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人未散
這場大張旗鼓籌劃兩個多月的壽宴到底也就是和平常的宮宴般申時三刻開,月華初現時散。若說真有些許不同,大抵就是賓主惜別時又添了幾分戚戚楚楚之意。
此時已近夜半,興樂殿的人雖是少了大半,可還是一片熙熙攘攘燈火通明的景象--榮德的主意,送走外客,自家人才聊得親近。
靜善倦怠地撐著額頭,在梧桐蔭下連著正堂與配殿的長廊裏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這位大長公主還當真是個人物,今日冷眼瞧去,實在是有些心驚。
原以為她與宮外聯係得多些不過是仗著駙馬舊部尚在的為數不少又都已在軍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光瞧今日壽宴上她待那些將軍夫人們的言辭舉止中掩不住的主母氣度,便知她平日裏下的功夫絕不止在年節賞賜之上。
至於宗室外戚,輔國公府畢竟是她半個婆家,熟識些王公內眷原也在情理之中,可若連那些南渡後才被加爵的遠房宗親的妾侍閨名都張口即來怕就不是拿輔國公說事能解釋得過去了。
正殿之內想來是又添了幾支紅燭吧,靜善雖離著遠,卻也能將正殿影影綽綽的身形認個大概。
趙構身側的自不必說,他大半月不入後宮,好不容易露了麵,自然成了妃嬪相爭的焦點。
不用細瞧也知擠得最靠前的是剛進宮的那幾位新寵,襄嬪、歆貴人算是頭一份,再就是喬才人、夏才人這樣恩寵從來不盛又算不得新人之流,可歎的倒是潘賢妃,年長位重卻還要和這些正值妙齡的美人一爭,引得眾命婦側目。
靜善臉上端著僵硬的笑,目光飛速地從那群鶯鶯燕燕裏劃走,就像是繡花時猛得刺破了手指尖……
“哈哈哈……”榮德今日是當真在興頭上,靜善尋聲瞧去,隻見榮德正和幾個特意被恩準留在宮裏的將軍夫人聊得熱火朝天。也好,靜善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身略顯突兀繁重的拖地長裙——總算沒想起那鞋子的事。
“呦,怎麽在這兒呢,讓我好找!”
靜善回頭見是文茵,索性也不起身,仍懶懶地靠著亭柱。
“……你這個人啊,平日裏最是伶牙俐齒八麵玲瓏的,怎麽如今連賣乖討好都不會了?好歹是她的壽辰,你早早來了,又耗到現在,不去陪幾個笑臉豈不是白費了這些功夫?”
“她身邊少我這張笑臉嗎?我也不見得非去巴結她不成。不過是長了我幾歲,憑什麽擺主子架子?”
“這又衝我來了?也不知你們兄妹今日都被灌了什麽藥了,宴席上就是兩張冷臉,現下幹脆都六親不認了。”張文茵狠狠地點了點靜善的額頭,咬牙笑道:“一大一小,都不是什麽好相與的,怪道是親兄妹呢。”
“皇兄?他?”靜善朝遠處斜了斜眼, “美人在懷,何憂解不開?”
“這話和我說說便罷了,可別再當麵氣他。”張貴妃忍著笑歎了口氣道:“你沒見皇上一來,那襄嬪和歆貴人就像餓虎撲食般衝了上去,說什麽都不離開半步。這兩個可都是陝地將門之後,自有尋常妃嬪比不了的英姿……可夠你皇兄消受的了。”
“嗯……”靜善的眉頭鬆了鬆,“要說新進宮的這三位,到底還是甄依最溫柔嬌媚,原也是最得皇兄聖心。如今她被冷落了這麽久,襄嬪和歆貴人可不是要趁著機會極盡獻媚爭寵之能事?”
“你還說呢?晏貴嬪宮裏的丫頭就是有些托大,也沒聽說犯了哪條宮規,怎麽就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要不是為著你的小性子,怕你不滿他連日留宿清樂殿……”
“我有什麽小性子?他宿在哪宮連著幾日與我有什麽相幹!我又不是他的……”
“行了!”張文茵見還有身前身後不少的丫鬟太監,忙丟了個嚴厲的眼色,止住了她的話頭,“長公主顧些體麵罷!還嫌宮裏的議論不多嗎?”
“你……我還隻當貴妃娘娘的廣蔭殿是個清淨地。”
“婦人成群的地方,上哪兒求得清淨?”張貴妃揮了揮手,支走了自己身後的侍從,馮益見了,也識趣地帶著靈和殿的宮人退出了半尺之距。
她湊到靜善的耳邊,蘭息徐徐,像是要把細細的聲音直接送進靜善的腦中,“我知道這樣的事,往昔在遼宮裏不在少數。被臨幸的公主不僅無人指摘反倒更受尊崇,世家大族也更願求娶。不過長公主,你可是在大宋的宮廷!這樣的事別說做,連動動念頭都足以被封宮廢位,逐出皇族!”
一句一字就像是一個個響雷在靜善的腦子裏不緊不慢地炸開,炸開了所有冷漠、矜持、端莊一同編織的偽裝。
靜善蒼白的臉頰早已漲紅,她緊咬著牙關,暗暗閃過無數句辯駁之詞。可若是別人逼問還好說,對著文茵嘴硬,無異於自欺般可笑……
張文茵見她窘急交加卻無言相對的模樣心裏也生了幾分不忍,軟了軟語氣,道:“你也不必驚慌。原是我每日在你們兄妹身旁又深知皇上心性這才看出端倪,旁人不過是嚼嚼舌頭斷不敢深究的。”
“那你與我說這些……”
“瑞陽的事上,你有大恩於我。既瞧出了端倪,我就不得不多句嘴。”文茵警惕地看了看在不遠處低頭立著的宮人,又將聲音壓了壓,“情生非得已,我又何嚐不知?隻是守得住禮才能守得住卿卿性命,還望公主切記!”
