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不鳴則已
老道士舔了舔髒兮兮的手指，輕輕的撥弄了一下琴弦，發出一陣雜亂的噪音。
聲音難以入耳，眾人均是微微皺眉，尤其是鳳樓公子。
髒兮兮的老道，道冠下伸出來野草般的頭發，破舊的道袍，尤其是那觸碰琴弦的髒手，撥弄琴弦發出的刺耳噪音，每一樣都叫鳳樓公子感到不自在。
他輕輕鬆了鬆衣領，眼神中有著不加掩飾的厭惡。
琉生扶了扶額頭，擋住眼睛，不願再看。
老道士要出醜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其實不通琴棋書畫也沒什麽。
但不懂裝懂，就有些丟人了。
老道士撅著屁股，在長琴嶽山上輕輕擺弄，片刻之後，撩袍坐好，提肩沉腕，髒兮兮的手指劃過琴弦，琴弦卻沒發出聲音。
老道士似乎陷入了沉思，神情也變得古怪起來。
眾人都以為他要開始彈琴了，沒想到他卻發起呆來。
眾人已經受夠了鳳樓公子裝腔作勢的擦琴，實在不願再忍了！
這時鳳樓公子冷冷的聲音響起：“道士，本公子沒時間陪你消遣，速速彈奏，莫叫眾人等你一個。”
眾人紛紛側目，鳳樓公子怕是忘記他擦琴擦椅足足用了半個時辰了，有本事的人臉皮就是厚。
老道從沉思中醒來，臉上的神情依舊複雜，手指輕輕撫摸琴弦，像在撫摸數十年不見的老友。
眾人見老道依舊不彈琴，越發有些煩躁，尤其那鳳樓公子，眉頭皺起了疙瘩。
然而，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有若蚊蠅般的琴音在耳畔響起。
若有若無，好似風吹樹葉的聲響，雖然聲音細弱，但卻清晰入耳，迷迷蒙蒙中，琴音輕巧轉折，宛若情人在耳邊嗬氣呢喃。
所有人都顯出愕然之色，目光都投向老道的手。
他們從未見過這種指法。
老道撫琴的動作非常的輕，非常的流暢，沒有太大的動作，好似在摩挲琴弦。
但就是這輕輕的摩挲，竟然就奏出他們未曾聽過的奇妙樂曲。
清音入耳，鳳樓公子皺著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但隨即皺得更緊了。
琴音嫋嫋，從輕輕的呢喃，逐漸變得歡快爽利起來。
聽鳳樓公子的琴如同置身於沒有憂愁的清淨仙境，老道士指尖撥弄出來的音符則叫人有種在家中呼朋引伴的熱鬧。
琉生腦海中，似乎置身於一座道院，清冷的月光下，道院門前的地麵宛若鋪了一層薄霜，在一片冷寂的慘白中，有個小小的嬰兒在哇哇啼哭。
道院的門打開了，一個暖黃的燈籠探了出來，須發皆白的老道士幽幽歎息，抱起繈褓中哇哇大哭的孩子。
道觀中的生活無憂無慮，師父師叔們都非常喜歡這個孩子，什麽好東西都堆在這個孩子麵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有的師叔教授他琴藝，有的傳授他符篆，有的教他煉丹，有的教他道法神通。
不過這孩子學啥都不行，他最擅長的就是偷懶，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每日裏最喜歡的事，就是躺在金光大殿的屋簷上曬太陽。
這樣安閑的日子循環往複，似乎無有盡頭，直到有一天，道院中忽然雜草叢生，一片荒涼，隻有一個中年道士枯坐在快要倒塌的金光大殿前。
隨後道士背起了行囊，走出了山中道院，沉浮在人海中……
琴音到此戛然而止，老道士有些悵然的雙手按住琴弦。
雖然琴音消失，餘音卻依舊在廳堂之中縈繞徘徊。
聽眾們所見的場景各不相同。
