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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相見歡

  “什麽?你親眼瞧見的?”


  榮德猛得從軟榻上直起了身子,瞪圓了細長的媚眼,拉住箐遙,厲聲道:“你可別胡言亂語。本宮可是聽說皇上有明旨給環兒,閉門半月,安心養病。這才是幾天前的事,她哪有膽子這個時候抗旨出宮?”


  箐遙嚇得忙賭咒發誓,“若不是親眼所見,奴婢也不敢來回長公主啊!”她四下看了看,好在後殿裏陪侍的都是些奉茶的三等丫頭,大半都是錢塘新人,在宮裏根基不深用得放心些。


  “今晨五更時分,奴婢正要去膳房看著廚娘熬公主的雙陳湯,就見一駕單乘小車從靈和宮角門裏出來直向北宮門那邊兒去。您猜那趕車的是誰?”


  “誰?”


  “秀姑娘!”


  楊秀?榮德心裏一驚。那個被寵上天的丫頭竟親自趕車?裏頭必是趙環無疑,趁著五更天從北宮門走也定是瞞人耳目偷著跑出去,可是,她更在意的是那個楊秀到底為著什麽擔這樣犯不上的罪名……


  “公主,這事您要管啊!皇上這幾日忙於朝政,怕是無暇管教小長公主。可這後宮裏除了您,誰還敢去挑靈和宮的不是?”


  榮德微微搖了搖手,止住了一旁喋喋不休的箐遙。她不過是幾次不小心說了幾句看不慣趙環恃寵輕狂的樣子罷了,宮裏近身的丫頭就開始留意靈和宮的動靜了,當真是有些眼色。隻是此事說輕不輕——總歸是明目張膽的抗旨,可若說重……就憑皇上對這個幼妹的寵溺,怕是比這荒唐十倍的事也抵不過她的幾句軟話,到頭來還不是自討沒趣。


  榮德扶額沉思少頃,道:“去宣李夫人進宮。”


  “是。”


  “等等!”


  箐遙伶俐地站下。


  “公主吩咐?”


  “路過靈和宮的時候,帶淨荷過來。記住,莫驚動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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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乘的馬車輕便是輕便可總歸要顛簸些,明明已在楊府後園裏歇了良久,卻還是止不住暈眩。靜善自嘲地笑了笑,飲盡了杯裏的殘酒——養尊處優的日子過得久了,幾乎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將世間千種苦吃過遍的人……


  “蜀地鵝黃佳釀,可解得長公主新愁?”


  靜善差點將手裏的青玉盞貫到地上。她猛得起身回頭正對上那個背手前行徐徐而來的身影。簇新的月白織錦袍配著耀眼的鎏金攢寶帶,經年不見,他竟還是陌上翩翩少年郎,而自己……


  突如其來的羞慚逼得她措手不及。


  “善兒。”柔糯的兩個字破天荒的不帶半分戲謔,卻似是那瀕死駱駝身子上的最後一根稻草,輕飄飄的砸跨了靜善最後一絲理智。善兒……她噙著兩汪淚水,無聲地紮進那個男人的懷裏,聽著遠處的風仔細地拂落竹葉上的清露。


  “有時連我自己都忘了,李靜善還活著……”


  “我記得就夠了。”簡短的幾個字溫柔依舊,卻如山盟海誓般堅定。


  淚水還是湧出了眼眶,靜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回身自坐了,忙不迭地用帕子拭著淚。


  “躲什麽?肩頭都被你打濕了,還怕我笑你哭鼻子不成?”


  靜善嗔著瞪了他一眼,心裏卻禁不住發笑。幾年來周遭種種都變得太快,快得讓她眼花繚亂,還好他還是他,和記憶裏一模一樣……


  她歪頭避開了高世榮佯打過來的折扇,盈盈笑道:“誰躲來著,你這張嘴還是半點不饒人的。”


  “哪兒的話!寵冠六宮的福國長公主,小人有幾個腦袋敢怠慢?”


  “什麽寵冠六宮……”靜善低頭擺弄著裙帶,“我又不是他的妃妾,不過是異母的妹妹罷了。”


  “縱是異母,也是皇上身邊最親的血脈了。”高世榮頓了頓,又悠悠道:“不過他待你的恩寵,確是有些過了。我雖在宮外,耳裏也沒少灌些閑言碎語……”


  “什麽閑言碎語?”