“你放心。”靜善默默良久方從牙縫中迸出了三個字, “ 我與皇兄……都是惜命之人。”
張文茵見她似是開悟一般言辭篤定,懸著的心也總算安下。又安撫了幾句便帶人離了興樂殿。又隻留得靜善一人,靠在陰沉沉的長廊裏苦等著七上八下的心倦怠時能略停停腳……
“公公。”靜善輕輕喚了一聲,卻遲遲不見回應,“公公!”
“哎……公主什麽吩咐?”
靜善狐疑地順著馮益片刻前盯著發愣的方向瞧去,隻見甄依和一個年輕婦人在後院的梧桐樹下聊得正歡。她這才想起剛總覺著趙構身旁短了一人,原是甄依……難不成當真是心灰意冷連爭都懶怠爭了?
“有什麽好瞧的?晏貴嬪你又不是頭次見了。”靜善笑著扶了馮益起身向廊外走去,“倒是和她說話的夫人,不知是哪家的。”
“呦,這老奴可……”
“那是神武軍左都統李巍將軍的夫人,剛扶得正,頭次入宮覲見,長公主不認得也是情理之中。”黑暗中閃進燈下的人影著實是嚇了靜善主仆一跳,靜善這才驚覺廊裏紅燈高掛襯得外麵的黑夜比往常更容易藏住有心之人……
是楊秀。來了錢塘後,楊秀倒是鮮見露麵了。她在錢塘城中有私宅,橫豎趙構如今用她親自服侍的地方也有限,無事時她便在宮外自己宅裏,倒像是獨守家財的朱門遺孤一般。今日她倒是好興致,竟在宮中留到此時?
靜善穩了穩神色,任由她換下曦月,與馮益一左一右伴在自己身側。
“瞧著公主也坐了有些時辰了,奴婢陪公主去前殿熱鬧熱鬧不好嗎?”楊秀說完湊到靜善耳根輕聲笑道:“皇上派我搬救兵來了。”
靜善心下了然,不禁莞爾,卻又想起張貴妃剛剛的勸誡,腳下的步子陡然沉了起來。
“救什麽救, 分明身在溫柔鄉,又不是刀山火海……你剛說與晏貴嬪說話的是神武軍左都統的夫人?竟那般年輕?”
“年初剛過門的新婦,能不年輕嗎?”楊秀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那李巍都年近花甲的人了,居然還有心力納這樣如花似玉的美妾,當時也沒少惹人笑話。誰知這小女子倒有點福氣,過門沒半年正室就死了,她趁著新寵便被扶了正。如今也算堂堂二品將軍夫人了,連大長公主也要高看幾分。”
“一品二品的,我隻可惜這如花美眷就這樣被個風燭殘年的老家夥糟踐了。不知又是哪家沒心肝的爹娘拿女兒換了前程?”
“公主原是不知道?”楊秀訝異地眨了下眼,“李夫人娘家姓羅,其父是永州綿水縣縣令。”
“那還真是高攀啊。”靜善冷笑了笑,“虧他也能找到巴結的門路。”
“他當然找不到,自是有人帶勞……”楊秀拿衣袖指了指甄依,“和那位一樣,都是高淵的手筆!”
“高家?”
又是高家!
“羅縣令的大夫人是高淵一個遠房的表姐。而李將軍調任禦前神武軍左都統之前是高淵軍中的副將。他來錢塘赴任前,高淵瞧準了機會,塞了一個自己的外甥女給李將軍做妾,其意為何公主自然明白。”
“明白,當然明白……”靜善撣了撣肩上殘落的柳葉,不由地向甄依望去。“獻媚於上,籠絡於下,高大人做事當真四角齊全。”她頓了頓,忽然轉頭向馮益,問道:“你是早知道?剛才瞧的可是這位李夫人?”
“不不……老奴從哪兒知道這些個彎彎繞。”他心虛地瞄了一眼楊秀,吞吞吐吐地給靜善使了個眼色,“公主您瞧那李夫人身後站著的那個女婢,後院太黑老奴總看不真切,您瞧著像不像是……吳心兒?”
“誰?”這個誰字剛問出來,靜善就立即想了起來。那張模模糊糊的白臉和那對閃著精光總在自己裙邊遊移的細長眼。猛得,她藏在拖地裙下的雙足像是被人狠砸了一下,生生地釘在了原地。
“就是當初和老奴去薊州接您的。她當初不願回宮侍候,複了命就仍出宮了,一直也不聞消息。難道是在將軍府尋了生計?”
“這也不奇怪……出了宮的侍女也不會旁的本事,不就是去各府邸侍候嗎?”楊秀察覺到靜善神色有異卻不說破,隻若無其事地搭著話。
漆黑的夜空像是又被潑上了幾層墨,月色也比先時又添了幾分清冷,可正殿裏的紅燭卻似越燃越旺了起來——許是宮人又換了一批新燭?
罷了罷了,也許世上沒那麽多巧合也沒那麽多轉機,可是自己不還是苟活至今嗎?
靜善抬手輕按在了太陽穴上,停了片刻,緩緩地收回,握在另一隻手中端在小腹前,一步步地朝著正殿那團暖得刺眼的紅光,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