他們大都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回顧了許多難忘的事，學有所成，洞房花燭，見到了久別的家人，親朋好友，大家聚在一起時的歡聲笑語。
即便麵臨生老死別，人們也曾擁有一段美好的生活。
如果說鳳樓公子的琴音叫人生出世間太苦，為自己降生人間而感到悲泣，甚至厭世的話，老道士的琴音，就讓人生出一種要努力生活，和親朋好友在一起歡度快樂時光的暢快，叫人恍然明白，世間不僅僅隻有悲苦，還有歡喜。
總之，鳳樓公子的琴音勾畫出一方仙境，內中卻藏著肅殺陰霾，對眼前世界的厭惡。
而老道士的琴音中則有陽光的味道。
暖洋洋的陽光投射到心底，驅散陰霾的同時，叫人發現世間還有這麽多值得期待的美好。
曾經遺忘的幸福，都湧上心頭，宛若飲了一杯佳釀，唇齒留香。
一首曲子叫人厭惡人世，一首曲子卻叫人對世界心生歡喜。
兩首曲子技藝上難說好壞，但在意境上，老道便壓了鳳樓公子一頭。
坐在人群中的鳳樓公子臉色不自然起來。
一個人能彈出什麽樣的琴音，和他對世界的看法有莫大的關係，一個積極向上的人，彈不出厭世的曲子，同樣的，一個對世界充滿不滿的人，也彈不出陽光味道的琴音。
琉生和十八呆滯的看著坐在琴前的老道，徹底震驚了!
琉生一直以為老道就是個不學無術的騙子，靠著師叔、師父留下來的符篆混日子，打著看相的幌子騙人錢財，萬萬沒想到，老道竟然還有這麽一手，叫人刮目相看。
老道為何要靠看相騙人錢財？
找個茶館支起琴攤兒，也一樣夠混日子的，說不定混得更好些。
老道士虛按在琴弦上的手久久沒有放開，似乎在回憶著一段往事。
琴音結束，沒有掌聲，沒有喝彩，所有人都如老道那樣，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他們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笑意，像久久不想走出來。
獨公子的聲音響起：“這位真人，請問尊姓大名？有您這樣的琴藝不應是無名之輩，但恕在下眼拙，實在沒能想起您是何人。”
老道士雲淡風輕的道：“我隻是個普通道士，哪有什麽尊姓大名？這琴也已經有數十年未曾碰過了，手生許多，今日獻醜了。”
原本麵色就不太正常的鳳樓公子，此時一張臉都黑透了。
無形的裝逼是最致命的。
即便鳳樓公子再自負，也得承認，老道士的琴藝和他不相仲伯。
但老道竟說自己幾十年沒碰過琴，這種鬼話別人或許信，他這個從小就四處宣揚自己無師自通的家夥絕對不信。
市井中有許多關於他在書法繪畫、詩詞歌賦、音律琴法無師自通的傳說，好像什麽東西他拿過來看一眼就會，實際他為了能在某一項技藝上出類拔萃，私下裏耗費多少苦工，別人每日悠閑玩耍，他卻將自己關在房中，苦練苦學。
在鳳樓公子眼中，老道士口中幾十年未曾碰琴，也無非是自我造勢的謊言。
鳳樓公子鐵青著臉，一不發。
他之前的居高臨下，對比此時的落選，就更難下台。
隻見他長身而起，兩個侍從緊隨其後，也沒和任何人告別，就大步走出了雅慧樓，頭也沒回。
見他走了，眾人不約而同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
獨公子一笑，道：“如此，陳先生、楊居士、林先生，還有這位真人，是本次茶圍的勝出者，請隨我去見主人。其餘諸位可以留在這裏繼續交流，我已為諸位安排好了居處，想休息的話可以叫侍從。”
說完躬身請老道先行。
老道連忙拉上琉生：“獨公子，我得與小兄弟同去。”