  “你自己清楚。”


  靜善看著高世榮突然板起來的臉,心裏忽然慌得厲害。即使是之前文茵當麵逼問,她雖驚詫但也未曾亂了方寸,可如今在他麵前,自己好似突然又成了數年前趁著夜深逃出乾明庵的小尼。在黑暗裏跌跌撞撞,眼淚夾著汗水,一起在朔風裏揮散……


  “唉。”高世榮看著靜善欲說還休的神情,不禁長歎一聲,道:“你我脾氣秉性像得出奇,我多此一句不是不信你,更多是不信自己。情關本就難過,偏這世上又多結孽緣,我已被困多年,實是不想你再入此牢籠。”


  “躲不過的……”靜善紅著眼圈若有所思地看著高世榮把麵前空了的酒盞斟滿,一飲而盡,突然道:“若是再活一次,你可願從不踏入薊州半步,永不與楊青相識?”


  高世榮默默望著靜善良久,終歎道:“我就知勸你不過是白費口舌。我連自己都勸不住,更何況是你……”


  “你和他……想必如今相見也是難於登天了吧?”


  高世榮仰頭笑了笑,道:“比見你容易多了。”


  靜善會意地苦笑道:“也是,為見你,我擔得可是抗旨的我罪名,又拉扯上了楊秀……”


  “欺君的罪都犯下了,區區抗旨又算得上什麽?”


  “還說!你……啊!”靜善正笑著作勢要推他,沒想到身子剛向前傾了傾,腳上不覺間便吃上勁兒正觸到痛處,一時掌不住叫出聲來。


  “怎麽……”高世榮剛問出聲旋即便想起楊秀前番回的話,當下便知必又是裹足留下的新傷發作,心疼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替她脫下紅緞鞋,裏麵果然早洇滿了鮮血……


  “就當真沒別的法子了?”


  “若有,我何至於要受這樣的罪?那個鬼精的吳心兒突然跳了出來,主子又偏偏是被榮德看重的都統夫人,再加上壽宴前榮德特意送過來的那雙三寸百獸鞋,樣樣都是衝著趙環那雙小腳來的,我哪敢不早做打算?”靜善奪過高世榮手中的繡鞋,咬著牙重套了上去,“不過就捱這幾日,現在痛得倒不勝先時了。”


  “如此說……我也實在是,幫不上你……”


  “你為我做的已經太多了。”靜善果斷地止住了他馬上要出口的話,“當初走此險招,本就是飲鴆止渴一般。既已進了宮,是生是死我也再無遺恨了。我現在隻盼……隻盼不再牽累你……”


  “你如何能牽累到我?別胡思亂想了。”高世榮拿起酒壺斟滿了靜善麵前的空盞,“素來新科士子都是要被外派到各地曆練兩三年的光景才能入京為官。父親的意思自然是讓我回蜀地領職,後日殿試一過,我便要離開錢塘回永州去了。山高水遠的,怎麽會被你牽累?”


  “高大人的算盤倒是打得響,皇上身邊橫豎有個甄依周旋,可伴君如伴虎,親生的獨子哪裏能冒這個風險?”靜善點著頭不無輕蔑地抿了抿嘴,這個不曾謀麵的高淵怎麽聽都不像是磊落忠良之輩。


  “他是什麽人我再清楚不過。成家立業娶妻生子,這點骨血情也就算還了,我可不比甄陽,誰也別想把我關在蜀地一輩子!”


  “甄陽……”靜善的心頭像是被暗刺猛紮了一下,“他……可還好?”


  “你總算是有點良心。”高世榮瞥了她一眼,歎道:“沒來錢塘之前好的很。”


  “我有時也會念起他,但你明白,離我越遠,活得便越安穩,我不忍他卷進這種欺君大罪……”


  “如此就算你也做了件善事了。”


  “善事,誰不願做些善事呢……”靜善疲累地垂下了頭,繁重的頭飾壓得人沒有半點神氣。過了良久,她撐著石桌緩緩地站起了身。


  “出宮太久了,不能再耽擱了。”


  說著便欲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


  “善兒。”


  高世榮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隔著三層縐紗,還能摸到沁骨的冰涼。


  “遇事大可托付楊秀,和我在你身邊是一樣的。”


  “怎麽會一樣?”靜善輕飄飄地問了一句,剛出口便化散在了風裏。


  高世榮緩緩地放開了手,看著她孱弱的背影一點點隱沒在竹林的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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