“再不走起疑的就不止馮益了。近來我也許不能常來了,姑娘還是要寬心為上,好自珍重。”
靜善勉強地點了點頭,楊秀便抽身出了內室。
“公公,進去吧,也該傳膳了。”
“哎,秀姑娘好走。”
院裏簡短的寒暄聲忽然變得令人心煩。靜善賭氣地把茶盞推到一邊,直挺挺地趴在桌子上。冰涼的黃花梨直凍得她上下牙打冷戰,可還是倔強地一動不動。
“公主,可要用膳了?”馮益一進屋就看到她這副樣子,陪著小心,試探著問了一聲。
“公主?”
“傳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